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云十二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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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到地儿

第二天一早,来自石流国监天阁的巡查部队就赶在天亮前向着上游出发了,青石镇的老少青壮全都早早恭候在镇门外,带着不舍与感激送别了这救世的小仙家。

看着镇民们热切含泪的样子,陆与渊的神色虽然没有任何变化,却是明白一件事,他在此地所作所为是为常人所认可的。

车队出发后不久,晨阳初起,江畔绝美,马车摇晃,童谣动人。

良田美景正好天,每过一片山野田园,马车内就会传出陆羽夜的一声惊呼,小殃镇常年被阴云笼罩,小丫头从来没见过这么多新奇的景象。

陆与渊就没这么大的动静,虽然最主要的因素是他生不出什么情绪来,但现在腿脚不便也是原因之一,否则他大概会陪妹妹一起欣赏风景,现在,他正安静地看着褚伍钦煮茶。

马车的内部空间很宽敞,正中摆放着一扇暗刻云雷纹的青石案几,四角嵌磁石用于固定茶具,褚伍钦耐心地温煮茶水,笑意柔和地望向陆与渊:“小陆来时可是沿江畔南下的?”

陆与渊点点头,一点没隐瞒自己偷渡南下的事情,倒是让褚伍钦诧异道:“偷渡?虽然我理解你是不想被家人发现行踪,可也不至于偷渡吧?在家中时没积蓄些金银细软?”

在见到陆与渊很干脆地否认后,褚伍钦心中突生疑虑,陆与渊离开陆家的原因本身就是个谜,现在连在家中也不给他置办些财物,摆明了就是软禁..如此说来,那就不算“离开”了,应该叫..逃?

联想起陆苧诩当时火急火燎地来找他帮忙找人的样子,褚伍钦眼中猜疑的意味愈发浓郁,他想了想,道:“小陆,这个问题你不想回答可以不回答,陆家是想隐瞒有关于你的一些情况吗?”

这下让陆与渊有些犹豫了,但就是这两秒不到的犹豫,让褚伍钦心中有了答案——陆与渊身上确实有大秘密,这或许就是他被称为万年难出的绝世神童的最大原因。

然而对褚伍钦来说,这一发现却是给他新添了难题。

虽然宗门为最,但南部诸州始终还是以石流国和月江国为中心,又因为月江国地靠北境,各州常处于寒风裹挟之中,还有冥陇宗和枯王谷这等大宗占据边境,亦有七寂海、腐心山脉这等阴鬼扎堆的险境阻碍,所以南部诸州势力并不与月江国常来往。

一来二去,石流国就成为了南部诸州的中心,单说国都奉请周围就有十数个宗门云集,其中甚至还有在全大陆都叫得上名号的南州五宗,分别是——

位于奉请之北,盘踞在擎峰山脉中的太虚剑宗。这太虚剑宗可是大有来头,曾几何时也是屹立在万千宗门之上的绝世存在,可惜近千年的天灾人祸使得这一宗门如今虽仍算强盛,却再也不复千年前站在大陆之巅的荣光。

擎峰山脉常年被云雾缭绕,云雾之中生有七十二座悬天尖峰,被称作天霄剑锋,万年前,太虚剑宗的初代宗主正是在这七十二悬峰上悟得一招足以斩天开地的太虚剑意,踏足传闻中的万劫之境,从此名扬四海。

同样层次的还有隐居在奉请东方的药王谷,这药王谷起于五千年前的乱世,是由诸多凡间散修为护乱世离人而建造,在数百年的演变中渐渐成为了如今庇护万千百姓的药王谷,其谷中人常以“凡心堂”传人自居,乃是丹道医术冠绝大陆的第一丹修大宗!

位于奉请西方的则是由一群魔道中人组成的魔宗五玄教,这五玄教盘踞在西方魔窟幽寂血海内,其教派所在地临近七寂海的另一侧,乃是一座阴森无比的孤岛,据说从未有人能活着离开那座孤岛,而其教徒也并不常于世间行走,可每一次入世都会引发一场腥风血雨。

至于奉请之南,与其说是宗门,倒不如说是一支独特的军队,奉请南方地靠荒天大陆南境远古遗迹,因尸骨腐朽成沙,生得一片惨白的沙漠,那里也被称作枯骨荒漠,其间有数不清的阴鬼游荡,数不清的鬼胎、鬼婴甚至封王将级别的阴鬼都从中诞生,它们无时无刻不想入侵人间,好在有上古大能将这些阴鬼封禁在那片古遗迹中。

不过在千年前封禁略有松动,为护黎民安身,上千名行万世道的修士踏足古遗迹内,合力建造了一条庞大的边境防线,名为弃天城。内护奉请,外护南州最南,寻常人轻易见不到来自弃天城的修士,但每一位从中走出的修士都是受万众敬仰的存在。

