
自序
这部学术自选集,收集了我在古希腊语文学和历史比较语言学-语文学方面的十余篇文章。时间跨度从我在德国读古典学的硕士阶段直至当下,涉及的具体语言,则跨越印欧语系(特别是其中的希腊和印度-伊朗传统)、亚非语系(旧称闪-含语系,特别是以阿卡德语为代表的闪米特语系东支,以旧约希伯来语、乌迦利特语、阿拉美语为代表的闪米特语西北支)、阿尔泰语系、汉藏语系以及尚不能归入特定语系的语言(如苏美尔语)。
就内容而言,上述文章大致可分为三类。
第一类,以萨福与阿尔凯奥斯作品为代表的古希腊抒情诗研究,并以此为线索勾连以荷马史诗和赫西俄德为代表的希腊诗歌传统和以《梨俱吠陀》为代表的印度诗歌传统,进而探讨原始印欧诗歌语言在希腊和印度这两支传统中的传承与创新。
第二类,以各种古代语言为线索进行的世界文明史-宗教史研究,以历史比较语言学-语文学的方法,通过核心文本与重要概念的比较研究,探究各种古代文明(特别是希腊文明与美索不达米亚文明)间的早期关联和相互影响。
第三类,书评,涉及古代语言的语法作品、希腊文明与印度文明间的关系、口述诗歌理论的生成与发展。
就第一类而言,其内容的相互关联程度很高,可视作一个系列研究,均贯彻共同的方法论:通过对早期希腊诗歌中程式(formula)与称谓名号(epitheton)的分析,结合更广阔的语境和文本背景,在中性、老套、缺乏变化甚而陈腐的外观下挖掘其“深度”,即某种与特定语境相关的特殊指向、意蕴与情味,它能在深谙传统的诗人与听众(读者)间引发同情、共鸣与相戚之感。
其中,《萨福诗中的(适于牧马的草野)及其意义“深度”》一文,通过对萨福残篇2的文本分析,特别探讨了诗中提到的
(神异的梦)与
(牧马的草野)的关系,并结合荷马史诗的相关文本,指出诗中人物通过
的神异力量进入的
,正是《奥德赛》文本中提到的
(开着常青花的草地),这片草地位于冥界。而萨福诗中对于爱神阿弗洛狄忒的呼唤,则反映了借助女神所赐的
之神力由冥界重返人间的想象,进而透露出诗人所属的团体所奉行之宗教秘仪的信息。这种爱神阿弗洛狄忒进入冥界并安然返回的想象,则不但指向希腊女神阿弗洛狄忒与美索不达米亚传统中的女神伊南娜(Inanna)/伊士塔尔(Ištar)的同源特征,更表明,诗人(及其所在的阿弗洛狄忒秘仪团体)了解伊南娜/伊士塔尔入冥府的传说,并将其化入自己的宗教实践与体验之中。故而在附录中,我做了较大篇幅的对于美索不达米亚相关神话传统的梳理考辨。这是本书中篇幅最长也最具开拓性的一篇文章。
相对而言,《论萨福残篇44中的两处史诗性修辞短语》篇幅要小得多,是一篇比较精巧的对(宽广的城市)与
(神一样的赫克托耳与安德洛玛克)这两个明显受到荷马史诗影响之修辞短语所进行的分析。
《何谓“神圣的城市”?何谓“神圣”?——古希腊语程式与相关词汇研究》一文,以阿尔凯奥斯残篇69中出现的表述
(神圣的城市)为契机,通过将其与荷马史诗中程式
的语境进行对比,展现“神圣的城市”这一程式在史诗中所带有的深沉意味:“神圣的城市”总不免被英雄所摧毁劫掠的悲惨命运,而导致“神圣的城市”覆灭的英雄自身也将陷入巨大的灾难。这一分析引向对于
(神圣的)一词诸多含义的讨论,进而指向古希腊语中各种表达“神圣”意义的词语。
《“不凋谢的声名”——论印欧语系早期诗歌语言的传承与创新》一文,通过比较荷马史诗的程式(不凋谢的声名)与来自《梨俱吠陀》的对应表述
,展现了“不凋谢的声名”这一早期印欧诗歌语言遗产在印度与希腊传统的传承与创新:《梨俱吠陀》中与
相关的表述,代表原初印欧诗歌语言中“不凋谢的声名”的基础意象;荷马史诗通过阿喀琉斯在
与
(返乡)二者间的艰难抉择,构成了对传统意象的巨大颠覆与超越;萨福在自己的诗作中通过将
赋予举行婚礼时的赫克托耳与安德洛玛克,在模仿传统的外观下实现了对荷马史诗传统的颠覆与超越。这在某种程度上,又呈现与吠陀传统乃至更古老的印欧诗歌传统相近的面目,这一借传统之外观颠覆与超越传统的实践,客观上又成为对更古老传统的回归。
相对于第一类文章内容的统一连贯,第二类文章的跨越性更大、视野更宏阔。
