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4章 落魄
更漏滴到三更时,紫竹院的灯笼还亮着。
晏茉咬着笔杆在宣纸上画圈,忽然听见外头小丫鬟的惊呼。她慌忙把写满“司徒长恭”的纸团往袖子里塞,却被闯进来的男人抓个正着。
“世、世子...”晏茉慌得打翻砚台,墨汁溅在月白中衣上。她本就生得弱柳扶风,此刻眼眶泛红的模样更添三分可怜。
司徒长恭展开皱巴巴的宣纸,满纸“长恭”二字刺得他心头一颤。北疆风雪夜,这女子曾用身子替他挡过流箭,如今却连唤他名字都要躲着写。
“公主答应过不再为难你。”他瞥见晏茉腕上淤青,那是上月被春喜推搡的痕迹,“明日我就...”
“不可!”晏茉突然扑过来抢纸团,发间木簪勾住男人锦袍,“妾身卑贱之躯,怎敢让世子与公主生隙?您,不该来这里的。”她颈间还留着当初箭伤的疤,在烛火下泛着淡粉色。
司徒长恭攥紧那张纸。
惊鸿苑此刻早已熄灯,卫云姝倒是睡得安稳。他冷笑着一把抱起案前颤抖的人:“既写了我的名,今夜便教你写个够。”
烛火在鎏金烛台上摇曳,司徒长恭望着晏茉低垂的脖颈。
月光透过茜纱窗勾勒出她单薄的肩线,与记忆里卫云姝明艳的轮廓截然不同。
那夜红绡帐暖,她也是这样瑟缩着,却在他失控时用染着蔻丹的指甲抓破了他的脊背。
“世子?”晏茉怯生生抬头,露出段雪白的颈子。
司徒长恭蓦地想起卫云姝大婚那日,凤冠霞帔下也是这样一段玉颈,却在合卺酒入喉时倨傲地仰着,仿佛施舍他饮下琼浆。
外间更漏滴答作响,司徒长恭扯松了领口盘扣:“云姝若肯服软......”话说半句便咽了回去。
那日宫门前,卫云姝戴着九翟冠走下玉辇,金线绣的孔雀翎扫过他跪地的膝头,像抽在他脸上的耳光。
晏茉绞着帕子挪近半步,茉莉香粉混着药味钻进鼻腔。司徒长恭突然烦躁地推开窗棂,夜风卷着梅香冲散了旖旎:“你歇着吧。”
雕花门阖上的瞬间,晏茉眼底水雾倏地散了。铜镜映出她勾起的唇角——方才司徒长恭盯着她衣领的刹那,分明喉结滚动了两回。什么痴情郎君,不过是个被礼法捆住手脚的伪君子。
三更梆子响过两遍,晏茉对着菱花镜细细描眉。这具身子虽不及她前世精心雕琢的网红脸,胜在天然一段风流态度。
镜中人忽然与记忆重叠,那个暴雨夜她也是这样对镜梳妆,等着老总夫人找上门来。
“砰!”
金丝楠木妆匣被扫落在地,晏茉惊觉自己攥断了螺子黛。碎成两截的黛笔像极了她前世最后的模样——被一辆油罐车撞飞时高跟鞋还挂在油门踏板上,精心打理的卷发沾满血污。
“姑娘!”守夜丫鬟惊慌叩门。
“无妨。”晏茉抚平寝衣褶皱,铜镜里已换上温婉笑意。
既然老天让她穿越到古代,临川公主那早夭的命数,合该由她来改。
只是……
自从入府后,司徒长恭那决绝的离别之言,如刀割般刺痛了晏茉的心,让她痛不欲生。
她仿佛已在不经意间,深深地爱上了司徒长恭。
然而,司徒长恭的一颗心,依旧留存在即将逝去的卫云姝身上……
这如何能忍受?
曾几何时,她所追求的不过是奢华的生活,而如今,爱情与富贵,她都要一并拥有!
于是,临川公主卫云姝……
既然命定的终结已然不远,那么,不如就及早为她自己让出道路吧!
……
天刚蒙蒙亮,紫竹院的灯笼还没熄,消息就插翅膀飞进了惊鸿苑。
春喜正蹲在井边刷马桶,听见小丫鬟嚼舌根,抄起马桶刷子就往主屋冲。
“公主!世子爷昨夜宿在紫竹苑了......”
“啪!”
夏欢甩上门栓差点夹了她鼻子:“作死呢!惊了公主安寝你担待得起?”
春喜抻着脖子朝里喊:“现在装大度晚了!当初非要跟世子置气......”
雕花门“吱呀”开了条缝,卫云姝披着月白衫子倚在门框上,脚边滚出团毛茸茸的黄球——正是叼着她裙角玩的旺财。
“这么惦记世子行踪,”卫云姝弯腰抱起小狗,“不如送你去紫竹院当差?”
春喜被噎得涨红了脸。昨儿刷了一整天恭桶,指甲缝里还沾着腌臜味,这会儿被那畜生黑溜溜的眼珠子盯着,竟莫名打了个寒颤。
“拖下去。”卫云姝挠着旺财下巴,“再闹就送去浆洗房。”
夏欢使了个眼色,两个粗使婆子架起春喜往外拖。秋平捧着铜盆过来,瞧见廊下翻倒的马桶,忍不住叹气:“何苦来......”
“汪!”旺财突然窜出去,追着滚落的毛线球满院子撒欢。卫云姝瞧着那团黄影撞翻了花架,噗嗤笑出声:“倒是比某些人懂事。”
这边闹腾刚消停,账房先生就抹着汗往书房跑。
司徒长恭蘸着朱砂批军帖,头也不抬:“支一千两给我,要现银。”
“世子爷,这个月府里开销过大,现银只有二百两了......”
青瓷茶盏在司徒长恭掌心裂开细纹,老管家跪在青砖地上,额角沁出冷汗。窗外蝉鸣聒噪,更衬得书房死寂。
“二百两?”司徒长恭指尖碾着碎瓷片,“齐国公府何时落魄至此?”
老管家喉结滚动:“自打世子夫人交还中馈,夫人又病着......”他偷眼觑着世子玄色锦袍下攥紧的拳头,“上月采买的陈米,还是赊的账。”
司徒长恭猛然起身,腰间玉佩撞在紫檀案角,发出脆响。博古架上那尊鎏金貔貅摆件刺得他眼眶生疼——这是卫云姝陪嫁之物,从前总嫌它俗气。
“城西那三间绸缎庄呢?”
“去年小少爷赌马......”老管家声音越来越低,“抵给安平伯府了。”
司徒长恭眼前闪过幼弟抱着金丝雀笼嬉笑的模样,指节捏得咔咔作响。父亲最爱的红木太师椅扶手突然裂开道缝,露出里头蛀空的木芯。
“田庄收成......”
“前年大旱。”老管家从袖中抖出本泛黄账册,“国公爷将良田高价卖给江南米商,说是要购置新兵器......”账页翻到某处,墨迹晕染着酒渍——正是父亲惯喝的梨花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