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章 《路上×宦旅》:人归落雁后 薛道衡《人日思归》
入春才七日,离家已二年。
人归落雁后,思发在花前。
——薛道衡《人日思归》
1.北朝才子薛道衡
我们先来看看这首诗的题目——人日思归。就是在人日的时候,思念自己的家乡。所谓人日,就是农历正月初七。有这么一个传说,传说女娲创世,先造出鸡狗猪羊牛马后,于第七天造出了人,所以,初七就被称为人日。那我们回到这首诗的第一句,“入春才七日,离家已二年”,这是说,入春之后,今天才第七天,但距离我离开家已经是两年了。一个才字,一个已字,就说明了诗人的思家心切,数着日子,盼着回家。
接下来我们看后两句:
人归落雁后,思发在花前。
这句诗是说,在这个春天到来之前,他就盘算着回乡了,念头比花开得还要早;可是现在新的一个春天已到来,眼看着春草已绿,春花已开,成队的鸿雁从头顶掠过、飞回北方,诗人却无法归去,所以说“人归落雁后”。
这首五言绝句,只有短短二十个字,而且平白如话,小孩子都能看懂,似乎没有必要专门去讲。但这只是字面上的,其实这首诗,包含了很大的信息量。
首先,薛道衡是什么人?
薛道衡,我们打开字典、文学史,有的说他是北朝著名的文学家,有的说他是隋代著名文学家,说法好像有点不一样,这是因为,薛道衡历经了三个朝代。他先是在北齐当官,后来又到北周,最后才入了隋,我们都知道,南北朝是一个乱世,薛道衡不仅能全性命于乱世,还一直颇受重用,任凭朝代更替一直屹立不倒,可以说是一个颇为传奇的人物。
那么薛道衡到底有什么本事呢?
首先,他文采好,会写文章。十三岁那一年,他就写过一篇《国侨赞》,辞藻华美,头头是道,时人称为奇才。因为他有文学才能,就被召入了文林馆,在里边担任了很多年的秘书工作。
其次,薛道衡还很擅长搞外交。在北齐时期,他当过“主客郎”。主客郎,近似于今天的外交部官员,负责接待其他国家的来使。因此他非常了解各地的文化,有使前来,无论北方的,南方的;还是汉族的,少数民族的……他都能与之谈笑风生。在南北朝乱世中,薛道衡能长盛不衰,主要就靠这两把刷子:一把是给皇帝当秘书,一把是替朝廷搞外交。
我们再回头看他写的这首诗。薛道衡感慨“离家已二年”,离开家去干什么呢?当然是重操旧业,发挥特长,去当外交使者去了。
这时,已经进入隋朝了,具体说,是隋文帝开皇五年的春天。开皇四年,薛道衡奉隋文帝杨坚之命,出使南方的陈朝。
这时候,华夏大地的版图,只剩下隋和陈两个政权,隔江对峙。换句话说,距离隋文帝统一南北只有一步之遥,这时候派遣薛道衡去陈朝,可不是两国日常互使那么简单,目的是全面了解陈朝的情况,为日后灭掉陈朝打下基础。
薛道衡的主要任务,就是尽可能详细地搜集情报,所以也没有那么快回去,就在陈朝的首都建康住了下来,一直到第二年的立春。建康就是今天的南京,到了立春时,已经是鲜花盛开了,而来南方过冬的大雁,也开始动身返回北方。薛道衡看到这样的景象,不禁触景生情,写下了这首《人日思归》。
这首诗篇幅不大,分量不小,引起了南方文坛的一次不大不小的震动。薛道衡,那是北方来的使者,又是大才子,一举一动都很受关注。这首诗刚写出来,立即就流传开了,引起了南方人纷纷来围观,想知道这位北方诗坛大佬到底水平如何。
按照《隋唐嘉话》的记载,很多南方文人刚听到头两句的时候,面露鄙夷之色。“入春才七日,离家已二年”,就这?这算什么话?连个典故也没有,也算诗?有些人就议论说,谁谓此虏解作诗?谁说这个乡巴佬懂写诗的?和咱们南朝文采风流差远了。刚议论得热烈,就听人说,后边还有两句“人归落雁后,思发在花前”,这一下不得了了,全场再次哗然,不过这次呢,是佩服的哗然,大家纷纷说,哎呀,这北方佬有两把刷子,盛名之下,故无虚士。
那么这里就有个问题。这首诗好在哪里?能让目高于顶的南方士人改换看法?
