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到此为止:我与600只动物不可思议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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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幕

黄昏时分,白天与黑夜相接的黄金时刻,农场里的一切都静悄悄的。动物吃饱喝足了,回窝的回窝,归栏的归栏。家务事终于做完了——只能说是尽可能做完了,农场里真的有永远干不完的活儿。

在一天结束之前,还有最后一项仪式要完成。我拉开牧场大门,马儿们——当时有15匹——从田野往马厩飞奔,鬃毛和尾巴迎着风旗帜般高高扬起。这情景总让我激动不已。

志愿者们也正离去,这群满腔热忱、不可思议地无私付出的人,20多年来一直支撑着快乐农场和这里的动物。

而我呢?我在期待一个难得的静谧之夜——如果和上百只鹅啊鸭啊,猫啊狗啊,猪啊羊啊,羊驼还有马儿住在一起,“静谧”这个词还能适用的话。对了,还有最聒噪的孔雀——看上去无比高贵美丽,刺耳的尖叫声却足以把死人吵醒。

但最终,所有的咯咯声、咕噜声、嘶鸣声,还有羽毛抖动的窸窣声都归于平静,连孔雀也打起瞌睡,像往常一样高高地栖息在谷仓的屋顶上,活像个风向标。

黄昏总是我最爱的时刻。


一下班回来,我立马丢下公文包,脱了套装,踢掉高跟鞋,换上我的农场女工制服:卡哈特工装裤和“踢屎”靴。正准备用微波炉把昨天剩的比萨热一热时,我听到一辆汽车嘎吱嘎吱开上了砾石车道。最后出去的那位一定把门半开着就走掉了。

见鬼。

我经营着一家平面设计公司,为政府提供设计服务。刚刚过完忙碌的一天——典型的工作日——会议一个接一个,截稿日期不断逼近,还有一堆火要灭。真的是累坏了。我没想到会有人来,而且坦白说,也没那个心情接待。

我把头探出纱帘,看见一辆丰田凯美瑞在农舍边上停住了。驾驶座上下来一个20多岁,身穿皱巴巴的T恤和沙滩裤的男孩。他打开汽车后门,抱出一头营养不良的小鹿,小鹿长而多节的腿无力地踢腾着。

一瞬间,我已经挪到了门外。

“喂!”我喊起来,“别想把动物扔在这儿。”

我很生气,而且完全有理由生气。这种事太常发生了,人们到农场来,把不想要的猫、狗、兔子……各种各样的动物丢弃在这里,原因大多是它们生了病或是受了伤,不然就是年纪大了,需要特殊照顾。

通常,那些人会在夜色的掩护下潜入,不顾天气好坏,把可怜的动物丢下就跑。我额外装了照灯,架上了运动探测器和摄像机,主要就是因为这个。可这小子太嚣张了,他就这么径直开进来了。

没错,我经营着一家动物救助机构,大多数生活在这里的动物——据最新统计超过600只——都来自缺少爱的环境。缺爱,这是客气的说法。它们不受待见,被抛弃,有时甚至遭受虐待。但是不论出于什么原因,遗弃动物都是不负责任的,是懦弱且残忍的行为。在包括新泽西在内的美国大多数地区,都是非法的。

此外,我这里主要救助农场动物,也会有一些家养动物和少数外来物种。但一般来说,我们不接收鹿这样的野生动物,除非只是短期照看。最终我会把它们交给野生动物复健员。

我怒气冲冲地跑下门廊台阶,在男孩面前挥舞着手机:“你知道遗弃动物是违法的吗?我现在就记下你的车牌号,我已经把报警电话设置成一键拨号了。”

令我惊讶的是,当我在那儿叨叨着发表这番讲话时——我已经倒背如流——他却转身从车里抱出了第二只小鹿。

“你没听到我在说什么吗?”我开始新一轮的教训。

“拜托!”他转过身来,一脸焦虑的样子,“求求你了。我已经开着车四处转悠了五个小时,找过六家农场,每一家都跟我说:‘去找快乐农场。’”

这会儿,农场的狗已经聚了过来,在我身后又蹦又叫,慢慢靠近那两只慌张的小鹿。我这才注意到他们根本不是什么鹿,其实是两头小牛:出生没多久的新泽西牛犊,有着细细长长的腿、焦糖色的皮毛,巧克力棕色的双眼大大的,小鹿似的长睫毛不停颤动。他们的脚还站不稳,耳朵耷拉着,脐带拖在肚子下面,一股明显的牛粪味从凯美瑞的后座飘过来。

“我不能把他们留下,”男孩说,“房东不让我养——嗯,奶牛……”

“他们是打哪儿来的?”

