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饿殍:明末千里行之兴明](https://wfqqreader-1252317822.image.myqcloud.com/cover/71/52952071/b_52952071.jpg)
第7章 皮影戏
晚霞肆意晕染着天际,余晖将三人的身影拉得修长。
梁良三人告别李信,踏上了返回客栈的路。。
李信站在院门口,手中把玩着那枚万历铜钱,嘴角挂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梁公子,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见。
洛阳之行,当真不考虑了?”
梁良拱手一笑:“李兄盛情,梁某心领了。只是家中还有些琐事,改日再叙。”
贾瑜凑过来,笑嘻嘻地说道:“李兄,您这铜钱要是用不着,不如送给我当个纪念?”
李信挑眉:“贾公子若是喜欢,改日我让人送一箱去府上。”
梅招挠了挠头,憨厚地说道:“李兄,俺觉得你这铜钱挺沉的,不如换成馒头实在。”
众人闻言大笑,李信挥了挥手:“三位慢走,后会有期。”
告别李信后,梁良与同行之人转身离去,他们的身影在暮色中渐行渐远,渐渐融入了开封府的夜色之中。
夜沙客栈檐角的灯笼在晚风中轻轻摇晃,将朱漆大门映得通红。
梁良掀开客栈门帘时,正听见贾瑜扯着嗓子在柜台前讨价还价:“掌柜的,你这房钱比洛阳福王府的沉香木还金贵!要不让梅招给你劈三天柴抵账?”
梅招蹲在门槛旁啃烧饼,闻言抬头憨笑:“掌柜的,俺劈柴可快了,一斧子能劈八瓣!”
梁文景摇头轻笑,径自寻了张临窗的方桌坐下。木桌裂了条细缝,缝隙里还卡着粒发霉的花生,他却浑不在意,屈指敲了敲桌面对小二道:“五碗阳春面,三碟酱牛肉。”
面汤的香气尚未飘来,客栈门口忽起一阵骚动。
“让让!都让让!”
中年汉子扛着竹竿挑开的皮影布幔挤进门来,身后跟着个提木箱的少女。
布幔上彩绘的关公持刀立马,丹凤眼在烛火中灼灼生辉。
“哟,是满家班的皮影戏!”有熟客拍桌叫道,“今儿演《三英战吕布》还是《大闹天宫》?”
满安拱手一笑,嗓音沙哑却洪亮:“给诸位演个新鲜的——《关公审贪官》!”
梁良夹牛肉的筷子顿在半空。
他分明看见那少女打开木箱时,箱底露出一本边角卷曲的《四书章句集注》——这可不是寻常皮影艺人会带的书。
布幔后的烛光倏然亮起,皮影戏开场。
纸雕的关公绿袍金甲,一刀劈碎“贪官”头顶的“明镜高悬”匾,唱词铿锵:“尔等食民膏脂,却效硕鼠盗粮仓!”
满暖操纵着“贪官”皮影瑟瑟发抖,捏着嗓子念白:“下官冤枉啊!这……这都是福王殿下的意思!”
台下顿时一片死寂。
梁良手中的茶盏“咔”地裂了条缝。
他瞥见角落里有茶客悄悄离席,衣摆下露出官靴一角。
“好个《关公审贪官》!”贾瑜突然拍案大笑,折扇“唰”地指向布幔,“关二爷这刀要是真的,先砍了福王府的沉香木门槛!”
满安脸色微变,唱词陡然一转:“咳咳!方才口误,是”附王”非“福王”……”
“晚了!”
客栈大门被“砰”地踹开,戴乌纱帽的官员领着衙役鱼贯而入,腰间铁尺撞得叮当乱响。
“满安!你胆敢影射福王千岁!”官员一脚踢翻皮影箱,彩绘的纸人散落满地,“来人!把这妖言惑众的逆贼拿下!”
衙役的铁链刚要套上满安脖颈,梁良的剑鞘已横在链间。
“大人且慢。”他抖开举人文书,纸页擦着官员鼻尖扫过,“按《大明会典》,举人见官不跪,刑不上士人——这满安是我家佃户,要拿人,先问过我这主人。”
官员盯着文书上鲜红的官印,喉结滚动:“梁公子,您何苦为个戏子……”
“戏子?”梁良剑尖挑起地上一枚皮影,正是那“贪官”模样,“去年河南道监察御史参福王侵占民田的折子,还在通政司压着吧?大人今日锁了这演‘贪官’的,明日是不是要锁写折子的?”
满暖突然“哎呀”一声,从箱底翻出本册子:“爹!您要献给知府大人的《农事节气歌诀》还在呢!”
满安会意,高举册子疾呼:“大人明鉴!草民编排这戏,是为帮知府大人教化百姓知晓农时啊!”
官员嘴角抽搐——那册子封皮分明写着《天工开物》,内页却用朱笔勾着“芒种抢收”“霜降储粮”。
僵持间,梁文景慢悠悠开口:“万历四十八年,福王就藩时索要四万顷良田,先帝只给了半数。如今……”他吹开茶沫,轻笑,“如今圣上虽是福王亲侄,可大人您猜,他是更疼叔父,还是更疼自己的江山?”
