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1章 最后的净土
天穹还浸染着浓墨般的夜色,启明星在云翳间若隐若现,茅草屋顶漏下的星光被窸窣声搅碎。
草叶上的寒露凝结成珠,顺着茅草屋檐滚落在男人开裂的草鞋上。
他用布满老茧的手掌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料峭寒意立刻裹挟着晨雾钻进破败的屋舍。
“再添些糊糊罢。”
女人佝偻着脊背,枯枝般的手指攥着豁口的陶勺。灶台里将熄的余烬映得她双颊凹陷,常年忍饥的面庞泛着病态的蜡黄。
男人望着妻子凹陷的颧骨,喉结艰难地滚动。
这具躯壳早已忘记饱腹的滋味,自数年前逃离战场,饥饿就像附骨之疽,每天都在啃食着他的身躯。
吞咽时喉管火辣辣地疼,他强迫自己数着碗底屈指可数的麸皮。
紧了紧手中的碗筷,将面前的糊糊全部吃了下去。
吞咽中,他还能够感觉到有那么薄薄的几缕肉条,也顺着一起流入了自己的喉道。
当铁锄压上肩头的瞬间,男人忽然想起忍刀在月下泛起的冷光。
那种金属特有的腥甜气息,与此刻喉间的草腥味竟有几分相似。
“当家的,要不,我们把幺娃卖了吧...”
啪的一声。
陶碗在夯土地面炸开细碎的裂纹。男人盯着脚边飞溅的糊状物,忽然发现自己的手在抖。
这双曾经握着苦无,杀死了许多敌人的手,此刻正在不断地发抖。
当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时,孩子们肚子里的声音此起彼伏。
女人将最后半捆干草塞进灶膛,火苗舔舐锅底的噼啪声里,她看见水中倒影。
那张二十八岁却布满沟壑的脸,恍惚间竟与多年前死在饥饿的母亲重叠。
“妈妈,饭好了吗?”
“等等。”
三个孩子围着忽明忽暗的灶火,看母亲将珍藏的最后一小撮盐撒进沸腾的汤锅。
破陶碗传递时发出的清脆磕碰,是他们贫瘠岁月里最动听的乐章。
铛—铛—铛—!
锈迹斑斑的铜锣在村口炸响,惊起寒鸦扑棱棱掠过枯树梢头。
女人慌乱中将陶罐摔得粉碎,却顾不得拾捡飞溅的碎片。
她抓起灶灰抹在女儿脸上时,发现自己的手指正在不可抑制地颤抖。
聚集的人群像秋风中瑟缩的麦穗,老村长拄着竹杖的剪影在晨光中摇摇欲坠。
十二名武士呈半月形围住村口,刀刃上未拭净的血渍在朝阳下泛着妖异的血光。
为首的武士用刀尖挑起村长衣襟,雪亮的刃口映出老人脖颈间鼓动的青筋。
“各位,忍者们最近不断地大战,老爷为了保护你们,已经雇佣了更多武士和忍者,所以...”
“老爷开恩啊!”
人群里爆发出凄厉的哀嚎,老村长声嘶力竭的发出了哀嚎的声音。
“上月刚缴过赋税,田里连种粮都...”
寒光乍现的瞬间,喷溅的鲜血让人们的眼瞳惊恐地收缩。
武士们亢奋的喘息声中,佩戴着高高在上的老爷家族家纹的税吏,嫌弃的捂住了自己的鼻子,别过了头去。
看着面前的泥腿子们,税吏嫌弃的挥了挥手。
那些脸上流露出了跃跃欲试的兴奋目光的流浪武士,一个个大步走着,向着村子里走去。
“你们想干什么?”
又一个想要阻拦他们的同村人,声音下一刻就戛然而止。
匆匆赶回来的男人听见自家茅屋方向传来陶罐碎裂的脆响,混着幼子撕心裂肺的哭喊。
心头一紧的他,迅速向着家中的方向跑了回去。
却只看见一个佩戴长刀的武士,踹开篱笆,踩在碎裂的木门上。
妖异的鲜血,从他的刀尖上一滴滴的向着地面蜿蜒落下。
幼子倒在地上的身影,在男人的眼瞳中彻底模糊。
直到死去的时候,他怀里还紧紧地抱着半块黑乎乎的麸饼。
“什么啊,我还以为是什么宝贝呢!”
武士轻蔑不屑的声音,让男人彻底失去了理智。
某种深埋骨髓的本能在血管里沸腾,当他反应过来时,半截生锈的镰刀已插进这个武士的后脑勺中。
混战爆发的瞬间,时间仿佛被苦无钉死在了原地。
男人看见妻子扑向孩子的身影被刀光劈成两半,看见女儿珍藏的蝴蝶骨坠在血泊里泛着冷光,看见自己布满老茧的手正以某种熟悉的弧度拧断敌人喉管。
原来肌肉从未忘记厮杀的韵律,可是,一切却又太迟了。
断刃刺入第三名浪人腰腹时,男人听见自己骨骼碎裂的脆响。
数年未曾握刀的手,竟还记得如何挑断敌人的脚筋。
暮色降临时,幸存的人家聚集在焚毁的谷仓前。
焦黑的梁木仍在冒烟,空气里飘荡着焦臭的气味。
男人将最后半块麸饼塞进次子怀中,孩子滚烫的泪水滴在他手背结痂的伤口上。
整个村子里只剩下一片呜咽的抽泣声和火焰焚烧的声音,在噼里啪啦的响起。
逐渐冷静下来的男人,开始感觉到伤口的痛处带给自己的身体的负荷。
脸色变得越发冰冷的他,也不由得轻哼了一声。
“沿着河水上游走,千手一族应该就在这河流上游附近的地方栖息着。”
“找到他们,投靠他们,好好活下去!”
剩下几个流浪武士,裹挟着税吏狼狈逃窜的身影,还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男人知道,对方肯定会以最残忍的方式前来镇压这里。
目送着依依不舍的次子和幸存的人们一起离开。
在夜色下,一点点的找回了忍者的本能,将他们离去的踪迹抹去。
留下来的男人,越发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体力还在不断地流失。
但是却又有一种滚烫的,灼热的东西,正从胸腔之中迸发出来。
当第一支火箭照亮夜空时,男人终于握住了那柄从尸体上捡来的忍刀。
刀刃残缺处映着火光,像条嘶吼的火龙。
“这世道,没有一点净土,如果有,那也应该就是能够接纳曾经的敌人,甚至连那些普通人也可以收下的千手了吧。”
为什么,为什么自己不能早点带着他们一起去呢。
当第一把长刀,被被人雇佣而至的流浪武士挥动着,破空而至时。
男人猛然跃起的身姿恍如数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忍者。
而东方初升的朝阳,正将斑驳的血色泼洒在焦黑的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