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沙丘棋局
财富与权力割裂着人类社会，分化着人心。那些攫取权柄、坐拥财富的人，未必总能被称为胜者。
杰西·林卡姆
杰西并未原谅，他只是蛰伏着，等待时机。
伟大的因顿·伍达皇帝再次证明了他无与伦比的生存能力——这种能力是其出身的整个皇族血脉所特有的。阴谋败露后，皇帝甚至成功地将一丝一毫的嫌疑都从自己身上撇清。杰西对此人的话一个字也不信，但他选择了三缄其口。他警惕地观望着事态发展，同时确保了自己和家人的安全，以备不测。
“香料危机”的所有罪责都被归咎于瓦尔迪玛·霍克南及其最亲密的盟友。霍克南家族的所有动产与不动产财富，均如皇帝的代表乌拉·鲍尔斯所承诺的那样，被没收并移交给了林卡姆家族。声名扫地、受尽屈辱的霍克南家族，其境遇甚至比当年威廉·英格利什的祖父还要凄惨。
然而，皇帝“高贵的报复”并未就此结束。几位出身小家族的贵族被指控在其封地上煽动不满、策划叛乱。作为惩罚，这些贵族的财产被没收充公。耐人寻味的是，从这些替罪羊身上榨取的财富价值，竟略高于从霍克南家族没收的财产。
为了示好并显示高度信任，乌拉·鲍尔斯提议让图克将军巡视监察舰的每一层甲板。安全主管同意参观，并扮演了一位充满好奇、对皇帝忠心耿耿的仰慕者。他对鲍尔斯表示，林卡姆家族打算利用新获得的财富，建造一支由类似舰船组成的舰队，以便向其他星球大规模运输香料。巡视完这艘巨舰后，这位经验丰富的老将如释重负地向杰西报告：舰上并无伏兵，其庞大的体积不过是一种恫吓手段。
杰西与皇帝保持着敬而远之的距离——如同健康人对瘟疫患者唯恐避之不及。起初，林卡姆以为这位臃肿苍白、大腹便便的帝国统治者不过是个蠢材，一个任人摆布的懦弱傀儡。但现在杰西明白了，伍达摆脱那些不再服务于其目标的人是何等轻易。毫无疑问，瓦尔迪玛也曾以为自己将皇帝玩弄于股掌之间——如今他却已倾家荡产，身败名裂。伍达只是一位能共享乐的“朋友”。无论皇帝此刻正许诺着何种利益、分发着何种奖赏，杰西心知肚明：他永远、永远不会信任此人。
在双方代表敲定新协议细节的整个数周里，皇帝始终留在那艘已临时充作帝国都城的监察舰上。伍达在舰上接见了来自其他星球——无论远近——的贵族们，但杰西对这些人也毫无宽宥之意。他鄙视这些曾逼迫他成为其代言人，却在紧要关头背弃他、拒绝提供支持和资金的人。杰西故意未邀请他们中的任何一人前往自己的官邸。宾客们被安置在监察舰的舱室里，或在卡塔格城中租赁寓所。他们所有人似乎都对香料的需求与日俱增。
那些曾以苛刻条件向杰西放贷的贵族们，如今已连本带利收回款项，打道回府。杰西暗自立誓，永不再与这些人有任何瓜葛。相反，三家在危难时刻倾力支持林卡姆、甚至倾囊相助的贫寒家族，则得到了丰厚的回报。不仅如此，杰西还打算让他们参与香料开采，共享利润分成。
根据皇帝律师们起草的新约，林卡姆家族在香料的开采与出口上将获得极为优厚的报酬。然而，当多萝西向杰西揭示了财务操作中所有错综复杂的算计与账目流转后，他明白了：最终落入皇帝金库的钱财，将大约是林卡姆家族国库收入的两倍。即便如此，他所能获得的利润依然极为可观。
这笔建立在香料贸易基础上的新财富，不仅足以弥补卡塔兰数代无能统治者造成的所有财政亏空，更让林卡姆家族的经济地位显得坚不可摧。但杰西决意不以经济指标作为衡量成功的唯一尺度，公义之心亦是他心中的圭臬。
当伟大的皇帝陛下提出要在林卡姆官邸共进晚餐时，杰西无法拒绝这一要求，同样也无法禁止皇帝携乌拉·鲍尔斯同来。于是，在一个预先安排妥当的夜晚，伍达及其随行人员，在皇家卫队的护送下抵达了总督府邸。卫队留在走廊待命，皇帝与顾问鲍尔斯则在一名身着制服的侍从引领下步入餐厅。
杰西与多萝西已然在餐桌旁就座——两人相对而坐，占据着他们惯常的尊位，尽管今晚要接待的是如此显赫的客人。皇帝及其随从被安排在次席，这显然令他们不快，不满之情已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然而他们并未将失望宣之于口，当杰西起身迎接时，两人仍礼貌地报以微笑。多萝西也站起身，行了一个端庄的屈膝礼。
“晚上好，先生们。”杰西说完便迅速落座。他的伴侣也依样坐下。与这位外表慵懒的统治者及其不可信赖的监察官同处一室，两人都感到浑身不自在。
