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28章 利益枷锁
执事堂的铜炉里燃着安神香,袅袅青烟在梁柱间盘旋。余怀安踏入门槛时,孟青阳正伏案批阅文书,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
“孟师兄。”余怀安拱手行礼。
孟青阳头也不抬:“工坊出事了?”
“尚未。”余怀安上前两步,“只是新调来的力士...”
笔尖突然停住,孟青阳抬起眼:“混进探子了?”
“不好说。”余怀安指尖轻叩案几,“但是里面混着一些角木蛟、亢金龙的弟子,搞不好是隔壁院派来的奸细...”
孟青阳突然笑了:“哦?你那边开始扩招了?”他搁下毛笔,袖口沾着的墨迹在案几上蹭出一道黑痕,“动作倒快。”
“明年肥料需求将会激增。”余怀安目光扫过案头堆积的文书,“工坊必须扩...”
“给你这个。”孟青阳突然从抽屉抽出一本厚重的册子,封皮上烫着“奎木狼院·癸卯年籍”几个大字,“近五年所有在册弟子名单。”他拍了拍册子,灰尘飞扬,“包括被贬为力士的。”
余怀安接过名册,沉甸甸的质感让他手腕一沉。翻开扉页,密密麻麻的名字按年份排列,不少后面都标注着“贬为力士”的朱批。
“悠着点挑。”孟青阳突然伸手按住名册,“院里现存的弟子不多了。”他指了指窗外正在操练的新弟子队伍,“下一批要等开春才补得上。”
余怀安会意:“明白。”
孟青阳忽然压低声音:“其实...”他指尖在某个被朱笔划去的名字上点了点,“有些人虽被贬斥,反倒更可靠。”
余怀安顺着他的手指看去——那是去年因交不上供奉被贬的庚字田组教习,后面备注着“父母皆卒于魔修之乱”。
“我明白。”余怀安合上册子,“多谢师兄。”
孟青阳将毛笔案几上一搁,“既然工坊要扩招,原料种植的地可算过了?”
余怀安从怀中取出一本靛蓝色封皮的笔记,翻到夹着枯叶书签的那页:“算过了。”指尖点在一列密密麻麻的数字上,“寒心藤三月一熟,腐骨花两月半,蚀骨草稍慢些...”
孟青阳接过笔记,眉头微挑:“你这账目倒是精细。”他忽然停在一页写满批注的纸上,“等等,毒草一年能收三季?”
“嗯。”余怀安探身指向一处计算,“若用《青木诀》催熟,再配合我的肥料...”手指下移,“百亩地足够供应整个院的所有田地。”
孟青阳突然轻笑出声,笔记“啪”地合上:“你早算准了我会问?”不待回答,他已从案几下抽出一卷地图,“哗啦”展开在案几上。
“东边这片如何?”指甲划过图上标着“下等”字样的区域,“虽说是贫地,但正好挨着你们原先的丙字田。”
余怀安凑近细看,发现那地块边缘还标注着“庚字田旧圃”几个小字。他不动声色地点头:“地势略低,反倒适合寒心藤。”
“那就这么定了。”孟青阳从笔山上取下一支朱笔,在地图上画了个醒目的红圈,“明日我让地契司的人来量地。”
孟青阳摆摆手,“没什么事的话你就先去吧,别耽误招工。”蘸墨时又补了句,“对了,院长让你申时去趟奎木殿。”
余怀安正要离去,忽然听见身后笔锋一顿:“怀安。”孟青阳的声音罕见地温和,“注意休息,你脸色很差。”
门外,秋风卷着落叶掠过回廊。余怀安紧了紧怀中的名册,大步走向工坊方向。
奎木殿的青铜香炉吞吐着青烟,将苏院长的面容笼罩在氤氲之中。余怀安跪坐在蒲团上,注意到案几边缘放着一卷暗红色的绢帛,边缘绣着狰狞的饕餮纹。
“怀安啊。”苏院长突然开口,枯瘦的手指摩挲着茶盏边缘,“工坊要扩招多少人?”