他把视线移开了。“拍卖。”

“哦?”我双手叉腰,牢牢地盯着他。

然后,我把手机塞进口袋,耸耸肩,叹了口气,为又一个不幸故事做好了准备。

“好吧。说来听听。”


他在农舍门廊的台阶上坐下,稍微平静了一些,但显然已经疲惫至极。他心不在焉地在我的德国牧羊犬查克的耳后挠了挠,查克飞快地跑开,回来时叼着一个飞盘,努力往男孩的手里塞。

“拜托,查克,”我低声说,“现在不行。”

男孩称自己是一个动物保护主义者,致力于救助农场动物,使他们免遭屠宰。一次牲畜拍卖会上,他在一辆金属拖车里发现了这对快要被热死的小牛犊。

“一滴水也没有,”他动情地说,“一把干草也没有。天哪,他们已经要去屠宰场了,为什么就不能在路上对他们好一点儿?”

“你买下来了?”我问。

他低下头,紧盯住搭在膝盖间的双手。过了片刻,才挑衅地看着我回答:“我解救了他们。”

那种驱使着他这样做的同情心,我当然理解;可长期的经验也告诉我,从事动物救助时,至少得试着控制自己的感情。如果不这样做是会疯掉的,很快就会筋疲力尽,到了需要履行拯救生命、减轻痛苦的使命时,效率反而会大大降低。这工作不是花架子,不适合玻璃心的人。

至于偷牛?好吧,那从来就不是个好主意。

我也清楚,从行情来看,年轻的公牛——跟这两头牛犊一样刚断了奶的——在公开市场上不如母牛值钱,母牛能产奶还能繁殖。而公牛却更……嗯,像是一次性的。这样的小家伙往往会被卖掉,买家能得到他们的肉、皮和“副产品”。

我想起了哈里·汉堡,我小时候在农场饲养的一头可爱的公牛。有一天他就那样消失了。后来我才明白哈里永远不会再回来了,即使回来,也已经变成了肉饼或肉酱。快30年了,我仍然记得那时感受到的痛楚。从那天起,我宣布自己再也不吃肉了,宁愿每餐都吃蛋黄酱三明治——我确实是这么做的。我信守了那个承诺。

太阳几乎完全落下去了,天空中氤氲着紫红色。小牛们蹒跚的长腿现在稳当些了,胆子也稍稍大了起来。他们试探地啃了啃草叶。这两头牛犊臀部瘦骨嶙峋,肋骨也很突出,体重加起来可能还不到40磅,看上去太可怜了。

比萨得等等了。

我的狗——史努普、弗雷迪、法利和查克——还在围着小牛好奇地东嗅西嗅。我跺了跺脚,叫他们走开些。这些狗并没有恶意——他们很有教养——只是兴致勃勃地想看看谁可能加入这个大家庭。

每逢这种时候,我就情不自禁地想起我的母亲和最初的快乐农场,那片陪我长大的蛮荒之地。母亲逃离噩梦般的婚姻时几乎身无分文,带着三个孩子住在树林中只有一间卧室的破房子里。她接下了一连串卑微的工作,包括在当地的动物收容所清扫笼子。就是从那时起,她开始把绝望的动物带回家。这些动物原本正等待着下一批被安乐死。后来,数十只动物在我们房子周围的树林和田野里栖息,或者就待在房子外面我们自己搭的棚子里。

另一些动物——包括鹅、猪、山羊,还有一匹受了伤正在康复中的小马驹——甚至和我们一起住在房子里。

那时母亲开玩笑地把那儿叫作快乐农场[1] ——“因为里头住满了动物,而且挺适合发疯的人居住。”

即使在最贫穷的时候——就像母亲自个儿说的,大多数时候她口袋里只有线头—— 一只动物但凡还有救,她就不忍心眼睁睁看着它被安乐死。有时候,连餐桌上的食物都快没着落了,她仍然遵守着自己的原则:一块钱给家里,一块钱给动物。

跟随母亲的脚步,我走到了这样自寻烦恼的境地。

我的目光越过男孩的肩膀,看向大门边上那辆旧马车,车上一串串装饰灯闪着光。它曾经属于母亲,现在是我珍贵的纪念,时刻提醒着我,我从哪里来,又是谁抚养我长大。

唉,又来了,我看着饿坏了的牛犊盘算着。我意识到,要是把他们留下,这些楚楚可怜的小家伙会长成重达1500磅的大胃王,得花一大笔钱来养活。

妈妈,告诉我该怎么做?

我对男孩说:“我养了一头T骨牛,在那边——”我指着大牧场,那里有一头2500磅重的红色安格斯牛——“但没有牧群就不能称为农场嘛。我想我们还能腾出点儿地方多养几头。”

他睁大了眼睛,接着如释重负地把头埋进双手中,眼泪都快出来了。“谢谢,”他的声音嘶哑,“谢谢……”

“首先,”我说,“得拿上奶瓶给小牛喂些吃的,必须马上去,他们恐怕撑不了多久了。”

我站起来,掸去工作服上的灰尘,说道:“怎么?你不来帮忙吗?”


[1]funny farm直译为快乐农场,但在英文俚语中,往往用来代指疯人院/精神病院。——除特殊说明,本书注释均为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