官员冷汗涔涔,他想起上月福王密信里“速除满安”四字,又瞥见梁良剑穗上卢象升府的流苏,终是咬牙挥手:“撤!”
人群散尽,满安忽然对着梁良长揖到地:“公子大恩,满某没齿难忘!只是……”他掀开皮影箱暗格,露出半卷泛黄地图,“实不相瞒,草民祖上三代都是黄河纤夫。”
烛火噼啪炸响,梁良看清图上密密麻麻标注着历年黄河决堤处、淤田归属与福王府别院位置。
“万历年间,福王府修别院强占河滩地,我祖父带着乡亲们理论,被活活打死在府门前。”
满安摩挲着地图上一点朱砂印记,“这图,是拿纤夫的命换来的。”
满暖忽然接话:“去年秋汛,王府管家带人掘堤泄洪,淹了禾穗村三百亩良田。”她掀开衣领,露出锁骨处狰狞疤痕,“这是抢捞麦穗时,被王府恶犬咬的。”
梁良攥紧剑柄。他想起游戏里满穗蜷缩在草地的模样,喉头像是堵了团浸水的棉。
“禾穗村往西三里,有座废弃的河伯庙。”
满安将写着暗号的芦苇杆塞给梁良,“公子若查福王府,可去那里寻个叫老艄公的瞎子——他儿子死在掘堤那夜,手里攥着这东西。”
半块雕着“福”字的青砖在烛下泛着冷光,裂缝里还沾着黑红的血渍。
梁文景忽然咳嗽一声:“良儿,明日还要赶路。”
满安和满暖收拾好行装,正要离开客栈之时,身后传来梁良清朗的声音:“两位请留步。”
二人闻声停下脚步,满是疑惑地回头看向梁良。只见梁良神色温和,不紧不慢地开口问道:“两位可是洛阳人士?”
满安微微点头,眼中疑惑更甚,不禁反问道:“难不成梁公子听出我们的洛阳口音了?”梁良心中暗自思忖,总不能如实说自己是从一款游戏里知晓这些信息的。
于是,他神色平静,语气笃定地回应:“是的,刚才听两位交谈,便觉得口音里藏着洛阳的韵味,所以冒昧一问。”
梁良顿了顿,目光微微一转,接着说道:“还有,满壮士家中,是不是还有一位小女儿,名穗?”
此言一出,满安和满瑶瞬间瞪大了眼睛,脸上写满了震惊与不可思议。在他们看来,梁良能知晓这些私密之事,莫不是锦衣卫的人?不然,怎会连自家小女儿的名字都了如指掌。
见此情形,梁良心中暗叫不好,赶忙解释道:“满壮士,您你的长女名暖,暖者,有衣物蔽体、周身温暖之意。
而在这世间,温饱二字最为重要,既有暖衣,便该有足食。粮食丰收,方能安居乐业,所以我猜小女儿或许取名为穗,不过是按常理推测,多有冒犯,还望见谅。”
满安和满瑶对视一眼,脸上的惊讶之色渐渐褪去。
满安微微拱手,说道:“梁公子好一番精妙推理,倒是让我等误会了。”
满瑶也轻轻一笑,说道:“是啊,梁公子心思如此细腻,真是令人佩服。”
梁良连忙还礼,笑着说道:“是我唐突了,只是一时好奇,还望二位莫要放在心上。
不知二位此番回乡,可有什么打算?”
满安叹了口气,说道:“家中田地许久未打理,此番回去,便要好好耕种,盼着今年能有个好收成。”
满暖眼中闪烁着熠熠光芒,语气中满是热忱与坚定:“我还想继续钻研皮影戏,既能将这门手艺传承下去,也能给家里增添些收入。”
梁良听后,眼中闪过一抹毫不掩饰的赞赏,由衷说道:“满姑娘有此志向,着实难能可贵。
若往后有需要帮忙的地方,二位不必客气,尽管开口,我一定全力相助。”
满安和满瑶再次对视一眼,两人眼中都涌动着深深的感激之情。满安拱手说道:“梁公子的好意,我们铭记于心。日后若真遇到难处,定不会跟您见外。”
此时满暖咬唇退后两步,从腰间解下个香囊放在桌上:“这是……这是用被河水泡过的麦穗编的,给公子辟邪。”
说罢转身便跑,绯红耳尖没入夜色。
贾瑜凑过来啧啧称奇:“表兄,这香囊可比福王的玉佩有意思!”
梅招挠头:“俺咋觉得,满姑娘比肉包子还烫手?”
