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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尧尺洛家
洛明夕醒得很早,五更梆子刚响,便从正厅耳房的暖床爬起了身,迫不及待地把衣服套上。
穿鞋找袜的同时,不忘清脆唤道:
“秀兰姐,快给我打水来!”
洛明夕今年十二,乃是洛家的小少爷。
洛家在镡城能当得起大户,不光洛府修得阔绰,住着四进大院,家中还有着四处产业,更有十几位下人伺候,几位少爷都是生活无忧。
外屋的丫鬟秀兰则在更早时起了床,听得屋内的动静,笑道:
“怎么今个起这么早!”
刚伺候好了洗漱用水,预备端入屋子,就见洛明夕已离了里屋,对她说道:
“我爹爹说,把《曲礼》一遍背下,就可以出去玩去。”
“难怪!”
洛明夕“嘿嘿”笑着,拿面巾胡乱擦过脸后,一溜烟往东厢而去。
来到东厢厅内,他大哥洛谦成所住屋子已点了灯,应当起了床了,屋内有烟膏燃烧的烟雾飘出,味道刺鼻,二哥洛青阳所住的房间则是空空如也。
洛明夕安下心来。
他走入书房,在架上拿过那本《礼记》,往窗外望去,不见他爹爹,于是趁这个机会,又“咿咿呀呀”把《曲礼》给读了两遍。
还不见人来,干脆走到洛府正院,就见他爹洛恒站在洛府门口,出神地望着巷口,等着那熟悉的身影出现。
镡城这会天方微亮,早些时候还下过雨,青石街道湿润润的,天空阴沉而昏暗。
尧尺巷乃是民居,这个时辰来往人并不多,只是偶有赶买卖的生意人,穿着青灰色布衣,拉着马车经过,“吱呀”压过青石板,给两侧墙壁溅上大片泥斑。
洛明夕蹑手捏脚地来到他爹身前,唤道:
“爹爹。”
洛恒回望过来,见到是自己最聪明的小儿子,强行露出一分笑容,而后看着他手中拿着的《礼记》,才记起他来背书来的,又板起脸来,把《礼记》拿在手上,严肃道:
“背吧。”
洛明夕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背道:
“毋侧听,毋噭应,毋淫视,毋怠荒...”
洛明夕背的内容,洛恒就只将开头两句听入了耳,后头的什么都没有听到,只顾想着自己的心事。
“这老二又去哪鬼混了?一晚上还不曾回来。”
洛恒心中叹气,面染哀愁。
洛恒成年后继承了父亲的家产,生有四口男丁。
可非但没人说他好福气,背地里嚼舌根说他生了四个讨债贵。
老大洛谦成考了十几年功名仍是个秀才,半分能耐没有,成日在家躺着抽大烟。
老二不好读书,成天四处鬼混。
街坊四邻好听地称赞声游侠,不过是个不务正业的败家子罢了。
老四洛明夕倒是个聪明能读书的料。
但这性子又太怯弱,易受欺负。
这家里唯有老三有些头脑,偏又在家时少,四处做些生意补贴家用。
“偏生最近买卖不好,外头还欠了王老三八百两,下月中旬得还他。”
想到这里,洛恒更是愁容满面。
打洛恒祖父洛鸿远起,洛家从明城洛家分了家,搬来镡城,得了四处产业,本因衣食无忧。
可因近年家中的那几处酒窖收益不好,家中四子又挥霍无度,积蓄早在几个月前便已见底。
而洛恒不愿被人瞧出家中的窘迫,典当了家中的一些珍玩后,在年前开始慢慢找王老三借钱,累积到现在本息已将近八百两。
因欠下时日不短,洛恒便压下自家的四处产业重新立了契,约好三个月后归还给他,眼下却还没找到能还债的门路。
“这次再还不上,说不得得把祖上产业给卖了去。家道中落,都是孩孙不肖啊。”
卖了一处,就有第二处。
家中产业一共也才四处,之后又该如何呢?