这首诗好在特别符合绝句的艺术特点。写绝句有这样一个诀窍:前两句搭台,后两句唱戏。一般而言,前两句要写得平一点,积蓄力量,后两句则如奇峰突起,羽箭离弦,把这个力量释放出去。比如贺知章《咏柳》,头两句“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光看这两句,让人感到平平无奇。但下一句则提了一个问题“不知细叶谁裁出”,大家想想,这一问初看上去,好像是没有道理的:柳叶当然是从柳枝上长出来的,又怎么会是剪裁出来的呢?那么既然不以理来问,也就不能用道理来回答,否则就是科学家的思维,而不是艺术家的思维了。它呼唤着一个看似无理但感性而巧妙的回答:“二月春风似剪刀。”原来啊,是二月春风,是大自然的妙手,剪裁出了这漫天春色。有了这一问一答,你再回头去看前两句,就再不觉得平庸了。
《人日思归》这首诗,也是把握了这个诀窍。但时间比《咏柳》早得多,可以说影响深远,后世文人受这类诗的启发,还发展出一法,叫作“巧补”法。诗开头有意给人造成一种平淡无奇甚至是大失所望的感觉,下两句却以出人意料的飞来之笔,一扫之前的平庸。这就是巧补法。一个极致的例子就是唐伯虎的诗,据说唐伯虎给一位老太太祝寿,吟了一首诗,第一句劈空而来“这个女人不是人”,把老太太差点气死,众宾客个个大惊失色。就在气氛紧张的时候,唐伯虎接上第二句:“九天仙女下凡尘。”老太太转怒为喜,满堂笑逐颜开。可是不等大家笑完,唐伯虎的第三句又说“养个儿子会做贼”,把刚缓和过来的气氛又弄紧张了。这时,唐伯虎不紧不慢地来了第四句:“偷得蟠桃供母亲。”大家哄堂大笑,佩服唐伯虎的才华。
这个传说不一定是真的,但说明了一件事。这种“前两句搭台,后两句唱戏”的写法,是绝句的一个诀窍。《人日思归》能得到南方士人的认可,不光因为诗歌本身写得不错,也因为薛道衡纯熟地掌握了这个诀窍,让江左文人们不得不佩服。
2.出使江南
说回这首《人日思归》,这首小诗除了艺术上精彩以外,有没有别的意义呢?当然有,而且还是重要的政治意义。
这时候,长达近三百年的南北对峙已接近尾声,所谓分久必合,重新归于统一已经是大势所趋,但毕竟有数百年隔阂,双方之间有许多差异,都是统一的障碍,需要克服。
其中非常重要的一点,就是文化上的差异。南方王朝直接继承了东晋“衣冠南渡”以来的士族精英。而北朝文化主体,则是主动汉化的鲜卑人政权和留在北方的汉族士族混合而成。他们深受胡风影响,崇尚军功,颇有重武轻文的思想。
南方重文,北方崇武,经过三百年的发展,造成了南北文化不平衡。南方对北方有碾压式的优势。其中差距最大的,就是文学。我们说起南朝文学,那是洋洋洒洒,写上一本书也写不完;而说起北朝文学,似乎就短短几句话,一首《敕勒歌》,一篇《木兰辞》。
这个说法是不是太夸张了?我说了不算,请出一个同时期的大文学家庾信来做评价。这个庾信不是一般人,是诗圣杜甫的文化偶像,杜甫曾夸奖“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和薛道衡类似,庾信也是出使他国,只是路线相反,是从南朝出使北朝。这一去,就不幸被爱才心切的北方人给扣留下了,在北朝生活了整整二十八年。等好不容易回到南方时,旁边的人就请他评价一下北朝文坛。庾信就说,这北边啊,唯有温子升配得上和我说上几句,薛道衡、卢思道稍微懂点写文章,其他的都是驴鸣犬吠,聒耳而已。
这个故事至少说明了两点。第一,南方文人对北方文人,那是相当不屑。庾信这样一个江左风流的名士,评价北朝人写诗,居然用了“驴鸣犬吠”这种词汇,可见在北朝这些年,被北方人写的文章烦到了什么程度。如鲠在喉,不吐不快。第二,薛道衡的文学水平还是可以的。你看,庾信一共提到了三个人,薛道衡就位列其中。可见不愧是北朝文学领袖。
庾信这个说法到底客观不客观呢?只能说部分客观。北方文学长时间不如南方,这是事实。然而庾信这番话,也稍稍说早了一点,没看到后来的趋势。随着政治经济优势的扩大,北朝文学正在飞速地进步。而南朝文学,却随着人才凋零,逐渐走向衰落。
