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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婚·离婚那些事
当年,在农村,结不起婚的人主要分两类——一因穷,二因“成分”不好。
当年农村的穷,非个别现象,往往是整村穷,村村穷,穷一片。所以,有不少“光棍村”。贾平凹的小说《鸡窝洼人家》,反映兄弟二人娶一个媳妇的穷境,是获全国小说奖的作品。当年有个别评论指责他“暴露”社会主义阴暗面,而我一直认为那篇小说最能代表平凹的“现实主义精神”。当然,也不能明着二娶一,共同拥有一个媳妇是背地里的事。
“娶”的前提是双方自愿。只要双方自愿,实际上就不存在什么娶得起娶不起的问题。所以,男人“娶不起”,也是女人因他们穷不愿嫁的另一种说法。即使光棍男人们干脆自灭了念头,打算终身不娶,若父母在,是不依的。于是,“换婚”遂成最省钱的娶嫁现象。若双方两对兄妹相貌都说得过去,甚至不错,“换婚”自然也是皆大欢喜的事。但老天通常并不这么关爱穷人,故“换婚”的结果往往是每有一对抱憾终身。
“成分”不好的农村人家,大抵无望穷。这乃因为,即使其家庭成员与别人干同样的活儿,劳动量一点不比别人少,也不能获得同样多的工分。招工、参军、上大学等好事,仿佛永远与他们无缘。又穷,“成分”又不好,娶媳妇难上加难。贫下中农家的儿子,若背地里与地主家模样不错的女儿恋爱了,这种事虽也会有阻力,但最终成婚的可能性还是蛮大的。反过来,基本没门儿。若男方不剪断念头,那么肯定被视为阶级斗争“新动向”,男方就没好果子吃了。
仅就钱财而论,当年的中国没有富人。但就生活水平而言,天壤之别的现象是客观存在的。故在城市里,门第就是成分的证明,同样制约着城市青年们的恋爱成败。从大概率上看,普通人家的儿女与高干人家的儿女产生恋爱关系的机会微乎其微。即使同在一座城市,甚至是同一所中学、大学的学生,基本也互不交往。前者再优秀,那也不会对后者产生多大的吸引力。而后者们一向低调,对家庭背景讳莫如深。各有各的圈子,互相只在不同的圈子里知根知底,释放吸引力。
“文革”一度使此种无形壁垒坍塌,使一些高干儿女沦落民间,于是与普通人家儿女产生了友情甚至爱情。但那是特定年代的非常态现象。“文革”结束不久,友情基本终结,夫妻大抵离异。非常态现象逐渐恢复到以往的常态,门第秩序逐渐井然,民间儿女与所谓“上层人家”儿女各归其群,从此老死不再往来。像英国王储们那种与平民家普通女儿结为夫妻的事,在中国是不多的。
具体论到民间,令当年的青年们发愁的结婚之事也是房子问题,当年的中国没有买卖房屋一说,但凡像点样的房屋,皆属公产,任何人都无权买卖。“兑房”是允许的,即一方出让居住权,另一方予以经济补偿。“兑房”少说亦须几百元,居住条件良好的近千元,一千几百元,非一般人家敢想。所以对于民间儿女,解决婚房问题只有两种选择——要么私搭乱建,要么租房。租房也构成巨大的经济压力。就算夫妻双方都是二级工,工资加在一起才七十几元。而租一处二十来平方米的土坯房,当年也得十五六元。若再添了孩子,每月向双方父母交几元赡养费,小日子就很紧巴了。至于私搭乱建的婚房,基本上都可以用小小的“土坯窝”形容。
故可以如此推论,中国之城市“80后”,一半左右出生于十几平方米、二十平方米的私搭乱建的或父母租住的各式各样的“蜗居”。条件有所改善,大抵是他们成了少男少女以后的事。进言之,他们的父母,几乎皆无甜蜜的新婚日子值得回忆。所以,“80后”尤其要明白,感恩于父母是必需的。