而最神秘的宗门就是浮于奉请城上方无涯云海的门派,天音阁。

自第一位天音阁传人入世至今,荒天大陆南部诸州对于这漂浮在天阙之上的门派仍然是近乎一无所知,只知晓这门派以音律入道,是一个无比神秘的隐世宗门。

所以南部诸州虽然整体比不上中州强横,可有这五大宗门在,至少不落太多下风。

那么问题就摆在褚伍钦眼前了,既然要护道,就要护好这道,否则自身的道心也会受损,同陆与渊的这门约定实则也是悬在他头顶的利剑,成了,仙缘既定,不成,阴鬼拍门。

可是陆与渊在奉请境内必然会不断地展现他那妖孽般的天赋,到时候该如何向外界解释呢?

一个处理不慎,不仅可能导致陆与渊的性命有危险,就连中南两地的和平也可能被一举破坏,毕竟若是陆与渊在南州出事,陆家可就彻底坐不住了。

那稳定传承了万年之久的古老氏族,其底蕴根本不能以常理揣度,所以不能赌。

“啊..真是个麻烦事呢,呵呵。”

可褚伍钦并没有露出为此棘手的表情,反而看起来更加兴奋了些,上隅门修的同样是万世之道,这一重重围绕陆与渊可能升起的难关,那都是他的机遇,褚伍钦那双炽热的眼中甚至已经浮现出了通天路的点点形状。

陆与渊坐在一边,安静地看着褚伍钦,他在观察,从褚伍钦的眼神中,他看出了此行北上前去奉请必然困难重重,一念至此,他自己也开始思考起来,他在担心……

担心什么?

陆与渊想了很久,得出的结论是:什么也不担心。

万般道路皆无异,区别只在于他如何行走罢了,可他离开陆家为的就是多看看这人间,所以不论是什么样的道路都无所谓,连那阴鬼扎堆的小殃镇他都去过了,其余地方再怎么样也不外如是。

至于小殃镇……陆与渊望向车窗外,目光望向遥远的天边,那里有一片昏暗的阴云笼罩着。

褚伍钦凑过来瞥了一眼,好奇道:“怎么?你也对那阴云迷雾中的传说感兴趣?”

陆与渊静静地看着天空,摇摇头:“不,只是在想那阴云下的地界究竟是什么样的。”

“那,可就众说纷纭了,不过对于迷雾领域的名字,在修仙界倒是有一个共识。”褚伍钦笑了笑,一副老学究的做派,陆与渊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对于褚伍钦即将说出口的名字,他早就了然了,那是先生告诉他的,也是从他斩断锁链时便定好的第一站。

没有心这件事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撒谎都不带脸红的,虽然陆与渊并不常言谎,但他现在确实没打算说实话。

他当然知道那地方在哪,甚至知道该如何进入,若是让他人得知,陆与渊在世人眼中的价值又要上升一大截了,不过为了陆羽夜的安全,他是打死都不会暴露的。

褚伍钦则是笑眯眯吓唬着陆羽夜,道:“有传言称那地方啊,是人死后才能进去的亡灵之地,叫做...酆都。”

……

时间很快来到出发后的第八天,舟车劳顿的时间总是由快及慢的,当新鲜感过去后,就连陆羽夜也有些经受不住这窗外的雪景了,可那又能怎么办呢?

“伍钦大哥,我们还要走多久呀,羽夜的屁股和膝盖都要僵硬了。”

褚伍钦大笑一声,挠了挠陆羽夜的小鼻子,说道:“既然小羽夜要失去小屁股了,那咱们就先在前面的小镇停歇一晚吧,我想你们应该会在那里有个想见的人才是。”

闻言,正在冥想中的陆与渊缓缓睁眼,将头探出马车,远远地便瞅见了那道被积雪掩盖得有些模糊的牌匾,上面赫然刻着镇子的名字——川牧镇。

“原来如此,您选择绕远路的目的就是带我们来见一见李行川叔长。”

褚伍钦的眼中顿时生出一丝诧异:“哦?你是怎么知道我们在绕远路?你来时是偷渡,应该见不到沿途风景。”

“南下时无事可做,便在船舱中静念冥想,入定后常常感到风声有所差异,便靠着行客和渔夫的吆喝记住了沿途的路线。”

陆与渊看向他,淡然的眼神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却让褚伍钦在心中又感叹一次捡到宝了,仅凭沿途的些许风声便记住了所处的环境,要知道陆与渊当时的情况可以说是在逃命,这份冷静的判断力在成年人中尚且少见,更何况七岁的孩童。

“真是个麻烦的小孩子,不过我们来这里倒也不是专门让你们见旧相识的。”

下车后,褚伍钦轻笑一声,看向镇门口:“来了。”

“哎哟!小仙家,怎么成这样了啊?”