薛道衡出使的时候,双方文化力量对比,已经悄然改变了。假如把文化阵地也看作一个战场的话,我们盘点一下薛道衡在出使时双方的实力。南方文学的中流砥柱庾信已经在开皇元年去世了,陈朝陈后主以及一些宫廷文人,仍然是爱好文学的,但这时的作品,大多是《玉树后庭花》一类靡靡之音。北朝文学正处于极大发展之中,除了一些从南方招揽过来的人才外,还孕育出薛道衡这样的本土人才,形成了自己的文学风格。
再看一遍《人日思归》这首小诗,看是不是这样。“入春才七日,离家已二年。人归落雁后,思发在花前。”又直抒胸臆,又留有余韵,引人回味。可见以薛道衡为代表的北朝作家,早不是庾信鄙视的那个样子了。一方面,他们虚心向南方文学学习,讲究诗歌意境。另一方面,又避免了过分雕琢的毛病,最终形成了清新大气的风格。
难怪三百年来一直“谜之自信”的江左才子们,一看到这首诗,顿时心悦诚服了。
知道了历史背景,我们再想一想,薛道衡在出使第二年写这首诗,完全是为了抒发个人思乡之情吗?当然不止于此,从某种意义而言,这也是让南方士人了解北方的文化水平,彰显国家软实力:我们北方,早不是你们认为的文化沙漠了,我们也会写诗,水平不比你们南方差。这就是在文化战场打出了一张好牌,为北方赢了一局。
在这场品诗会后,薛道衡的确也在南方打开局面了。《隋书》说,薛道衡每次写了诗,“南人无不吟诵”。薛道衡带着重要情报以及南方人的赞美,回到了北方。这时,北方隋朝已经秣马厉兵,准备统一南北;而南方陈朝,依旧骄奢淫逸,距离亡国之祸,也只有四年的光景了。
3.南北归一
薛道衡回到隋朝后,立即上书朝廷,认为统一的时机已经成熟,可以出兵伐陈了。隋文帝同意了他的看法,派他入晋王杨广(也就是后来的隋炀帝)幕府,跟随一起伐陈。
薛道衡凭什么做出这样的判断呢?一方面,他在出使期间,看到了陈朝的腐败,根本无力抵抗兵强马壮的隋军。这是军事上的机不可失。另一方面,在陈朝暂居的一年多里,他也充分感受到,南北方文化经过了漫长的融合,已经有超越分歧的“共性”,而这和政治军事上的征伐一样重要,是四年后天下一统、南北归一的前提。
南北间的“共性”是怎么形成的呢?要说清这一点,就得追溯到北魏时期开始的少数民族的“汉化”过程。少数民族的首领,逐渐接受了儒家文化以及南方的生活方式,他们把自己的胡姓改为汉姓,比如把拓跋氏改为元氏,贺兰氏改为刘氏,等等;还开始仿效汉人士族的生活方式,穿汉服,说汉话,甚至学起了清谈。尤其对于南方的文学人才,几代北朝君主都给予充分重视。只要想来北方的,不管是出使来的,还是有罪逃亡来的,都好好招待,给你个大官当;要是想回去呢?那不行,来了就不让走,强行扣下——这就是北朝人的耿直。之前提到的南朝著名文人庾信,就是被强行扣留在了关中。这些人才的到来,极大提高了北朝文学的水平,最终孕育出了薛道衡这样的本土北方文人。
到了隋代,不仅文人,连宗室显贵也能舞文弄墨。隋代权臣、越国公杨素,本为关陇武将,但其作品“吐音近北”却“摛藻师南”,能用江东华丽的辞藻,抒发河朔刚健之气。甚至隋炀帝杨广本人,也是一个文学家。杨广最擅长的,就是模仿南朝诗人写诗。比如他的名作“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春江花月夜》二首其一),放到齐梁宫廷文学里边,根本无法分辨,真正学到了南朝文学的精髓。
隋炀帝对南方文学的热情,正是南北文化融合、文化共识发展到极致的一个表现。还是王子那会,隋炀帝就当了九年的扬州总管。除了游玩享乐,他还做了一件事,把那些滞留在江南的文人都招揽到王府,让他们为自己编书。我们都知道,王府里边的学士,绝不仅仅是吟诗作对这么简单,不仅是诗人,还是幕僚,是智囊,未来还可能成为自己的行政班子。果然,杨广登基后,这些文人也算有了从龙之功,都给召到宫禁里,加以重用。