当年,在中国,在民间,离婚也不易。首先是,一旦离婚,一方将无处可住。其次是,家庭这一“合资单位”解体,不论各自承担怎样的抚养儿女的法律责任,双方的经济状况都将变得很糟。再其次,若非离不可的是男方,则他还必须提出“过不下去了”的硬道理。而从当年民间的是非立场看来,只要女方并无屡教不改的作风问题,一切“过不下去了”的理由都是不足以成立的,法律也绝不支持。当年法院判离婚案,须参考双方单位的意见。如果双方都是无正式单位的个体劳动者,那么街道委员会的看法也相当给力。街道委员会也罢,单位也罢,都会不约而同地、本能地秉持“妇女保护主义”立场,认为这便是秉持正义。实际情况也是,对于女性,离婚后的生活将十分不易。而若离婚的原因是男方另有新欢,那么他必得有足够勇气经受几乎来自社会方方面面的道德谴责。也并不是有那般勇气就容你心想事成了——那将是一场“持久战”,拖了八年十年还没离成不足为奇。
离婚虽是夫妻之事,但在当年也被认为关乎社会稳定,关乎社会主义优越性的体现。故在“文革”前,中国是世界上离婚率极低的国家,也以离婚率低而自豪。“文革”十年,离婚率上升。夫妻一方若被划入政治另册了,离婚不但成为另一方的自保方式,而且受到革命的肯定,正所谓“十年河东,十年河西”。“文革”后的整个八十年代,离婚率仍呈上升态势。这乃因为,“河东河西”之变,又开始了一番轮回。这么变也罢,那么变也罢,政治外因的强力介入是主因。故可以说,从“文革”十年到“文革”后十年,中国有一种离婚现象是“政治离婚”。但这种现象,主要体现于干部子女与知识分子夫妻之间。许多干部落实政策了,官复原职了,甚至职位更高了,他们的曾经沦落民间的儿女,于是要改变已经形成于民间的婚姻。这种意愿,在不少知识分子中也有呼应。因为知识分子的命运,“文革”后也逐渐向好。男人的命运一旦向好,就会吸引较多的女性追求者。女性的命运一旦向好,对婚姻幸福的要求便会提高。人类社会在许多方面发生了根本改变,在许多方面却似乎亘古不变,此点是不变法则之一。
比起来,干部儿女,特别是高干儿女,当年的离婚很容易——因为他们父辈手中的权力,可将离婚难题一一摆平。不论被离婚的是男是女,给你安排好住房,给你解决一份稳定又较理想的工作,子女的抚养问题也不必你操心。总之,使你没有了一切后顾之忧,你还待如何呢?非不离,不是太不识相了吗?那么一来,“正义”也就不保护你了。
知识分子的离婚,可就不那么容易了。当年,我认识一位科技知识分子,单位刚分给了他一套七十几平方米的楼房,他出人意料地闹开了离婚。且不论是否过不下去了,首先你必须为你的“娜拉”[1]安排好另一住处吧?他根本不具备那种能力,所以夫妻二人仍共同居住在小小的两居室内。他连净身出户也做不到,因为他一旦离开了那个家,自己也无处可住。所幸他们的女儿上大学了,可以住校不回家。即使家中只有他们离不成婚的二人,那种形同陌生人的关系也还是太尴尬了。不但他们自己住得尴尬,去找他的同事朋友也很尴尬。最终没离成,又将就着往下过了。照样留下了负面议论——“什么过不下去了,借口嘛,这不也继续过下去了吗?”
1980年代,路遥有部中篇小说《人生》——主人公高加林是考上了大学的农家子弟,他的农村对象叫巧珍。他结识了地委干部的女儿,她也一度对他颇有好感,这使他对巧珍变心了。结果,他先后失去了两个女子对他的爱,也失去了在城里的工作,被迫退回到农村,被现实打回了原形。
试想,若高加林非农民的儿子,而是级别够高的干部子弟,结果就断不会是那样——他可以首先为巧珍解决城市户口,再安排一份较好的工作。如果巧珍有上大学的愿望,并且是那块料,他助她考上大学亦非难事。那么一来,岂不是三方都心想事成皆大欢喜了吗?
