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风雪囚徒
大业七年,十二月初十。
此时已近戌时二刻,幽深的寒夜之中,不见一点动静,唯有风和雪的呼啸横亘天际。
冷风夹雪,从门缝中挤将进来,吹得火堆时旺时暗。
门后一个老苍头见状急忙上手按住门板,试图将大门关得更紧一些,奈何外头风雪太大,加之此地几近荒废,那门板能够合拢到这般程度,都不知道是托了哪路佛陀的福气了。
所以一番施为无果后,老苍头也只能悻悻然的收回手,一边急切的将手拢进袖口暖和那刺骨的冰凉,一边转身堆笑的看着堂屋内的坐着的众人。
只是这笑分明带着十分的苦意。
这处临近平原郡城的小小陆驿,虽然距离平原郡城不过三十里,但是因为偏离大道,往日里甚少有人光顾,然而今日不知着了什么魔怔,居然一股脑涌进了许多来客。
尽管费尽唇舌阻拦,但是老苍头一个区区驿丁,又年老孱弱,怎么能挡得住这些满面横肉,携刀带棒,一看便不是什么善人的来客。
无奈之下,他只得任由这些人占了驿站。
老苍头小意伺候,生怕惹恼了这些恶汉,平白丢了自家性命。然而奇怪的是,这些人并不挑选房间过夜,也不提什么要求,甚至连热汤都不要一碗,反而团团围坐在大堂上,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时间渐长,天色越发的暗沉,驿站外的雪却是越下越大,呼啸北风挤入屋内,犹如冷刀纵横,堂上火堆也随之忽明忽暗,照的堂间众人神情晦涩。
“都要亥时了!怎么还不见人来,莫不是那消息是假的!要我说,作甚埋伏,半点用也没有,借风雪半路截杀,才是上策!”
忽然间,一个粗疏的嗓门,打破了安静。说话的是个高壮大汉,如此数九寒天,居然只穿一件单薄袍服,他右手在毛茸茸的胸口抓了抓,眼睛死死的盯着大门,满脸的急躁。
驿站内的其他人等闻声之后,纷纷瞩目,片刻之后,不知道从哪里发出了一声嗤笑,“粗鄙乡汉,无知村民。”
高壮大汉眉毛一竖,目光从门口扫向大堂,一双豹眼瞪得奇大,“哪个鼠辈,敢笑话乃公,站出来,乃公活撕了他!”
此言一出,顿时引起偌大反应,只见堂内哗啦啦一阵动静,站起了三四个人来,其中一人更是按着腰间环刀,怒目回瞪高壮大汉,大有一言不合出手搏斗之意。
驿站之内,气氛霎时紧张。
守在门口的老苍头,双手抱头,心中大叫一声苦也,原来这些人不是一伙的,这要是厮杀起来,自己岂不是要遭殃。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时,一人缓缓走至双方之间,先是冷眼一记瞪得高壮大汉神情讪讪,随后满脸笑容的拱手致意,宛如老农般憨厚模样,“家中小弟向来粗疏,口不由心,并无恶意。还望诸位海涵。”
致歉之言先引得众人神情稍松,旋即,此人又继续恳切言语,“今夜能聚于此地的,都是同道中人。以在下看来,大事未成,吾等万万不可先自内乱啊!”
“此言倒是有理。”对面按刀之人思索了一会,微微点头,“你这人说话就好听的多,与那粗汉毫不相同,果真是一家人?”
“哈哈,不是一家,亲似一家!”还是老农一样的憨厚可亲笑容,致歉之人扯起高壮大汉,拍了拍他的胸膛,“此乃吾弟刘黑闼,吾乃漳南窦建德。”
“原来是你!”按刀之人听到窦建德名字一惊,随即又点头,“你来此本就是应有之义,毕竟那人是为了你家兄弟才遭受囹圄之苦。嗯,看来你倒与传言果真相符,有情有义!”
随即,他也拱手示意,自报家门,“某乃平原刘霸道!”
“哪里敢担此美赞。”窦建德急忙摆手,他收起脸上笑容,眉间含愁的看向大门,“有情有义,恐怕河北之地也只有他值得如此称呼。刘阿兄乃平原人,自然知道。”
刘霸道先是点头,看见窦建德忧虑神情,也皱起眉头,其实刚刚刘黑闼说的也正是他心中所想,现在已到亥时,犹不见人来。莫非是对方改了行程,并不从这驿站过?那他们这些人岂不是空等!白白失了机会?