那么,这些江南文人名士,为什么踊跃追随杨广呢?原因很多,其中一条就是,没有别的出路。他们多数是陈朝的旧臣,隋建立后,他们就是亡国之臣。关陇贵族在朝中占据了主要位置,南方贵族日子自然不太好过了——不仅政治上受歧视,文学上也不复当年风光。隋建立初期,也需要文学之臣,然而主流欣赏的是薛道衡那种清新大气的文风。南方那种过于雕琢的靡靡之音早就过气了,不只是过气,简直是犯了大忌讳。《资治通鉴》记载,当时有一个名叫司马幼之的刺史,上了一篇文表,隋文帝一看风格挺特别,骈四俪六,文采飞扬,立即下令,把这个人给抓起来,交给相关部门治罪。罪名是文表华艳。我们说文字狱,往往是因为内容犯了忌讳,很少说是因为文字华丽的。可在隋刚统一的时候,华丽还真是一种罪。江南文人们,一生都在学习这种华丽文风,到这个时候,可以说空有一身屠龙术,无用武之地,就别提多委屈了,而这种委屈,让还在当王子的杨广看到了机会。
杨广后来做了不少祸国殃民的事,但年轻时可以说颇有作为。史书记载他“美姿仪,少聪慧”,一表人才,打小就聪明,知道审时度势。他知道,自己不是太子,传统的关陇集团多半不会支持他。为了抗衡父兄,就要拉拢被冷落的江南士族,补充自己的实力。这个计划落实到文化上,就是有意倾向江南。
除了招揽人才外,杨广还出了一个大招,就是当了江南女婿,他娶了一个皇后,姓萧,是梁朝的王室后裔。跟着她,隋炀帝甚至学会了吴语。上朝的时候,杨广还得讲陕西话,可两口子在家里时就爱讲吴语。《资治通鉴》记载,隋炀帝“常夜置酒仰视天文,谓萧后曰:‘外间大有人图侬,然侬不失为长城公,卿不失为沈后。且共乐饮耳!’”这里的“长城公”是指陈后主陈叔宝,陈朝被灭之后,陈后主被隋文帝安排在长安,给他修建了豪华宫室,礼遇甚厚,他的皇后也跟他一起。这句话的意思是说:“我知道外面许多人想取代我,但我不担心,因为我至少还有长城公这样的待遇,而你也会有他老婆的待遇,还是一起喝酒吧,不用担心。”这话当然很没志气,但我们要注意到,这里边用的人称代词,不是我,也不是朕,而是侬。侬是吴语,看来这时候隋炀帝练的吴地方言,已经练得很熟了。你说这个江南女婿,当得到不到位?
说完语言,再说回文学,杨广努力学习南朝文人写诗作文。《隋书·经籍志》载录了他的文集有五十五卷之多,数量是相当可观。何况这可是在他管理着偌大的国家,还东征西战、戎马倥偬之余写出来的,可以说是时间管理大师了。对自己的文学成就,隋炀帝是很得意的,他曾对臣下说:“我当上皇帝,别人都说这不是我自己的本事,是因为父祖的功劳。”但他认为事实不是这样,“即使让我同士大夫比试才学,我还是天子”。这话有一些道理,隋炀帝的文学才华,在当时的确算得上“能打”。“寒鸦飞数点,流水绕孤村”(《野望》)是他的名句,一直到宋代,都还被文人津津乐道。如果真的如他自己所言,用诗歌才能高低来决定官职大小的话,即便当不上天子,当个三公、宰相是没有问题的。
通过之前的分析,可以得到一个结论,隋炀帝对南方文学的提倡,不仅仅是个人爱好,也是拉拢南方士人的一个策略。这么做的结果,一方面,增加了隋炀帝的政治实力,让他能夺得帝位,巩固统治;另一方面,客观上也进一步加速了南北文化的融合。南北方士人,白天同朝为官,谈论军国大事;下班之后一起吟诗作对,一起编纂大部头类书,其乐融融。这就是在隋炀帝的倡导下,以薛道衡为代表的北方文人与南方名士们一起开创的、全新的文化局面。
4.文质彬彬
我们回到这首诗,“人归落雁后”,薛道衡完成出使任务后,终于和大雁一起回去了,回到了心心念念的北方。几年后,他随着当时还是晋王的杨广一起,出兵伐陈。随着陈国灭亡,隋也结束了长达数百年的乱世,完成了大一统的历史使命。
关于薛道衡的结局,《隋唐嘉话》有这么一条记载,说一次朝廷聚会上,有人出题以“泥”字押韵,众大臣苦思冥想,也写不出来。这个泥字,不太好押,比如淤泥、尘泥都不太雅致,所以难写,但隋炀帝才高,一挥而就,众大臣一见之下,纷纷赞叹,为之搁笔,不写了。这个搁笔,一是服气,陛下的确写得好;二是人情,皇帝都写了,我们也就不去争锋了吧。这是人之常情,可就一个人不搁笔,谁啊,薛道衡,他不仅写了诗,还写出了“空梁落燕泥”这样的名句,拿下了这场赛诗会的冠军。隋炀帝非常不满,觉得薛道衡是故意抢自己风头,于是将他赐死。据说薛道衡临死前,炀帝还得意洋洋地问:“更能作‘空梁落燕泥’否?”