《Ex oriente lux (光从东方来)——论希腊精神中的东方因素》一文,借Ex oriente lux这一拉丁文习语所表达的对文明的缘起和播散、文明意义上东西方划分及其相互关联的确认与信念,从希腊文字、希腊语中的外来词及语言现象、希腊神话谱系、荷马史诗、希腊政治思想、希腊哲学、希腊悲剧的多重维度,探讨广义的东方因素在希腊世界超越器物层面而深入其精神深处的影响。
《何谓“双天”——论旧约希伯来语中“天”(šāmayim)一词双数形式的来源及文化意义》一文,通过希伯来语的“天”(šāmayim)一词所具之双数形态源自前缀ša-与名词mayim(水)的结合(参照阿卡德语šamê),论证其义为“有水之所在”。故šāmayim之双数形式需追溯mayim之双数形式,而后者则深受巴比伦创世史诗Enūma eliš之影响:最初的世界由代表地下淡水的Apšu与代表海中咸水的Tiāmat和合而生。由于史诗Enūma eliš所体现的马尔杜克(Marduk)信仰是公元前19世纪至公元前16世纪巴比伦第一王朝的产物,因而可借此为旧约《创世纪》文本的时间上限提供某种判别依据。本文已经涉及Enūma eliš所记述之创世谱系与旧约《创世纪》之开篇的互文关系。这种探讨的进一步深化与延展,演化为《典型性创世论性质文本释读与比较研究》一文。
《典型性创世论性质文本释读与比较研究》一文通过比较古巴比伦史诗Enūma eliš、旧约《创世纪》、赫西俄德《神谱》、《梨俱吠陀》中的两首创世诗(10.121,10.129)中对于世界原初状态的记述,以语言学-语文学为基础,结合比较神话学、比较宗教学等多种方法,探索在上述四种不同文明的创世论背后的共同语言、思想基础,并将各种共通元素、特征以图表的形式加以呈现。
《何谓宗教?何谓神?——一种比较语言学-语文学的探索》一文,通过对印欧语系、亚非语系(闪-含语系)、乌拉尔-阿尔泰语系、汉藏语系中表达宗教与神的词汇来源及其内在意义进行分析,探索其在具有代表性的人类文明体中是如何生成化衍的。这既是从世界宗教史角度出发,对宗教的概念及与之密切相关的范畴进行梳理,也是对世界文明史中若干重要概念的语言表述进行整理。这是本文集中涉及语言最多的一篇文章。
第三类是书评,对刘小枫编修的《凯若斯——古希腊语文教程》、萧俊良(Choon-Leong Seow)著《希伯来文(圣经)语法教程》(费英高、鲁思豪译,刘平校)、克劳斯·卡图恩(Klaus Karttunen)著《印度与希腊化时期的西方世界》(India and the Hellenistic World )进行评述,前两篇是我在德国留学时撰写的。《口传诗歌理论视野下的荷马史诗及其“深度”》一文是对帕里-洛德(Parry-Lord)的“口传-传统”(Oral-traditional)理论的评述,进而涉及如何运用这一理论理解荷马史诗。由于在构成荷马史诗主体的爱奥尼亚传统之外,有一种相对独立的保存于萨福和阿尔凯奥斯的诗歌语言中的伊奥利斯诗歌传统,又引出了对荷马史诗语言脉络的讨论。考虑到洛德的《故事的歌手》(The Singer of Tales )由尹虎彬先生翻译后,尚未见到合适的书评,就以此文作为对这一重要作品的评述。
以上种种,算是对于本部文集所收录的文章的介绍,也是对之前相关学术研究理路的回顾。近斯的中美贸易摩擦让国人发现,核心的芯片技术是必须立足自我、整体布局、持续投入才能掌握的,而核心人才团队更是重中之重,是急不得也买不来的。事实上,对于当下的中国而言,世界上各种文明所对应的古典语言知识,以及建立在相关知识之上对各种古代文本进行释读和比较研究的能力,是人文领域中的短板,类似芯片技术之于先进制造业,同样是急不得也买不来的,同样需要立足自我、整体布局、持续投入。
如果中国的崛起不只是局限于器物层面,而真的意味着某种古老文明的复兴,那就应该为世界提供一种吸纳以往各种文明研究成果,超越一时一地的狭隘认知,对于世界各种文明的特质、成就、命运及彼此关联做出更合理、更整全、更高明解释的新体系。而要构建这种新的世界历史-世界文明史解释体系,离不开人类各种文明所对应之古今语言知识的积累,离不开比较语言学-语文学的探索实践。这部文集算是在这个方向上所做的一种尝试。
是为序!
白钢
2019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