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上风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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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1992年2月4日,兰州西固区国营毛纺厂家属院

晨雾裹着煤烟,从毛纺厂锈蚀的烟囱里缓缓爬升,像一条灰白的蛇盘踞在黄河铁桥上空。家属院的砖墙上,“抓革命促生产”的标语早已褪成粉笔色的残影,取而代之的是用红漆刷的“下岗分流,再创辉煌”,字迹未干,顺着墙缝滴落,宛如血泪。

陈远山推开吱呀作响的铁门时,正撞见隔壁王婶端着搪瓷痰盂往公共厕所走。她身上那件印着“先进工作者”的涤纶工装,领口已磨出毛边,却仍板正得像是焊在肩上。“山子,你爸……”话未说完,痰盂咣当坠地,惊起一群啄食菜叶的灰鸽。

远山没接话,低头绕过晾衣绳上飘着的“奖”字枕巾,绳下停着辆凤凰牌二八自行车,车筐里塞着半包“海洋”牌香烟。他推开家门时,羊皮膻味混着消毒水的气味扑面而来。

父亲陈守业躺在行军床上,胸腔里拉扯着破风箱般的喘息,手却死死攥住床头那只褪色的羊皮筏内胆——那是陈家五代筏工传家的“河神囊”。远山记得,小时候父亲总说,这囊里装着黄河的魂,能保筏工平安。可如今,黄河的魂似乎也救不了父亲了。

“敦煌……六十一窟……”父亲忽然睁眼,枯枝般的手指抠进远山掌心,塞过一枚冰凉的铜钥匙。钥匙柄上刻着西夏文“㾿”,形如黄河九曲。

“别信档案室的……咳咳……老秦在夜市……”话音戛然而止,窗外的厂区广播突然炸响邓丽君的《何日君再来》,盖过了心电图归零的长鸣。

远山蹲在锅炉房后巷烧纸钱时,发现火堆里有半张焦黑的考察报告。残页上隐约可见“莫高窟61窟”“非自然剥落”等字迹,父亲的名字盖着“已故”的蓝章。灰烬随风卷向黄河,对岸正宁路夜市的霓虹灯恰巧亮起,手抓羊肉的腥香混着柴油味飘过河面。

他攥着铜钥匙,穿过家属院狭窄的巷道。晾衣绳上的枕巾在风中猎猎作响,像是某种无声的告别。远处传来羊皮筏工的号子声,与毛纺厂织布机的轰鸣在雾中缠斗。

老秦的羊肉摊前,油腻的灯泡下晃着个穿军大衣的身影。“陈工当年从敦煌带回两样东西。”他剁开羊肋排,刀锋剁进砧板的裂痕里,“一样是你手里那钥匙,另一样——”案板突然倾斜,半盆羊血泼在远山球鞋上,“得去问月牙泉底下埋着的九色鹿。”

远山没接话,低头看着鞋上的血迹。父亲枕边摆着印有敦煌飞天图案的铝饭盒,内层结着凝固的酿皮辣油。他翻开父亲遗留的《兰州地方志》,一张泛黄的莫高窟61窟平面图滑落。图中“鹿王本生图”位置被红笔圈出,旁注西夏文小楷:“风起陇西日,烟锁月牙泉。”

书页夹层里,半截兰州到敦煌的火车票根显示日期:1973年4月8日——正是父亲档案里“敦煌考察失踪事件”发生的第二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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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山走出老秦的羊肉摊时,夜色已深。正宁路夜市依然喧闹,下岗工人们蹲在路边就着蒜瓣啃羊头,油乎乎的塑料布上堆着成捆的菠菜和蔫黄的韭黄。几个醉汉勾肩搭背地唱《黄土高坡》,破锣嗓子惊飞了电线杆上的麻雀。

他沿着黄河往家走,河滩上停着几艘采砂船,船身的铁锈像溃烂的疮疤。去年政府说要整治过度采砂,可砂场老板李金牙的船队依旧夜夜轰鸣。远山记得父亲曾指着那些船骂:“黄河的骨头都被他们啃光了!”

快到家时,他看见赵红梅蹲在门口的水泥台阶上。她穿着毛纺厂的旧工装,袖口磨得发亮,手里攥着一网兜苹果,塑料袋上印着“西固百货”的褪色红字。

“山子,听说陈叔走了……”红梅站起身,网兜里的苹果磕在台阶上,发出闷响。

远山点点头,掏钥匙开门。红梅跟进来,熟门熟路地找到暖水瓶倒水。搪瓷缸上的红双喜掉了漆,那是当年父亲被评为“劳模”时厂里发的奖品。

“厂里现在三天两头停工,下个月怕是工资都发不出了。”红梅把苹果搁在五斗柜上,那里摆着母亲生前最爱的敦煌飞天铁皮糖盒。“我舅在工商局,能帮你把作坊执照续上,但……”

“不用。”远山打断她,手指摩挲着铜钥匙上的西夏文。钥匙边缘的锯齿硌得掌心发疼。

红梅叹了口气,从工装口袋摸出一张皱巴巴的《兰州晚报》。社会版头条赫然是《黄河古渡口惊现盗墓贼,文物局紧急封锁现场》。“你爹的事,别掺和太深。李金牙的砂场最近总来些外地人,开着黑色桑塔纳……”

窗外突然传来引擎声,两道车灯刺破雾气。远山吹灭桌上的煤油灯,示意红梅噤声。轮胎碾过碎砖的声响在门外停了片刻,又缓缓驶离。

红梅走后,远山掀开床底的木箱。父亲的老物件都在里头:褪色的劳模奖状、磨秃的筏工桨、还有一本1973年的工作笔记。笔记最后一页用铅笔潦草写着:“61窟有双眼睛在看着,不是佛,是人。”

他走到窗前,推开斑驳的绿漆木框。河对岸的采砂船亮着鬼火般的灯,黑山峡的方向传来闷雷似的涛声。父亲常说,黄河是会说话的,如今的呜咽声里却像掺了砂砾。

床头的羊皮筏内胆突然发出细微的“嘶嘶”声。远山凑近一看,内胆接缝处渗出几滴浑浊的水珠,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油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