“回院长,初步需九十人。”余怀安余光瞥见绢帛上隐约透出的字迹。
茶盖与杯沿相碰,发出清脆的“叮”声。苏院长枯瘦的手指在余怀安带来的名册上轻轻一点:“仔细看备注栏。”
余怀安翻开早已熟记的名册,指尖停在“家境”那一列。墨迹清晰的记录着:
“赵浪,父残,母织席为生”
“钱文欣,弟病”
翻到第三页时,一个格外详细的备注映入眼帘:
“陈三水,父早亡,母浣衣,弟妹五人(九岁至十六岁),赁居宗门北巷茅屋三间”
指甲突然在纸面上刮出刺耳的声响,苏院长指着那些备注:“这些揭不开锅的,优先选。”
余怀安目光扫过密密麻麻的贫困记录,突然明白为何孟青阳给他名册时欲言又止。
“哗啦——”
“这是...”
“契约。”苏院长突然抖开那卷红绢,密密麻麻的条款在烛光下泛着血光,“凡入选者,照此签订。亲眷每月可来灵俸阁领三斗灵米。”
余怀安呼吸一滞。
“但若泄密...”
余怀安俯身细看,惩罚条款旁用金粉勾勒着枷锁图样,“满门连坐”四个篆字的墨色深得发黑,像是干涸的血迹。
“弟子明白!”
猩红的契约在烛光下微微颤动,余怀安垂首而立,面上看不出半点波澜。苏院长浑浊的眼珠盯着他看了许久,突然爆发出一阵沙哑的大笑:
“好!好!”老人枯瘦的手掌拍在案几上,震得茶盏叮当作响,“老夫果然没看错人!”
余怀安保持着躬身的姿势,目光仍落在那份血绢契约上。苏院长的笑声渐渐转为低沉的喘息,紫檀杖“笃笃”地敲击着青砖:
“怀安啊,你可知道为何宗门要设力士这等贱役?”不等回答,杖尖突然挑起余怀安的下巴,“就因为这些人——”枯唇吐出的话语带着陈年药渣的苦涩,“就像阴沟里的老鼠,给块馊饭就能卖主求荣。”
窗外传来杂役清扫庭院的沙沙声。苏院长眯起眼睛,枯瘦的手指在契约上轻轻摩挲:
“记住,对待下面这些人...”老人突然抓起案几上的蜜饯,掰成两半,“就像对付老鼠——”将半块丢在地上,用靴底碾得粉碎,“乖的时候,赏点馊饭。”另半块扔进香炉,火焰“嗤”地窜起三尺高,“不乖的时候...”
余怀安看着香炉里扭曲变形的糖渍,青烟在院长脸上投下狰狞的阴影。
“要让他们疼得刻骨铭心。”紫檀杖尖划过契约上的枷锁图样,“实在不听话的...”枯唇扯出个古怪的笑,“反正老鼠嘛,杀了一窝又来一窝。”
余怀安睫毛都没颤一下:“弟子受教。”
“记住,”苏院长突然将紫檀杖横在案几上,杖身投下的阴影如同断头台的铡刀,“仁慈是喂不饱老鼠的。”
他从案几下摸出个油纸包,枯瘦的手指慢条斯理地解开。蜜饯的甜腻气味立刻在殿内弥漫开来,混着檀香的苦涩,形成一种古怪的腥甜。
“即便你刚刚把老鼠从深渊里拉上来——”老人突然将蜜饯扔到地上,用靴底碾进砖缝,“只要往深渊里丢一块糖渣...”紫檀杖尖挑起那块沾满灰尘的蜜饯残渣,“它照样会跳下去。”
余怀安看着那块嵌在砖缝里的糖渍,在烛光下泛着诡异的油光。
“所以啊...”苏院长突然俯身,枯唇几乎贴在余怀安耳边,“要么永远别让它们看见蜜饯...”呼出的气息带着陈年药味,“要么就让它们明白——”
紫檀杖“咣”地砸向地面,惊得香炉里的灰烬飞扬:
“跳下去的代价,是摔断脊梁骨!”
蜜饯纸包被粗暴地塞回案几,老人突然挥手:“去吧。”
余怀安躬身退出时,听见背后传来“咯吱咯吱”的声响——不知是院长在咀嚼蜜饯,还是在磨那口旧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