在整个1980年代,中国的离婚率虽然上升了,婚姻在底层却相当稳定。底层儿女能结成婚已属幸事,谁敢动离婚之念呢?也都没有离得成的能量呀。
1990年代后,中国的离婚率更高了。个体经济发达了,成功的,也就是有钱的男人多了。此时的中国式离婚,主要靠的是钱的摆平作用。而钱的摆平作用,比权的摆平作用更大也更易于发挥。
当年,有对改革开放不满的人士,每拿离婚率说事,认为是社会道德的滑坡现象。
2000年后,忧虑之声渐敛——因为主张离婚权利的女性,不仅不少于男性了,似乎还有超过男性的趋势。时代之变革,为中国女性提供了前所未有的展现各种能力和才华的机遇,她们不再仅仅是家庭的“半边天”了,也逐渐成为社会的“半边天”了。女性是男性的老板,给男性发工资;女性是男性的领导,男性在职场上被指挥得团团转,唯命是从的现象比比皆是。学历高、官场或职场职务高、收入高、知名度高的女性越来越多,她们与各行各业的成功男士的接触面空前扩大,弃夫另择佳偶的意志往往表现得十分坚决。居住问题、子女的抚养问题对于她们已根本不是个事。她们往往向男士开出令他们满意的离婚条件,使他们最终几乎没有理由不在离婚协议上签字。但,官场上这种现象并不多,事业单位和国企也不多。因为以上三个平台,不论对能力强的男性还是女性,有着同样的公共要求。在私企和自由职业者群体中,她们的任性却不受任何限制。特别是在文艺界,是自由职业者的她们,还每靠离婚之事自我炒作,以提高知名度——知名度对她们很重要。
权、钱、色的交叉交易,也每每引发由女性“第三者”导致的离婚之事,社会将她们概言为“小三”。此三种交易中,尤以男性官员的行径最为丑陋。官方反腐统计表明,凡贪官,必“包二奶”“养小三”。
回顾一下历史,我们不难获得这样的印象——权、钱、色的交叉交易,实为几千年来的人类社会常态。而在三者之中,钱色交易是常态的常态。如果排除权力在三者之中的丑陋现象不论,那么简直可以说,钱色交易乃人类社会的通则。从前是,谈到钱,当官的也拿不出多少。现在是,非官的富豪在全中国一点儿也不比是高官的男人少,这使“颜值”二字在中国具有了蓝筹原始股的意味。“红颜”一笑值千金的现象,在中国早已是不新鲜的故事。
却已没有人再絮叨离婚率了。絮叨也没谁听了。因为事实乃是,中国早就成为离婚率很高的国家了。
离婚率的高低,原因是多方面的,并不能完全说明一个国家的价值观怎样。但,若一个国家的离婚率与金钱对社会的影响力成正比,那也就没法不承认,金钱崇拜心理,是多么普遍地成为一种价值观了。
在权、钱、色交叉交易泛滥得不成体统的时期,权、钱被崇拜的程度几乎是相等的。反腐力度加大以后,权力逐渐从交叉交易中退场了,钱色交易关系突出了——金钱为王的价值观由而至上独尊。
古今中外,人类的社会,一直有两类价值观现象并存:一种是现实存在性,一种是文化存在性。绝大多数人类不喜欢金钱至上的价值观,因为这个世界有一点迄今未变,那就是极少极少数人,拥有最多最多最多的金钱。金钱至上的价值观会使百分之九十九点九还多的人类感到活得悲催。但这是无奈之事,连以几千万人的牺牲为惨重代价的革命都没改变它,似乎更加证明了金钱至上是颠扑不破的“真理”。但人类又不能对自己憎恶又无奈的现象毫无作为,于是便靠了文化这一“软实力”来对抗它、否定它,冲淡它的影响,以使大多数人类觉得在金钱至上的价值阴影下,仍算活得有意义,有尊严,有自信,有幸福感。
某些国家在此点上做到了,而且做得成效卓然。尽管在那些国家的现实中,金钱实际上也还是为王的,却未必在价值观中至上了。这是文化的最伟大的功绩之一,也是人类在价值观方面最难取得的胜利之一。如果在此点上文化失败了,那么人类总体的在精神上是没出路的,会完蛋的。
在中国,以我的眼看来,前二十年内,文化有与金钱狼狈为奸之嫌。金钱企图在价值观领域至上独尊的本能野心,非但并没受到文化的有效阻击,反而获得了文化的取悦、献媚和帮衬。
所以,说到中国当下的价值观,人们台面上能说出很多,往往说得堂而皇之,振振有词。但,在普遍的人们的内心深处,金钱至上的价值观已坚如磐石,奠定了不二基础。
这才真是令人忧虑的事……
[1]挪威剧作家易卜生的经典社会问题剧《玩偶之家》的主人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