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性学的重构:当代德国美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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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审美感知情境及其意义

显现固然是某物的显现,但同时也必然是在感知中才有效的显现,因此,显现不仅是指向审美对象的概念,也是指向审美感知的概念,它既是对象身上诸显象间的同时以及瞬时的游戏,也是审美感知在此地与此时所参与的游戏。泽尔把这叫作“审美感知情境”。主体与对象都在审美情境中在场。在审美中,主体所觉悟与聚焦的不仅是对象的当下性,也是自身的当下性,甚至,正是通过对对象当下性的觉悟,实现对自身当下性的觉悟。这里凸显了审美活动的一个优越性,用泽尔的话说,它是“人类自我意识的本质特征”[54]

这样一种倾注于当下显现的审美活动,获得了比以往任何美学更大的包容性。哈齐生(Francis Hutcheson)、康德以来的美学,大多试图与概念认识及伦理目的划清界限,但总是在面对审美经验的丰富性时捉襟见肘。在传统视野中,承认概念与目的势必让审美的独立性沦丧,否认概念与目的势必与经验可能性脱节。而“显现”概念的出场,则让调和成为可能。在显现美学的视野里,审美活动不但不必排斥概念,而且以概念为基础,因为离开概念,人们连起码的感知都无法进行,更遑论审美感知。作为任何感知共有的基础,通过概念所把握的对象感性特质,在泽尔这里就叫作“显象”。只不过,在审美活动中,人们的关注点不再是概念性地掌握,而是让这些概念性诸显象之间进行一种自成目的的当下游戏。用泽尔的话说,我们不再“固定在固定性上面”[55],这是审美的要点。对于目的也一样,无论审美活动在显现之外还有什么样的目的可能性,在这一刻,被当作目的的始终是该活动本身。泽尔有时用一个词,叫“放任”[56]

驻足于当下,让审美活动在坚持其独立性时,赢得了一种开放性,或者毋宁说,它的这种开放性正是理论与实践活动所不具备的独特性。

这就进入了泽尔作为核心概念提出来的审美所具有的“不确定性”。理论或实践行为总是导向某种确定性。而在审美活动中,世界变得不可规定,也无须规定。但正如上面所说,审美情境的这种不确定性不来自任何“前认识”“初级认识”的混乱与无序(如鲍姆嘉通所言),也不来自一种颠覆行为(如尼采所言),而是建基于概念规定性之上,但超出了概念可规定的一种时效性活动。所以,它有时是“欠规定性”,有时是“超规定性”。审美所面临的世界的不可规定性,不是一个量的问题,不是通过足够长的时间就能规定完毕的固定事实,这种不可规定性是本质上的,根源就在于审美显现的“同时性”与“瞬时性”,同时性让无数丰富的特征同时在场,瞬时性让每一瞬间与下一瞬间都不同,并且无法逆转。所以,不可规定性又可以理解为丰富性与流逝性造成的不可还原性。其根源就在于审美活动是一种时间中的在场。

问题就来了:为何我们要庆祝(专注)这种不可规定的瞬间游戏?人难道不是一种寻求确定性的动物吗?巴门尼德早定调了,真理只在理智所把握的确定性中,感官所把握的不确定性只能作为意见被抛弃。随后的柏拉图以及后续的柏拉图主义者,理性主义,都是要超越变化,寻找确定不变的真理。鲍姆嘉通的“混乱”和康德的“游戏”为不确定性的开启助了一把力,但直到尼采,对无秩序性的庆祝才成为可能,海德格尔那个固守在封闭中的“大地”[57]概念是对尼采思想的一个遥远回应。其实,转瞬即逝而不可把握的当下,既不是一种可能超越的事件,也不是一种值得期待的活动,它首先是一个无法否认的事实,与我们生存牢不可分的本质样态,无法超越也无须超越的生命本来面貌,因为我们是(只能是)时间性的存在。认识到这一点并不令人绝望。在一个一切都可以掌控,毫无变化、流逝、闪烁的世界中,情况恰恰是糟糕而乏味的。流逝性也给我们带来了丰富性和不可穷尽的乐趣。而这,正是泽尔借助保尔·瓦雷里(Paul Valéry)的《欧帕里诺斯,或建筑师》(Eupalinos, oder der Architekt)所强调的。[58]对不确定性的当下的观照,就是对我们生存最本质处境的观照,这里面,既有着微妙的认识论意义,也有着不可替代的伦理学意义。既然认识论的目标是“真相”,那么,一种旨在建立概念确定性的认识路径,恰好把其他认识可能性排除在外,认识就等于遮蔽,审美则在概念认识基础上,暴露出互动、变化、渗透造成的不可穷尽的现实,这对于认识的发展无论如何也是有益的。另一面,伦理学的核心是“自由”,更确切地说,“人的自由”问题,而审美正是在人所获得的规定性的基础上,对规定性的逾越,并且是一种无害的逾越,它例示了人类自由的可能性,如果我们在日常生活中难以实现自由以及对自身存在的高度肯定,至少我们在审美观照的顷刻是实现了的。

由此,泽尔说,美学既可以被看作一种“广义的理论哲学”,又可以被看作一种“广义的实践哲学”。[59]但它不允许被任何一方招安。它是自身有独立性的领域。它的认识价值与实践价值恰恰就在于保持自身的独特性,即朝向一个实践与认识所无法抵达的当下。审美只有首先作为审美,才是伦理的,也才是认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