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风暴蝉鸣之日（八）

“呼……得救了。”女孩直接瘫在了后座上，费力地取下了身上的背包。

“小姐，包给我吧，我放在副驾驶上。”顺叔上了车，转过头看向了后座上的两个人。

楚子航之前倒是不让顺叔叫自己什么“少爷”，但是顺叔说这是职业素养和基本职业道德，坚决不改，而且这个称呼还会显得整个家庭带上了一点儿贵族氛围。

有时候楚子航也觉得自己的生活很像一个养牛场，因为一家子全都是离奇的倔脾气。

自己那位继父是个相当自律的人，严丝合缝到简直像是个机器一样，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打破他的计划，就算是真有什么不可抗力因素，他也会拼尽全力把事情重新扳回到计划的路线上。

自己那个老娘虽然看起来没心没肺是个乐天派，但是一旦认定的事情那就谁也劝不住；至于夏弥……算了，她甚至从来就没讲过什么道理，从遇到她的第一天开始，就直接莽莽撞撞地闯进了楚子航的生活之中，然后在他生活的每一处角落都留下属于她的标记。

其实就连楚子航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就比如他一直执拗地想要让那个男人在儿子面前展露出属于“父亲”的那一面，但是事实总是能精准地打中他的脸。

那个男人实在是太普通了。

他真的就是个普通人。

“好哎。”夏弥立马笑嘻嘻地把书包放了过去，楚子航则是一开始就直接将背包放在了副驾驶上然后才上的后座。

看着瘫在座椅上的夏弥，楚子航甚至有时候都怀疑刚刚那个在教室里上蹿下跳的女孩和眼前这个看起来有气无力楚楚可怜的姑娘到底是不是一个人。

“喂，为什么这么看着我？”夏弥好像是感受到了楚子航的目光，立马凑了过去，“我脸上起痘了？”

起痘？楚子航看着女孩的眼睛，别开玩笑了好吗？就他认识夏弥这么多年来，就没见过她身上有任何其他女孩可能会出现的皮肤问题，她就像是个完美的白瓷娃娃一样，漂亮又易碎。

“没有。”楚子航摇了摇头。

“那就好。”夏弥松了口气。

“所以那你刚刚看我干什么？”

楚子航一愣，完全没想到刚刚这个话题居然没有被搪塞过去，他转头看见女孩认真的眼睛，张了张嘴。

“在想那个什么风神……你为什么要说那个神话？”

夏弥忽然舒服地眯起了眼睛，座椅加热被打开了。

“嗯……都跟你说了，那是个想象，想象啦！就跟变形金刚和星球大战一样，是一个科幻片。”

“而且，”她伸手指了指外面的天空，不时有雷光从云层中闪出，暴雨仍然在倾泻而下，“你不觉得现在的场景就像什么掌管风雷的神灵发怒了吗？”

楚子航看了看黑压压的天空，最后点了点头。

“没错。”

忽然，天空中闷雷炸响，楚子航的余光瞥见一旁的夏弥身体好像也颤抖了一下。

不知道为什么，楚子航忽然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别怕。”他并没有说出来，只是摆了个口型。

女孩看着他，忽然直接靠到了他身边。

“混蛋。”女孩低声骂了一句，在楚子航疑惑不解的眼神中将手抽了出来，然后从手腕上褪下了一个头绳递到了楚子航手里，“马尾。”

楚子航无奈地开始归拢女孩的头发，小心翼翼，像是小偷在卢浮宫即将盗走《蒙娜丽莎》一样。

她对他总是这样带着命令的语气，好像楚子航是她的跟班一样，事实上，随着时间的流逝，两人的关系确实在慢慢地反转。

奔驰S500在雨幕中不急不缓地行驶着，暴雨天有点堵车，但是豪车就是豪车，隔音效果相当好。坐在车厢内，甚至外面的鸣笛声和吵闹声都被雨声掩盖。

忽然，楚子航感觉肩头一沉。他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但是他不敢回头去看。一股淡淡的香气传来，楚子航辨认出那是之前他亲娘买的某品牌洗发水，一瓶两千多一点。