跟着下来的陆氏兄妹立刻顺声望去,是李行川。

陆与渊依然是那副客气的模样,只是因为坐在轮椅上,就没起来躬身了,拱手言道:“叔长,一切安好?”

李行川大步跑来迎接他们,边走边带着歉意说道:“唉,小仙家,李某失信了,本该与小仙家一同进退,可思来想去李某一介凡人也无法做什么,便回乡来以玉牌去请托一位旧友,没成想到现在都没有回信。”

陆与渊摇了摇头:“叔长无需致歉,您若是留在青石镇才会给晚辈添麻烦,此番选择已是极佳,还请不要介意。”

陆羽夜也连连点着小脑袋瓜:“羽夜跟哥哥都还活得好好的,大叔不要这么难过,要是我们死了,大叔就能哭一哭了。”

李行川顿时惊讶地瞪着眼睛说道:“哎哟,小羽夜,你这是跟谁学的?年纪轻轻的怎么能为自己先安好后事呢?”

陆羽夜却是凝眉怪哉道:“咦?可是镇里的叔叔婶婶都是这么做的啊,大家每天都要面对家人的死去,娘亲总说这是正常的,如果为此感到难过,那就哭一哭吧。”

这话一出,李行川愣住了,他之前就猜到了是陆羽夜家道中落,但怎么是这么个中落法?

褚伍钦瞬间皱起眉头,每天都在面对家人的死去?这话好奇怪...说来,陆苧诩说过她并没有这样一个妹妹,那这丫头就是被陆与渊从南方某地带出来的,到底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陆与渊却是并不在意他们揣度妹妹的来历,反正他们也进不去小殃镇,也想不到会有活人能从小殃镇出来。

况且六爷爷是不会允许他们进去的,所以陆与渊也只是抬眼打量着他们的神情,默默记下了人在心怀疑虑却又不藏祸心时的神态和动作。

“好啦,小羽夜,舟车劳顿,我们先去好好吃一顿吧。”

见周遭众人都在因为陆羽夜的话而诧异,褚伍钦便及时打住了这个话题,侍卫中确实有相当一部分人都饿了,一行人便浩浩荡荡地驶入了比青石镇大上许多的川牧镇。

李行川为他们好好地接风洗尘一番,对着陆与渊是一顿嘘寒问暖,不过陆小仙家是真的一点表情都没有,让李行川有些怀疑人生。

饭桌上,陆羽夜大口刨饭,看得周围众人也跟着一起狼吞虎咽。

褚伍钦已经修了辟谷法,倒是不怎么饿,便看向李行川,严肃地问道:“李商户方才说,向朝中大人寻助未果?本官想问问这是怎么回事。”

不得不说,这一路上面对除陆氏兄妹和几个近亲侍卫外时的褚伍钦还是很让人畏惧的,那股天然的上位者压迫力和来自凝丹境修士的威慑力对寻常人等简直就是大杀器。

李行川浑身一抖,赶紧放下碗筷,一口吞下嘴里的饭菜,面露尴尬地说道:“大人,这..恐怕不行..我那旧友并不想与朝中之人有牵连,小人也只能将玉牌碎裂无果的情况告知给您,其余的..请大人恕李某不能言及。”

褚伍钦闻言,略作思考,而后轻佻眉头,扬起嘴角,道:“行,本官明白了。不过你这张嘴还是要再练练,既然要保密,哪怕是面对我等修士也不能松懈,不过若是不涉及他人性命,倒也不需要太循规蹈矩,人命为重,明白吗?”

李行川心头剧烈颤动,商人的眼力劲儿自然不是陆与渊这种小娃子能比的,只是看见褚伍钦那表情,他就明白褚伍钦已经知悉内情了,便起身小心翼翼地躬身言道:“还请褚大人开恩...”

“开恩?哦~据悉不报?呵呵..这倒无妨,世间各处多生暗流,若不是涉及与渊,本官也不想多过问。只是李商户啊,你怕的是我这监天阁御史的身份,还是我丹田中的那枚金丹呢?”

李行川神色一怔,眼中立刻生出无数惊恐,他支支吾吾地低着头,什么话也不敢说..

见状,褚伍钦顿时笑出声来,示意李行川放松些,随后,他原本柔和的目光向窗外的川牧镇望去,眼中燃起了炽热的烈焰,他用只有身边的陆与渊可以听到的声音说道:“看来国情依然不容乐观啊...修士行走凡尘,处处阴鬼乏身,害的却是黎民百姓,这修仙,若是不能得圣道,与那阴魔妖邪又有何分别?”