他看了窦建德一眼,两人齐齐张口,却又欲言又止,忽又一同看向了屋内一角,适才两方对峙之时,那里还有几人安静端坐,置身事外。
“诸位又是何来历?”刘霸道按刀前逼。
屋角几人埋着头,其中一人听到刘霸道发问之后,忽然抬头,并不直接回答,而是吟唱了一首歌谣,他稚嫩的面容在吟唱中渐渐张狂热烈起来,身边其余人,也纷纷抬头跟随吟唱,一般的稚嫩,一般的狂热。
“长白山前知事郎,纯著红罗锦背裆。
长矛侵天半,轮刀耀日光。
上山吃獐鹿,下山吃牛羊。
忽闻官军至,提刀向前荡。
譬如辽东死,斩头何所伤!”
“无向辽东浪死歌!你们是知世郎的人!”刘霸道大惊失色,按刀之手也情不自禁的抖了起来。但是他马上就喜意上面,大声道:“好啊,好啊,有你们在,今夜之事何愁不成。不过,我听说知世郎麾下万余人马,怎得就你们四人来?”
“知世郎知世间一切事。他只派我们四人前来,就说明四人已经足够!”知世郎手下默默低头,言语虔诚。
“当然,当然!”刘霸道连连点头,知世郎都派人来了,那不就是说明今夜大事一定成功吗?他身边手下纷纷欢笑起来,连带着窦建德的人也跟着放松安心,堂内气氛顿时热烈。
唯有窦建德脸上虽然也是笑容,但是眼中却依旧藏着慎重。要知道,根据确切消息,他们今夜要对付的可不是一般的府兵,而是平壤道行军总管来护儿的百战亲兵!
就在这一派热闹之时,蜷缩于门口为众人所遗忘的驿站老苍头,忽然耳朵一动,门外似有马蹄声响,他张了张口,想要出声提醒,却见无人留意自己,便又闭上嘴悄悄往屋后摸去。
不多时,马蹄声由远及近,夹在风雪声中,已经分外清晰。刘黑闼率先听出,他马上挥手示意。堂内的嘈杂顿时烟消云散,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雪声,风声,马蹄声,勒缰声,马哼声,落地声,行路声,停步声。
一道道不同声音,渐渐逼近驿站,混杂在一起,令人心中发热,手心生汗。
“终于来了!”
刘黑闼压低声音挤出一句,他直勾勾的盯着大门,门缝之中黑影摇晃,右手紧紧的攥住刀柄,筋骨毕现,只等着来人推门一霎,跃起劈刀,打来人个措手不及。
嘭!
不是推门的刺耳吱呀声,来人竟是一脚踹开了大门。
偌大的风雪顿时倒灌进来,迫不及待的要占满这个小小的尚有余温的驿站。
冷!
这是顷刻之间,刘黑闼脑中闪过的唯一念头,身体快过脑子的他早已经跃到半空,然而冷的并不是风雪,而是在风雪之中依旧强劲的箭矢!
“黑闼!”窦建德看着刘黑闼从半空摔落,焦急大喝,但是他没有上前抢救,而是马上踢翻了身前案几,俯身其后,以躲避那连绵的箭矢。
箭矢入木的噗噗声,不绝于耳。少顷,箭声方止,唯有风雪声依旧。
片刻之后,有一道厚重男子声音响起,“好大阵仗,一路行来,这已经是第三波劫囚的人了吧!裴三,你的声名还真不小。”
窦建德悄悄抬头,露眼去看,大门处正有一伙兵员列阵前行,五人持刀在前,五人张弓在后。站在正中的正是说话之人,他的年龄并不大,身穿赤色两当铠,肩上落满雪花,手持马槊,浓眉豹眼,面色微黄,神情本该严肃,此刻却带着几分揶揄。
暗淡火光之中,窦建德视线奋力往前,终于看到小将身后之人,那是一个身量颇高,年龄约摸在十八九岁左右的少年郎,头戴一顶席帽,身穿素白色的圆领缺骻袍,足踏牛皮六合靴,外罩一件毡毛披风。
行动之间,叮铃作响,显然是手脚俱被铁链锁住。然而,其人却神情自若,仿佛身无挂碍,剑眉入鬓,一双凤眼印着火焰,似有精光闪烁。
窦建德心中一阵激荡,就是他!此行的正主,自己这些人埋伏于此要救之人!因为私放自己好友孙安祖,而被官府通缉捉拿的平原裴氏子,裴昇裴三郎!