这个说法流传很广,也是隋炀帝残暴的罪证之一。那它是不是真的呢?我个人觉得应该不是。历史上,隋炀帝对薛道衡颇为器重,不止一次想招揽他,为自己效力。平定陈国后,杨广坐镇扬州。而薛道衡回朝后却犯了点错误,被流放岭南。隋炀帝一看机会来了,专程派人去给薛道衡带了个话:你去岭南途中,到我的扬州待一段时间,我想法把你留下,就不用去岭南受苦了。不料薛道衡很讲原则,绕过了扬州,直接去了岭南,让杨广颇下不来台。然而,杨广并没有怪罪他,反而觉得此人耿直,能处,是个有本事的人。等杨广即位后,立即便想到了薛道衡,准备封他为秘书监。这是个正三品的官,可以说委以重任了。
我们可以看到,隋炀帝虽然有点骄傲,但不是个小肚鸡肠的人,他对薛道衡一直是欣赏而包容的。那么薛道衡最后又是为什么获罪的呢?
按正史记载,不是因为抢了皇帝的风头,而是因为政治立场有问题。薛道衡回京后不久,写了一篇《高祖文皇帝颂》。高祖文皇帝,就是隋文帝杨坚。夸奖开国皇帝、现任皇帝的老爹总没错吧?不料,隋炀帝看了后大怒,说他有《鱼藻》之义。《鱼藻》是《诗经》中的一篇,表面上歌颂周武王,其实是讥刺周幽王。我们知道,杨广得位不正,所以很忌讳这个事。他认为薛道衡是借赞美先帝讽刺自己无道,从此君臣不和。薛道衡最后也因此获罪而死。
我们回顾一下薛道衡的一生,历经三朝,可以说沟通南北、领袖文坛。外交上,他数次往返隋、陈,为统一立下大功。文学上,他著有文集七十卷,算得上隋代一大家。他的诗歌风格,典型地体现出了南北融合的特点。就“空梁落燕泥”这类句子来看,是南方文学的清丽委婉;而他写过的一些边塞诗,又悲怆宏阔,体现了北朝文风的特点。我们一开始提到的《人日思归》,也是兼南北之美,文质皆备。可以说,薛道衡的一生,见证了南北归一的过程,而他的诗歌成就,正是南北文学乃至文化融合的结晶。
薛道衡见证了南北统一的过程,却没能等到真正盛世的到来,结局可惜可叹;但他走过的道路,却是可赞可歌的。他和同时代的南北士人们,为结束分裂、实现文化上的南北融合,作出了卓越的贡献。薛道衡代表北方王朝出使南方,在南方人最擅长的诗歌领域里,写出了流传千古的名篇;而比他稍早的庾信,则从南方来到北方,带去了南方文学的精髓。南北互相促进,互相学习,从而携手进入了一个新的境界。
《隋书·文学传》中,有这样一段话:“江左宫商发越,贵于清绮;河朔词义贞刚,重乎气质……若能掇彼清音,简兹累句,各去所短,合其两长,则文质斌斌(彬彬),尽善尽美矣。”这句话是说,南方文学,音调和谐,文采清丽;而北方文学重在气质,风格刚健,换句话说,南方重文,而北方重质,只有两者合一,才能达到文质彬彬的境界。为了达到这种境界,南北文人一起走过了近三百年的漫长时光。从彼此轻蔑,到互相学习;从面貌迥异,到不分彼此,这一过程,与我们华夏大地国土重圆、南北归一的过程同步。
南北文学、文化的不断交流,为唐大一统王朝做好了准备,也为文质彬彬、尽善尽美的唐代诗歌奠定基础。一个兼容南北、涵盖四方的文学盛世,已呼之欲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