陆与渊默然,陆家何尝不是如此?可莫说中州地界,就是整个荒天大陆又几个势力敢去责备陆家?

思绪飘荡天际,两人同时沉默着走完了这顿饭局,在休整一天后,一行人再度出发,此时距离国都奉请也不过只有寥寥千里的距离了。

路上,陆与渊问道:“褚大人是想得知李行川叔长的旧友是谁?”

褚伍钦笑着点点头:“看来你时刻都在观察他人的举动,这是好事,但有时也要注意分寸,中州陆家家主之子的身份固然骇人,可既然你不想以陆家人的身份行走世间,那就要学会审时度势。”

陆与渊想了想,点点头:“这就是您要教给我的处世之道?”

“算是第一课吧。”褚伍钦轻笑着认可了,而后说道:“嗯..李行川这个人本身有些分量,但不重,可他背后的那一位就有极大分量了,小陆,你以为,他一介凡人,是如何将通宝银坊开遍整个大陆的?”

“嗯?”这话倒是让陆与渊的面色有了些许波动,他从行囊中取出那块来自李行川的凭信,褚伍钦见状想要看看,陆与渊便毫不犹豫地递给了他。

褚伍钦拿着凭信打量了一会儿,神色神秘地笑道:“看来此行就算没有我与你族姐,你们也不会有什么生命安危,这李行川当真是个好商人,演技一流啊,竟然连我都被骗过去了。”

“褚大人,请问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褚伍钦闻言,盯着陆与渊看了几秒,把凭信递还给他,皱着眉头说道:“我说小陆,你妹妹都在叫我褚大哥了,怎么就你还在这跟我弄文酸话?难道要我天天跟你本官本官的吗?老实说,要不是这仕途之道更适合我修行,我对当官是真没兴趣。”

陆与渊想了想,起身拱拱手:“褚大哥。”

“诶!这就对了嘛!什么时候把你那没劲儿的习惯也给改了,你就像个正常人了。”褚伍钦有些满意地大手一挥,而后突然一愣,悄无声息地瞥了一眼陆与渊..心中暗道:“像个正常人了?等等..这么说来,这孩子似乎一直都没什么情绪..这也跟他的秘密有关吗?”

但他立刻收敛了心思,把话题转了回来:“小陆啊,你还小,接触的也大多都是陆家内部的人,所以不太清楚。这通宝银坊啊,明面上的主人其实就是李行川,他将商行开遍大陆,建立了整个大陆现今最完善的金钱流动体系。不过这只是明面,通宝银坊背后一直有一个神秘的靠山,其势力之强横让许多妄图染指银坊的宗族势力都铩羽而归,此前我因为一次意外探查到那人是奉请人士,因而国君一直在让我追查其身份。”

“所以您现在知道了?”陆与渊淡然看去,褚伍钦却摇了摇头,有些遗憾道:“不,并不清楚,只是有点方向了,至少明白了一件事,那人不是朝中之人,这样的话,就要从奉请周遭的宗门族祠查起了。”

褚伍钦有些自言自语地思考着,突然反应过来,便对陆与渊笑着说道:“不过这不需要你来考虑,说来我还想问问你,去了奉请后准备做什么?你南下的目的是游历俗世吧?要不要接受我最初的建议,去奉请最高学府上清府研习修行?”

陆与渊毫不犹豫地点点头:“好。”

褚伍钦一愣:“考虑清楚了?”

陆与渊摇摇头:“我南下也只为四处看看,有一个现成的选择摆在面前,就没必要多加考量了,不过褚大哥..”

“嗯?”褚伍钦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准备听听这小娃子又要说什么怪话。

但陆与渊只是神色平静地讲述了一件十分俗套的事情:“我没钱去学府进修。”

褚伍钦研究了半天他这说法,最后明白这确实只是字面意思,于是沉默着指了指他手上的凭信。

陆与渊将凭信收回行囊中,然后再度开口:“我没钱。”

褚伍钦瞬间瞪大了眼睛,惊诧道:“我看你小子也不是那种一成不变的刻板货色啊!现在国都中对那种表面和善但实际上一肚子坏水的人有一种广为流传的说法,叫什么..腹黑?说的不会就是你这种人吧?!”

陆与渊不语,只是静静地看着褚伍钦,褚伍钦不甘示弱,狠狠地盯着陆与渊。

半炷香后,随着小呼噜娃的一阵鼾声,褚伍钦率先投降,举起双手叹道:“我出钱,行了吧?”

陆与渊很满意地点了点头,对褚伍钦拱手言谢,那股子文酸味听得褚伍钦一阵犯恶心。

又是七日后,监天阁巡天部队平安抵达石流国国都,奉请城,国君帝茂亲自率军队出城迎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