他挺直了身子，耳边是匀速的呼吸声，带着少女的气息。

雨声这么助眠吗？楚子航不知道，但是他倒是知道古时候的那些世家大族出身的名士倒是弄出了什么四大雅事之类的称谓，其中有一项就是听雨。

之前他在视频网站和书本里都见过有一种说法，就是失眠的人如果在雨声或者是其他一些白噪音的环境下可能更容易入睡。

他微微冲左侧偏过头，透过车窗的倒映看着女孩。女孩的面容被细碎的发丝遮住。

楚子航其实以前从没见过女孩睡着的样子，仅有几次女孩小时候在他们家玩累了睡着也会被妈妈指挥着佟姨把小姑娘送到她的房间，小时候的楚子航想看两眼都会被妈妈给拎着衣领子丢出去，还教育他女孩睡着的时候不可以进房间。

虽然那时候他不是很懂，但是他还是听了母亲的话，至于长大之后，他也就不用人再说这些事情了。

他伸手极慢极慢极轻极轻地将女孩的碎发别到耳后。

楚子航的手停在了半空，他微微蜷缩了一下指节，最后又缓缓松开。指尖一点点地靠近女孩细嫩的脸，但最终却在几寸的地方停住。

他觉得这样几乎就是种罪恶。

他在亵渎天使。

就在楚子航要将手收回去的那一刻，女孩嘤咛了一声，伸手抱住了他的手臂，随着女孩的动作，像是主动凑上来一般，楚子航的指尖传回了一股温热。

电视里面放着传统科幻恐怖片《生化危机》，这是第一部，主角爱丽丝正和特遣队进入蜂巢内部。

沙发上是围着毯子眯着眼睛的四个女人，她们挤在一起，聚精会神地看着电视中情节的发展。

一只丧尸拖着斧子出现在画面中，扭曲的脚踝和拖行在地上的斧子发出刺耳的声音。

就在它要和主角团接触的时候，门忽然被打开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一阵尖叫声顿时响彻了整个客厅，佟姨瞬间拿着鸡毛掸子冲了出来。

楚子航无奈地打开了客厅的灯，顺叔刚刚已经开着自己的车离开了，他根本没想到自己这个说要去泡吧K歌的老妈居然在家里和她的姐妹们看《生化危机》。

而等到几个漂亮阿姨定睛一看，顿时噤声了。

楚子航不是一个人回来的，他还抱着个人，准确来说是个女孩，而且还是个漂亮女孩。

现在有点儿社死。

楚子航根本没料到家里现在除了佟姨还有其他人在，因此在顺叔把车停进车库之后，楚子航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抱起了夏弥，用声音锁开了门。

对于他而言，反正亵渎之举已经做了出来，再稍稍过分一点点……也不会怎么样吧？

总之生活是没有什么观众的……吗？

夏弥动了动，显然是被刚刚的海豚音给惊醒了，但是她只是揉了揉眼睛，鼻尖微微皱了皱，眼睛眯起了一条缝。

楚子航顿了顿，还是决定当客厅里几个人根本不存在，直接抱着女孩走上了楼。

但是他的目光却忽然看到了楼梯下面的拐角处，出现了一个快递箱子，连外包装都没有打开。

但是楚子航并没有放在心上，毕竟妈妈的快递都是恨不得拿到手就立马拆开，那多半就是“爸爸”的东西了。

在楼梯尽头，他回头看了一眼，妈妈无声地说了句话。

虽然楚子航没学过什么唇语，但是这句话他还是看懂了。

“禽兽。”

楚子航将女孩放到了继父和妈妈房间的大床上，但是他却没有急着离开。

帮女孩脱好鞋盖上被子之后，又将鞋放在了楼下最后才搬了张椅子坐在了窗边。

看着女孩微微颤动的睫毛，楚子航沉默了一下。

“夏弥，别装睡了。”

见女孩没有反应，他伸手想要弹她个爆栗。

“干嘛干嘛！”女孩立马捂着额头弹了起来，“我就知道你要做坏事！”

“我知道你醒了。”

“嗯哼，所以呢？占完便宜就准备不负责任咯？”

“瞎说什么。”楚子航无奈地摊了摊手，“既然妈妈她们都在家，估计晚上有佟姨做饭，不用你下厨了……明天放假，就在家里补习吧，台风过境，全市都会放三天的假期。”