梁良冷眼看向两人,语气里带着几分不屑:“你们两个小屁孩懂什么。”
贾瑜和梅招对视一眼,立刻乖乖闭上嘴巴,谁也不想再被梁良说教一顿,更别提挨揍了。
贾瑜缩了缩脖子,小声嘀咕:“表兄,你这眼神比冬天的北风还冷啊……”梅招则挠了挠头,憨憨地笑了笑,没敢接话。
梁良收回目光,低头看向桌上的香囊,眼神微微一动。
他伸手将香囊拿起,指尖轻轻摩挲着粗糙的麦穗编织纹路,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香囊虽不精致,却透着一股质朴的温暖,仿佛还带着满暖指尖的温度。
他低声自语:“这丫头,倒是用心了。”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却又隐隐透着一丝宠溺。
贾瑜见状,忍不住又凑了过来,贼兮兮地笑道:“表兄,你这表情可不对劲啊!难不成这香囊比福王的玉佩还金贵?”
梁良瞥了他一眼,淡淡道:“再多嘴,今晚你就去院子里守夜。”
贾瑜立刻捂住嘴巴,连连摇头,一副“我错了”的表情。
梅招则在一旁偷笑,结果被梁良一个眼神扫过来,立马收敛笑容,装作若无其事地抬头看天。
梁良将香囊小心地系在腰间,动作轻缓,仿佛怕弄坏了似的。他抬头望向满暖离开的方向,夜色中早已不见她的身影,只有微风拂过,带来一丝若有若无的清香。
他低声喃喃:“辟邪?倒是挺适合我。”
贾瑜和梅招对视一眼,偷偷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却谁也不敢再开口调侃。
毕竟,梁良的拳头可比满暖的香囊“烫手”多了。
檐外,忽然传来三声鹧鸪叫。
梁良推开窗,见那官员正与米铺老板密谈,对方袖口露出半截福王府采买的单子。
“爹,您早看出满安不简单?”梁良摩挲着香囊问。
梁文景往烟锅里填着烟丝:“他摆皮影时,虎口有拉纤绳的老茧。倒是你——”他忽然眯起眼,“怎知那姑娘叫满暖?又怎知她有个妹妹?”
梁良望向窗外残月,游戏里满穗啃观音土的画面与今夜满暖绯红的耳尖重叠,他轻声道:“我梦见过。”
梁文景闻言,手中的烟锅顿了顿,抬眼瞥了梁良一眼,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梦见?你小子什么时候学会编这种瞎话了?莫不是话本子看多了,连梦都编得有模有样?”
梁良面不改色,依旧望着窗外的残月,淡淡道:“爹,您不信就算了。梦里的事,谁说得准呢?”
梁文景嗤笑一声,慢悠悠地抽了一口烟,吐出一圈白雾:“行啊,你小子现在连糊弄你爹都这么顺溜了。
那你说说,梦里还梦见啥了?是不是还梦见人家姑娘给你绣了个鸳鸯枕,还跟你拜了堂?”
梁良被这话噎了一下,耳根微微泛红,但面上依旧镇定:“爹,您要是闲得慌,不如去查查满安的底细,别在这儿拿我打趣。”
梁文景哈哈大笑,烟锅在桌角敲了敲:“哟,还害羞了?你这小子,平日里冷着一张脸,没想到心里还藏着这么多弯弯绕绕。
行,爹不问了,不过——”他顿了顿,眯起眼,“那满暖姑娘要是真成了咱家的媳妇,你可别怪爹没提醒你,她那性子,可比你娘还泼辣。”
梁良闻言,嘴角微微抽了抽,低声道:“爹,您想得太远了。”
梁文景摆摆手,笑得一脸促狭:“不远不远,爹这双眼睛啊,看人准得很。你小子,迟早得栽在这姑娘手里。”
梁良无奈地叹了口气,懒得再争辩,转身朝屋外走去。
身后,梁文景的笑声还在继续,伴随着烟丝的袅袅白烟,飘散在夜色中。
远处梆子声遥遥传来,像把生锈的刀,将浓稠的夜色豁开一道裂口。雪粒子簌簌扑进破窗,案头残烛啪地爆开灯花。
梅招的鼾声里,梁良将青砖与香囊收入行囊。
他知道,河伯庙的残垣断壁间,一场比皮影戏更凶险的大戏,正悄然酝酿,仿佛一只无形的手,缓缓拉开了帷幕的一角。
风从破败的庙门缝隙中穿过,发出低沉的呜咽,像是某种不祥的预兆。
残破的瓦砾间,野草疯长,藤蔓缠绕,仿佛要将那些陈年的秘密紧紧包裹,却又在风中微微颤动,泄露出一丝不安的气息。
然而,此刻的他却不能去。时机未到,就像一出戏的开场,锣鼓未响,主角怎能匆匆登台?
他只能远远地望着那片废墟,仿佛能透过层层叠叠的时光,看见那些即将上演的刀光剑影、阴谋诡计。
他知道,那里埋藏着太多未解的谜团,太多未了的情仇,而他,终将踏入那片土地,揭开那些尘封的往事。
但,不是现在。
他低头看了看腰间系着的香囊,粗糙的麦穗纹路在指尖摩挲下微微发烫,仿佛在提醒他,眼前的路还未走完,眼前的局还未解清。
他轻轻叹了口气,转身离去,背影在月色下拉得修长而孤寂。
河伯庙的戏,终会开场。而他,终会归来。
只是,那时的他,是否还能如现在这般,从容不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