裴昇一步踏入驿站,环顾四周,在一阵箭雨肆掠过后,屋内早已经荒乱不堪,堂间的火堆在风雪的压制之下也已经岌岌可危,只剩小片光亮。
裴昇四处打量的眼中有股说不出的奇异味道,三分惊叹、三分感慨、三分恍惚,却还有一分没来由的兴奋,压抑在眼眸最深处。
原来这就是穿越?
裴昇下意识的抖了抖手上的锁链,自己不过是在一个秋日午后,睡了个午觉,一觉醒来,就变成了一个隋朝的阶下囚?
虽然自己经常开玩笑说,上班和坐牢没有区别。但是,老天爷你别真给我上枷锁,当囚徒啊?
裴昇有些懊悔,这就叫做乌鸦嘴?还是古话说的一语成谶?
不幸中的万幸是,自己应当是灵魂穿越,现在这幅身体,不但年轻,而且高大健硕,浑身都充盈着一股跃跃欲试的生机。这种感觉,裴昇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感受过了。
那是独属于意气风发少年郎的感觉,那是青春的感觉!
“你们往前推进,小心点,里面必然还有敌人埋伏!”
前方的黄脸小将,继续发号施令。
裴昇收回打量周遭的目光,认认真真的看着黄脸小将的背影,这般严谨姿态,在裴昇被他抓住的这三天里,早已经见怪不怪了。而自从知晓了他的姓名之后,这种严谨,在裴昇心里立刻上升成了理所应当。
“我哪有什么声名?不过区区一平原乡豪,哪里比得上你,来总管帐下亲卫,秦琼秦叔宝?”
秦琼闻言不置可否,走至地上一具尸体前,轻瞥一眼后,打量向大堂内那不被火光照到的黑暗,口中则继续回复着裴昇话,“若是连河东裴氏都自称乡豪,那天下诸姓,又该如何自处?须知,妄自菲薄过了头,那就是妄自尊大!”
话音未落,一声爆喝从身边响起,一道冷厉刀锋直向秦琼。
“大你个狗矢,吃乃公一刀!”
秦琼眉毛一挑,脚边尸体顿变活人,却是中箭之后装死的刘黑闼。但是他并无一丝惊疑,只是反手将马槊插下,不差分毫的挡住刘黑闼的刀,同时右脚前踢,正中刘黑闼跃在半空的身体。
可怜刘黑闼两次跃起进攻,不是中箭,就是早被秦琼看破,一身武艺无处使,只能含恨被一脚踹到地上,咳血不止。
“尔等可知劫囚是何等大罪!不怕朝廷治罪,祸及家眷吗!”秦琼冷哼一声,抬槊扫向堂内躲过箭雨后,依旧蠢蠢欲动的劫匪们。
“哈哈,朝廷治罪?祸及家眷?朝廷除了各种徭役盘剥我等黔首百姓,还会做甚!?东征高句丽号令一下,天下钱粮兵员尽聚于涿郡!你可知道多少人身死途中?多少人被逼为兵?又有多少人妻离子散?劫囚又如何!吾等还要造反,造这个大隋天下的反!”
秦琼的厉声喝问只换回了刘黑闼一道声嘶力竭的反问,他眉头微蹙,刚要继续说话,忽然感觉身后一凉,平白卷来一股风声。
他急忙转身,迎面而来并不是兵锋,而是一蓬雪花,洋洋洒洒。
纷乱的雪花后面,裴昇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已经解开了身上的枷锁铁链,正自轻轻活动着手脚,嘴角含笑。
“得你秦伙长多日关照,接下来的路,裴某想自己走,就不劳君之大驾了。”
一言已毕,屋外风雪忽的大作,呼啸声如怒涛沸腾。
……
注:刘黑闼和窦建德都是漳南人,《旧唐书·卷五十五·列传第五》记载,刘黑闼与窦建德少相友善,家贫,无以自给,建德每资之。
《旧唐书·秦琼传》记载大业中,秦琼为隋将来护儿帐内。但是具体什么职位、待了多久都没有记载,后面直接跳到大业十年,从张须陀击贼平乱了。所以,我推测大业七年,秦琼应当还在来护儿手下,甚至后面跟着他打了两次高句丽,但是官职应当不高,毕竟三征高句丽都是败,捞不到什么军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