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小黑山

“歇一会儿吧！咱掰的够一车了。”

我对姐姐说，手上的活不由得慢了下来。可她并没有搭理我，依旧沉默不语的把玉米棒子从干枯的玉米秆上掰下并顺手剥掉外层包叶和胡须，最后仍在地上，有气无力的。没了包衣的玉米棒光滑橙亮，在一片枯败中显得清晰夺目，也能避免待会儿装车时有玉米落下。

我和姐姐早上七点就过来了，到现在已经干了三个小时，地上的玉米棒子已堆积了二十多堆——够一车了，我也已腰酸背疼，可她依旧不愿停下来休息，而且忧心忡忡。

我知道这是为什么。

她是在为属于她的那笔钱担心，这星期她过十一假期从大学回来，说学校要他们学生买电脑，我们家是美国德克萨斯州加里维耶县的一户农民，收入全都仰仗于种地和养殖，如今则仰仗于家里养的那头名叫“小黑山”家猪。

一般猪的都是为了产肉，而我们家运气好，大前年我们家的一头黑猪感染了一种罕见的病毒，致使大脑内的松果体急剧变大，并分泌出一种叫做“海因斯”的激素，这种激素有一种奇特的功效，只需一毫克就可以治疗抑郁症，让人快乐无比。当然啦，这种物质被坚韧的皮层严密包裹，所以它虽然位于本体的大脑内，本体却无法享用这种快乐。据父亲说，等这畜生完全长成能产出十多万毫克“海因斯”，除去成本能赚50万，因此家里人对它抱以厚望，还给他取了名字，就叫小黑山。

常言道富贵险中求，养殖这么一头猪可不容易，首先是法律上这属于不被认可的灰色产业，一旦被败露免不了罚款吃官司。另外也不便宜呢，这几年下来，它不仅吃完了家里上万斤玉米，饲料钱也欠了好几万，简直难以为继了，终于来到这个秋天收获的季节。

马克思说过，从牲口到金钱是次惊险的跳跃。姐姐作为大学生，自然更明白家里现在的处境，所以尽管此时累，但丝毫不敢放松。刺挠玉米叶把她的手打磨的干黑粗糙，汗水染湿了她额上的头发，身上落满粉尘，她无怨无悔，呆若木鸡，负重前行。

我的精力慢慢恢复，仿佛瞬间从梦中苏醒，闻到秋天田野里的空气干爽清新，无形的蟋蟀和蚂蚱在秸秆里弹跳，声音此起彼伏，锯齿状的后肢在枯叶上剌蹭，心怀叵测，好像要用打火石将这田野点燃一般。

“歇一会儿吧！”姐姐忽然停了下来，然后理了理耳边的头发说：

“咱家的小托来了，不知道带水没有，我有点渴。”

空气里隐约震荡着一丝小拖拉机的的突突声，然后越来越大。这时节田野上大部分的玉米都还没收，视线受到阻挡，也看不到拖拉机方位，只能死死钉着我们家地头拐角附近的那座长满荒坟。十月后万物枯槁，那座荒坟上的灌满却黛绿葱茏，整体好像一棵大树或一个小岛。二哥开小托拽着拖斗从大坟后面出来了，接着拐进地里，车轮碾压的秸秆如水波震颤哗作响，连同激荡气的灰尘如同泥水在沸腾。小拖在我们旁边停下来了，空气重获安静，只有惊魂稳定的蟋蟀和蚂蚱还在跳跃奔逃。

“你带水没？我快渴死了。”姐姐问。

二哥却表情冷漠的从车斗上拿下来几个藤编箩头，说：

“家里正在打玉米呢，我都快忙死了，哪儿顾得上想起来给你带水。”

我们只好捡起箩头装车。

“家里什么情况，小黑山开始进食了吗？”姐姐边装玉米边问。

“吃了，但是今天换饲料了，原先那家赊账太多，人家已经不赊给咱了。现在用的小扩家的，价格还便宜。”

小扩是我们乡一个卖饲料的，为人热情且坚忍不拔，也算是熟人了，但唯一不好的是这家伙有卖假饲料的前科。我们一听是他家的饲料，顿觉得父亲这事儿太轻率。

我姐说：

“那能行？这么重要的事儿咋能光图便宜呀，小黑山这么娇贵，吃假饲料吃坏肚子怎么办？”

“别说了，人家小扩卖那么多年饲料了，还能没你知道的多？而且人家一大早就亲自把饲料送了过来，不怕咱赊账，还帮咱家干活，亲自把猪食儿和好了端到猪圈投喂，你好意思不买人家饲料！现在人家也没走，现在还帮咱打玉米呢。”

我脑子里掠过那个身穿西装打领带的人端着盆弯腰投喂的画面，不得不接受了他的饲料，同时默默祈祷别出岔子。

几十堆儿玉米装完了，但车斗还没满，二哥说：

“行了！我先回去了啊，这够吃一天了，你们在这儿慢慢掰就行。”

拖拉机拉空我们的劳动成果离开，时间往前窜出一大截，干燥锐利的太阳把空气里稀释的无限空虚，写在农耕民族基因里的生物钟觉醒了，我真想倒头睡一觉，却不得不继续干活。

中午十二点时，二哥又开着拖拉机不期而至，速度不紧不慢，他也一脸埋怨，感觉就差张嘴骂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