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拂衣去
离了赤城山,又行了数十里。
他记着茅初成的叮嘱,脚踏实地,所以一路上都是靠着双腿来丈量这方世界的广袤。
十九年都顶着一副蛇躯,如今化为人形不过半日光景,重新脚踏实地,让他有种异样的感觉。
走路这事和呼吸一样,只要有意识地想着,便变得不太顺畅。
即使前遭和朱喙大王一战时如何闪转腾挪,此时陆源走起路来却成了邯郸学步的具象化。
“哈哈哈。”
他这般走着,路边却传来一声嗤笑。
陆源打眼一看,一个赶着牛车的老者正冲他笑着。
“你这娃儿是爬了高山?怎么腿脚都不利落了?不急就上来小老儿的牛车,我捎你一路罢。”
“多谢老丈。”
陆源也不推辞,三步并作两步,就上了牛车。
三年的沉睡让他有着阔别人世的感觉,面对陌生人的善意也来者不拒。
老者招呼牛车停下,感觉车斗一沉,便甩起了鞭子。
“小娃怎么走上这条路,这里不太平。”
“怎么不太平?”
老者叹了口气,“小老儿本住在赤城山下的赤岩村,两年前来了一伙妖怪,又抢又杀,没来得及跑的人都被妖怪吃了,我们也逃了老远。后来那伙妖怪在赤城山盘踞,吃了不少的行人旅客,眼瞧着往日里红火的村子,这会成了那副样子。”
陆源心思微沉,朱喙大王真是死不足惜。
“赤岩村还剩下多少村民?”
“就剩下我们这几个了。唉!若是虺将军在,哪轮得到那妖怪猖狂!”老者的眼睛上蒙着一层薄薄的翳,显然是视力受损,直到陆源反身询问,被看清了面貌,才呀地一声怪叫起来。
“你这娃儿,怎么额头有些发黑?莫不是染了什么病症?”
“胎记罢了,老丈无需挂怀。”陆源见他没看真切,缓声着:“老丈眼睛有疾?”
“小老儿我这眼睛还堪用。”
他一边赶着牛车,一边倚靠在稻草上,全然不看眼前的路。这段路他已经走了无数遍,就算闭上眼,老牛都能送他回家。
“在下颇懂医术,不知可否让我来为老丈诊治一番?”
“你还是个医匠?”
老者心想这小娃连自己都治不好,恐怕没什么医术。只是这小娃言语中带着贵气,却又和声细语,也不好拂了对方的好意:“我这是陈年旧疾,可不好医。”
看得出老者的顾虑,陆源道:“让我看看便好。”
说着,便凑近老者,查看他的双眼。
只是寻常眼疾罢了,算不得什么大病。
他当然不会什么医术,只是毒液恰好能医病而已。
毒用好了也是药,只是他这毒药药性太烈,老者年老体衰,怕是不太能承受住。
“老丈可有清水?”
“有。”老者掏出随身的水袋,“小娃儿口渴了吧,这是我随身用的,你也别嫌弃。”
陆源打开水袋的盖子,手伸入袖中,毒液在指尖凝聚,随之便掏出一颗米粒大小的翠绿色玉石。将玉石投入到水袋之中,清水也被染成碧绿之色。
见到这一幕,老者好奇道:“这石头是?”
“老丈可知,这世上有雷公石、松风石、镜石等奇石?”
“小老儿才疏学浅,倒是没听过。”
“我这一枚,叫做酒石,只要放入清水中,便可将水变为酒,不信老丈你尝尝。”
老者神色大异,鼻尖凑到水袋口,“还真有酒味。”
不知是不是幻觉,老者只是轻轻吸嗅,就感觉双眼明亮了许多。
巫医不分家,对于陆源拿出这样的宝物,他倒也不觉意外。
“这如何使得,这万万使不得,这等宝物,郎君还是自己留着吧。”
之前叫小娃,现在叫郎君,合着自己给了宝贝石头,这老者才发现自己的帅气。
陆源笑着道:“老丈且收下,这是答谢老丈搭乘的恩情。”
“没有这么大恩。”老者连连摆手,看着水袋,心中满是纠结。
“老丈放宽心,这一块酒石,也只够一月之用。”
不用一个月,只要这喝上一顿,老者的眼疾就好了。只是他的毒液毕竟有些许毒性,少不了睡上一觉。
听陆源这么说,老者才心安理得地收下,“郎君此行是往何处去啊?”
“西方。”
“西方也该有个去处,若是太远,小老儿就送不得了。”
“我去西方求学,路途遥远,老丈不必相送了。”
“求学?”老丈脸上浮现一抹艳羡,旋即担忧道:“西行路险,路上虎豹丛生,豺狼遍地,郎君只身一人,实在危险。不如先在庄子里休憩一晚,明日我找几个后生伴着你上路。”
“老丈好意在下心领了,只是路远,不便同行。”
见他执意如此,老者也不再相劝。
“既然是求学,郎君可准备了束脩?”
“束脩?”
陆源一愣,他只在意茅蒙提点的机缘,完全忘了学费的事。
见他皱着眉头面露不安之色,老者会错了意,这郎君举手之间便能掏出酒石这样的宝贝,怎么会拿不出束脩。
还以为他担心此行不顺,安慰道:“孔圣人说:‘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诲焉’,圣人领了束脩都有教无类,何况其他人呢。”
“多谢老丈开导。”
“算不得开导。”老丈自得地脸色涨红,若不是当时虺将军掀起向学之风,自己肚子里哪能挖出这几两墨水来。
路至分岔,陆源跳下牛车,对老者感谢。
“赤城山的妖魔已除,山上还来了位有道仙人,你们若是想回去,就搬回去吧。”
老者一愣,旋即露出狂喜。
毕竟是生活了半辈子的地方,故土之情哪能割舍,他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回去看看往日的风景。
“当...当真?”
“当真!”
老者颤巍巍地抬起手,不住地张嘴,像是说了千句万句,直说到口干舌燥。连抿了一口水袋,清冽的酒水让他脑袋都为之清明。
一口酒液下肚,这次不是幻觉,他的视线变得清晰无比,一眼就看清了陆源的模样。
也看清了陆源的额头,那不是什么疾病所留,也不是什么胎记,明明是两片硕大的枕鳞。
他脑子恍惚,猛地回想起那座虺将军庙,往日里的画面浮现。
想到这,他噗通一声从牛车上跌坐下来,跪倒在地,口中哀声呼喊:“虺将军呐!您可回来了。”
陆源心中五味杂陈,缓了半晌,嘱咐道:“山上那位仙人叫茅初成,日后你们每年庚申日供奉朝拜,便可保佑村子风调雨顺。”
“那虺将军您呢?”
再次抬起头,眼前已经空无一人。
只剩下一道清朗的声音:
“酒记得喝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