“我知道放假了。”夏弥吐了吐舌头，“这事还是我昨天和你说的。”

可是在说完这句话后，房间里忽然安静了下来，床头的台灯散发着昏黄的光芒，映照着女孩的侧脸。

“喂，你就没什么想说的吗？”女孩忽然扬起了脸看向一旁的楚子航。

楚子航愣了一下，但是紧接着就反应过来女孩说的是什么事情。

“抱歉。”

“什么？”女孩像是听见了什么匪夷所思的话，“你居然道歉？你……”

楚子航有些手足无措，他拘谨地坐在椅子上，姿势相当标准，哪怕是最严苛的礼仪老师来了也得说这是个相当完美的坐姿。

“你，你，你这个木头脑袋！”女孩的声音不大，甚至最后还带了些哭腔，简直像是被轻薄了的良家少女控诉贵族少爷一样。

“别哭。”楚子航急忙伸手想要抹她的眼泪，却被夏弥伸手狠狠地打开。

“别碰我。”女孩低低地说道，紧接着就蜷起了身子，像是一只警惕地观察着四周环境的流浪猫。

楚子航看着她，忽然想起了有一次她独自从自己家里出去买东西，结果走得太远迷了路，当他找到她的时候，女孩就是这样蜷缩在墙角，警惕地看着四周来来往往的人。

像是一个局外人，或者是一个观察者，好像有一层看不见的墙壁横亘在她和人群中间，阻碍着她融入到其中。

而当她发现他的时候，毫不犹豫地冲他跑了过来，一把抱住他就嚎啕大哭，像是楚子航把她遗弃了一样，引得许多大爷大妈围了过来，跟楚子航说要对妹妹好一点关心些，不然妹妹就会像小鸟一样悄悄飞走，再也不回来找他了。

忽然，门口处忽然传来了一声把手转动的声音。

“哎呀！”几声尖叫传来，房间内的两人瞬间转过了视线。

地面上是跌倒了的漂亮阿姨们，她们互相搀扶着站了起来，一边尴尬地笑着一边互相埋怨着。

“哎呀，都怪你珊珊，怎么突然把门打开了……”楚子航的老妈不满地轻轻推了一下身边的好闺蜜。

“我也不知道啊……谁知道怎么回事。”珊珊阿姨嘟囔了一句。

“没事没事，子航你们继续，我们就是上来运动一下……啊哈哈，没事没事，我们自己下去就好了。”苏小妍见气氛有些不对，连忙拽着其他人退出了房间，还顺手关好了房门。

房间内渐渐归于平静，楚子航再次将目光放在了大床上，结果发现女孩已经用被子蒙住了脑袋。

过了一会儿，楚子航的手机忽然响了一下，这时夏弥也放下了被子，红着脸，微微低着头。

楚子航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尴尬地看了一眼手机，是老妈发来的消息。

“青梅竹马哦，儿子，喜欢一个女孩可一定要说啊，要不然她要是得不到回应可是会跑掉的哦。要是她跑掉了你还得追，追到天涯海角也可能再也找不到她，但是现在人就在你眼前，可得把握住机会呀(*╹▽╹*)！”

深吸了一口气，楚子航闭上了眼睛，他将手机按灭。

他开始询问自己，自己喜欢夏弥吗？这是肯定的，如果不喜欢，就不会想方设法不动声色地接近她，如果不喜欢就不会无数次地和她越过了社交红线，做一些触碰警戒线的事情。

只是他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实在是太想要在一个正式的场合向她表明心意，他从来也不想就稀里糊涂地就这样开始一段感情，即使所有人都觉得这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他本来想再等等，等到她高中毕业的时候，他一直在仔细地算着日子。