洛恒出神地想着,忽然感觉到有人拉他衣角,他回过头来,就见洛明夕对他眨巴眼睛:
“爹爹,我背完了。”
洛恒手中书页根本没有翻动,他轻咳一声:
“背得很好。”
同时不着痕迹的把《礼记》合上,说道:
“去玩去吧。”
“好耶。”
待得洛明夕跑离后,洛恒才微不可见的轻叹了一声,又站了一炷香的工夫后,终于转身回了屋子。
洛明夕玩乐的地方不远,在尧尺巷口的坍塌监狱处,紧走几步,很快便到了地方。
这处监牢是昨日子时倒塌的。
狱舍的断木混杂着石料,散乱倒塌的墙壁上裂纹蔓延,腐烂发霉的味道中浸透着一股好似阴沟里的酸臭味。
其他伙伴早在了,洛明夕跃跃欲试,刚准备翻上去,就见着邻居李婆婆一袭粗布麻衣,挑着担子,往汴河街去。
汴河街在这镡城最是热闹,买卖好做,李婆婆每天都会去那卖糕点点心,数十年风雨无阻。
洛明夕打招呼道:
“婆婆早,又去卖糕点去?”
“诶。夕少爷在这玩呀,注意别伤着。”
“好欸。”
洛明夕目光狡黠,手脚并用,在断木上上下如飞。
在其他伙伴还傻乎乎挨处翻找“宝物”时,他已能凭借天边那一抹朦胧的光线,通过明暗来辨出那些不寻常的玩意。
扒开一块青石,洛明夕眼尖,在断木下发现了一个黑乎乎的物件。
这是一颗沾染泥污的圆珠,半颗鸡蛋大小,通体漆黑,里头蕴藏星辰般的光点,不似一颗凡俗之物。
“这似乎是一颗宝珠。三哥明天走商回来,我把这珠子送他。”
洛明夕有些兴奋地想着,如同受惊的小兔一般四下张望,玩伴们此时都在搜寻宝物,没有人注意到他。
洛明夕把珠子揣到怀里,返回了洛府,藏入了自己的珍宝囊里,又欢快地跑出了府去,对洛恒埋在心头的忧虑丝毫未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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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镡城又下起了小雨。
洛明夕仍是早早起来,去找洛恒背书,刚到正厅,就见得洛恒坐在主座上,把茶碗往桌上重重一搁。
似想发火,最后还是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
“最近都在传城里仙人内斗,叫你近日少出些门。真要出了什么事,岂不是教我白发人送黑发人?”
厅内侧边还站着一人。
他背对洛明夕,一席白衣,腰挎宝剑,长发随意束于身后,此人乃是他二哥洛青阳。
洛青阳手下养着一帮狐朋狗友,昨日玩到傍晚方得回来,今早又有邀约,要去西市比剑喝酒。
面对老爹的质问,他神色极为平淡,只说了句“我有分寸”后,出门仍往府外走去,迎面正碰上洛明夕。
洛家生有四子,洛青阳长得像他母亲,恬淡,好看,眉眼最是秀拔出群。
然十七岁时被划在眼角的一道细小伤疤,让他失了几分相貌,平添了几分凶厉。
在洛府中,要叫洛明夕最怕的,便是这位二哥。
原是他性子偏软,他二哥最是不喜,虽从未打骂于他,但总让他觉得兄弟之间有着隔阂,疏远而无法亲近。
洛明夕低头与他二哥擦肩而过,又顺利背了《礼记·曲礼下》后,按捺住自己的兴奋,退出了正厅,再次到老地方玩去。
差不多玩了一个时辰后,洛明夕带着搜罗来的“宝物”,复又踏入尧尺巷,忽没来由感觉巷内的氛围有些诡异,说不出的安静。
在洛府门前的古柳树下,有个身着黑衣的武夫在不住的东张西望。
显然。
他看到了洛明夕。
然他只是略微扫了一眼,随后漠然看向别处。
他是在找我洛家人!
洛明夕几乎瞬间笃定。
他心脏砰砰乱跳,呼吸开始粗重。
他一直往前,假装若无其事的从这人的身旁走过。
那人仍是没有任何反应,继续打眼扫向其他方位。
洛明夕心如明镜。
清晨下着雨,此时的他玩得满身污泥,和一个小叫花子没得区别,哪还能认出他是谁来?
走出百余步,转过弯后,洛明夕立马裹紧珠子,飞奔起来。
洛明夕心中揪紧。
家中一定生了事情!