他本来想，只剩下三年了。

但是就在今天，楚子航觉得他三年都等不了了，甚至是三个月、三天甚至是三秒都不行。

其实老妈说得很对，爱一个人就是要大声说出来的，不然的话以夏弥古灵精怪又独立自由的性子一定会跑得远远的并且让他一辈子都找不到。

他深吸了一口气，睁开了眼睛，坐到了床上，对上了那双清澈灵动的眸子。

“你知道吗？”女孩却直接将他的话堵在了口中。

“我其实挺怕黑的，也很怕打雷。”她轻声说道。

其实楚子航没见过女孩这个样子，像是淋了雨的小鸟，飞不起来，只能在树枝上呆呆地望着天空，脆弱又迷茫。

他看向了一旁的台灯，夏弥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其实我小时候就很怕黑，因为我住的地方没什么光——其实一开始是有光的，后来搬到了一座暗无天日的小巷子里面。那时候治安不好，这样阴暗的小巷子就成了许多坏人藏身的地方，本来我是该死掉的……但是好在我有个哥哥，你还记得他么？”

“记得。”楚子航点点头，“你说他小时候为了救你被打伤了头，到现在还是像个小孩子一样，什么也不知道。”

“对。”她抱住膝盖，“其实那里住着挺多人的，有很多和我们一样的孩子，都是兄妹兄弟之类的关系，但是那时候没什么吃的，就有人来抢我们的零食，有两个兄弟虽然不如我哥哥强壮，但他们喜欢欺负我。”

“我还记得那天，”她将头埋进了膝盖中间，“那天也下着大暴雨，雷声也很大——那时候我还不是很怕打雷，我那时候还没有上学，就带了从外面买的两张馅饼回家，结果就遇到了他们。”

“他们要我把钱和吃的全都交出去，我不给，他们就要打死我……但是我哥哥来了，他们就开始打他，用木棍和钢管。”

“我哥哥叫我跑，我是跑了，可是我回头看见其中一个用钢管打在了我哥哥的后脑上，那时候，天上突然闪了一道闪电。”

“把他们的脸都照亮了，还有我哥哥满脸的血迹，我全都看见了。”

楚子航知道她有个哥哥，和她父母在BJ治疗，但是这件事情是楚子航第一次知道。

女孩颤抖着，低低的的抽咽声传到了楚子航的耳中。

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但是往往行动比语言更有效果。

夏弥抓住了他胸口的衣服——楚子航还没来得及把校服换下去，在他的怀抱中女孩终于不再压抑情绪，泪水落下，紧紧地抱住了他。

像是在暴风雨的大海上漂浮的小船终于找到了稳如泰山的巨轮，找到了依靠。

“以后这些事情不会再发生。”楚子航低声说道，“如果你想，这个暑假我就陪你去看哥哥。”

“不要。”女孩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见不到他的，他被关在精神病院里，只有我爸爸妈妈能去看望他。”

楚子航沉默了下来，他看着好像是哭累了的女孩，轻轻拍着她的胳膊，像是哄幼儿入睡一般。

“以后我会多攒一些钱。”楚子航看着女孩的侧脸，忽然很认真地开口。

对上她带着泪水又充满疑惑的眸子，楚子航轻咳了一声，继续说道：“你住的那栋旧别墅，可以改造一下，那个院墙，我们在外面种上爬山虎怎么样？然后在花园里面好好修整一下，种上康乃馨或者葡萄藤，然后做一个厚厚的隔音层；在每一层和每一个房间里面都安上灯带，只要你一回家，就可以把所有灯带打开，以后屋子里就再也不会很黑了，也不会听见很大的雷声。”

“如果你喜欢的话，就用欧式装修，要是不喜欢，就和这里一样，用中式装修……或者用智能家居？毕竟以后你哥哥也会住在一起，也许也是个很不错的选择。”

还没等他说完，忽然女孩扑哧地笑了一声。

楚子航投去了疑惑的目光。

“你像是个推销装修方案的销售哎。”她眼睛周围还有些红，但是现在却巧笑嫣然，甚至伸手捏了捏楚子航的脸。

“你喜欢就好。”楚子航轻轻握住她在他脸上作怪的手，“虽然我不知道未来怎么样，但是我想实现这个目标不会很困难。”

看着他认真的脸，夏弥换了个姿势，轻声说道：“那我该怎么报答你呢？楚子航，我什么都没有，什么也给不了你。”

“不。”他做足了心理建设，让女孩和他对视，“我什么都不要，我也不需要你给我什么，我只要你陪在我身边就好了。”

“夏弥，我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