虽然他不知道是何事,但镡城官府一贯不作为,家里生了事,还是唯有他二哥能够摆平。
即便百般不想,可现在去找二哥一定是最好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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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时的洛府院中,一众家丁已被尽数制服,洛明夕父亲洛恒,正脸色阴沉地坐在洛府东厢楠木椅上。
西侧的床榻上,一个身着白色寝衫,瘦削留有胡须的男子正无力的半倚在床头,手上一杆烟枪吞云吐雾。
此人便是洛明夕的大哥洛谦成。
洛谦成打小便是远近闻名的神童,年纪轻轻中了秀才,屡试不第后,却染上了烟瘾,正事不干,成天在家抽大烟。
除开他二人,房间里还有两位不速之客。
一位是洛恒的债主王老三,另一位身材高大壮硕,眼睛细长,左手小拇指短去一截。
因为戴着面巾,洛恒并不认识,只是觉得有些眼熟。
不过从他一身黑色劲装、背负宝剑的装束,能看出是一位武者。
洛恒强忍怒火道:
“那八百两银子,约好的是下月中旬还你,此时可还未到期限。”
王老三脸上的肥肉颤动一阵,似是笑了下,他未作回答,低声对旁边人说道:
“阿武,冲突起来。”
阿武颔首。
他目光凌厉,身体强壮,膀大腰圆。
一只手揪住洛恒的衣领,伸出另一只手想把洛谦成从床上拎起来。
阿武力气颇大,在拉扯洛谦成时,却觉察出有些异样。
这烟鬼横躺在床时还未觉得,当把他拎起来后,才发现他竟出奇的高大,比自己还要高出半个脑袋。
阿武把他拉扯起来时,洛谦成根本没什么反应,一只手端着烟枪,好似仍在神游忘我。
阿武把洛谦成往院子里一推,洛谦成脚步踉跄地摔坐在院中石椅上,仍然在陶醉的吞云吐雾。
院子的众武夫发出一阵低沉的笑声。
王老三一直打眼偷瞧西厢洛青阳的住处,颇有些心虚的意味。待洛恒也被推出东厢后,他这才回过眼来,从小厮手上接过一张文书,抖落在洛恒面前,洋洋得意地道:
“约期你可瞧好了。”
洛恒瞪圆了眼睛,这正是他那日签下的借条。
不过,他当时明明见是三个月。
可为什么……文书上赫然是两个月?
洛恒脸色惨白:
“你造伪!”
他急急忙忙跑回主屋卧室,拿出他手上画押的借条,只看了一眼,便觉得急火攻心,双手不住地抖动。
他手上的这张借条,居然也写的两个月。
“明明是三月到期,你耍了诈!”
王老三神情轻蔑:
“证据?”
洛恒指着王老三,“你”了几声后,最终无力的垂下。
王老三冷声道:
“再宽限你一日。明日再交不上,你家在柳石街的两处产业,我可收走了。”
王老三一边得意地耍着威风,一边在心底琢磨:
“好像火候还不够。”
想到这,他又对阿武使了个眼色。
阿武心领神会,见洛母担忧的立在一侧,他冷哼一声,上前两步后,一伸手,把她重重推翻出去。
洛母完全没料到阿武会突然对她动手,猝不及防下,“呜呼”惨叫一声,摔飞出去四、五米。
捂着腰,痛苦的蜷缩在地,不住的低声呻吟。
“老娘!”
一直仿若神游天外的洛谦成倏地见到这一幕,眼圈瞬间发了红。
他不知哪来的力气,把手中的大烟枪甩开,不顾一切地扑向王老三,如疯狗一般地张嘴对他进行撕咬。
王老三吓了一大跳。
那阿武反应却是极快,毫不客气的一脚踹在洛谦诚脸上。
洛谦诚一个大烟鬼,身子本就弱,这一脚踹在脸上,只把洛谦成踢得头破血流,仰头栽倒于地,口中“呜呼”一声,不省人事。
见到洛母和大爷挨打,家丁们挣扎着想要站起来,然很快皆被制服,王老三此时方满意地招手,招呼大伙出去。
同时心底阴恻恻地想:
“这样差不多够那洛青阳找上门来了。”
“他敢来,便是他的死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