女仆们端上冒着热气的烤盘，里面盛着杰西最爱的沙漠佳肴——烤山鹑。这种娇小的禽鸟每盘能码放三只，肉质却异常鲜嫩，配上林卡姆家族主厨特制的卡塔兰酱汁，滋味堪称绝妙。
餐宴在诡异的沉默中进行。照理说，款待如此尊贵的客人应当谈笑风生，但杰西根本提不起兴致寒暄——尤其是想到在座诸位曾如何算计自己。何况这次是皇帝不请自来，理应由他开启话题。四位用餐者目光沉沉地相互打量，侍从们则如坐针毡地盼着早点退下。
当主菜撤下，空盘被收走后，皇帝终于打破沉默：
“有件要事亟待处理。我的检察官已完成刑事调查，我也作出了惩处决定。“他端起盛满香料酒的银杯，面无表情地环视众人，啜饮一口。
皇帝那令人胆寒的枯槁目光直刺而来时，杰西心跳骤然加速。看来这个臃肿的统治者找到了合法撕毁协议的借口。
“哦？不知是何要事？“
皇帝抬手示意，走廊上的卫兵立即鱼贯而入。六名持枪士兵将餐桌团团围住——两人站在杰西身后，两人立于多萝西椅后，剩下两人则钳制着鲍尔斯。深蓝制服上猩红的滚边，犹如凝固的血痕。
埃斯马尔·图克带着更多卡塔兰士兵疾步入场。尽管皇家卫队此刻已陷入三倍兵力的包围，他们仍纹丝不动。杰西挺直腰背，静待变故，已然认定自己又遭背叛。
伍达从容地浅酌一口：
“寰宇之中，何物能称永恒？“他对着图克发问，“我的卫队长可曾向你说明情况，图克将军？“
“您的卫队长以荣誉起誓不会突生变故。但属下职责所在，陛下，更想亲耳聆听您的保证。“
“朕以帝王之名起誓。“伍达不耐地皱眉，“绝无欺诈。我们不会伤害林卡姆骑士及其伴侣。“
图克俯身向杰西耳语：
“看来要招待位不受欢迎的客人了，大人。“
伟大的皇帝再次抬手，瓦尔迪玛·霍克南便踏着弹簧般的步伐登场——未戴镣铐，衣着华贵，金链宝石缀满周身。六名皇家卫兵护送着他，而后方涌入更多林卡姆家族的士兵。随着皇帝示意，侍从搬来座椅，将瓦尔迪玛安置在鲍尔斯身旁。
杰西眼中迸射着雷霆之怒瞪视死敌，但傲慢的霍克南却佯装全然未见。
“现在该上甜点了，“皇帝宣布，“我想我们理应邀请这位尊贵的同僚共进晚餐。“
瓦尔迪玛竭力维持惯有的倨傲，却终究像只困兽般眼神游移。他深陷的眼窝里，目光不断扫过在场众人，却不敢在任何一处停留。
侍从呈上卡塔兰千层糕——切开后犹如地质断层般层次分明。这道甜点曾是杰西那位浮夸庸俗的父亲的最爱，也是当年毒杀他的凶器。
“噢，多精致的点心！“伍达赞叹，“您说是不是，瓦尔迪玛？“
“确实，陛下。很别致的...乡村风味。“
当众人享用蛋糕时，皇帝、鲍尔斯与瓦尔迪玛谈笑风生，杰西却如冰雕般僵坐。席间觥筹交错，甜香四溢，唯独他食不知味。令他警觉的是，本该惶惶如丧家之犬的瓦尔迪玛，此刻竟显出反常的松弛，仿佛全然忘却了自己已被剥夺一切。
餐毕侍酒时，皇帝向卫队长颔首示意。四名持械士兵悄然立于鲍尔斯与瓦尔迪玛椅后，从皮鞘中抽出锃亮的绞刑索。
鲍尔斯突然不安地扭头：“陛下，这是？“
“看来你还是暴露了。“瓦尔迪玛的嗓音干涩疏离，牢狱生涯似乎榨干了他所有情绪。
杰西震惊地看着这场帝王导演的死亡戏剧。伍达的手指如节拍器般在两人之间摇摆，最终停在瓦尔迪玛身上。
“所以，“瓦尔迪玛看向臃肿的君主，“我们的账算清了？“
“很不幸，是的。“伍达叹息，“您玷污了贵族尊严，险些毁灭香料、沙丘世界和林卡姆家族。您的家族将永远钉在耻辱柱上——'霍克南'将成为帝国词典的新词条：意指无耻贵族。“
认命的瓦尔迪玛沉默以待。
“但我赐予您另类永生，“伍达抚弄酒杯，“至少比那些死后便被遗忘的蝼蚁强。“
瓦尔迪玛惨笑着昂起头颅，绞索瞬间勒进苍白的脖颈。随着木椅轰然倒地，这个曾经显赫的姓氏就此陨落。
坐在鲍尔斯对面的乌拉·鲍尔斯面如死灰，这位顾问比往常更加坐立不安。皇帝突然用鼓励的口吻对他说：
“这样的命运不会降临在您身上，顾问先生。“
鲍尔斯刚松了口气，下一秒士兵就粗暴地扯下他华贵的外袍。衣领下赫然露出灰色刺青——一条双角眼镜蛇，霍克南家族的徽记。
杰西失声站起，身后的图克和卡塔兰卫兵立即举枪戒备。多萝西盯着顾问的后颈惊呼：“我曾瞥见过这个刺青的一部分，但没想到...“
皇帝漫不经心地挥手，绞索已套上鲍尔斯脖颈。这个鼬鼠般的男人疯狂扭动挣扎。
“您明明说...说过不会...“
“我说的是'这样的命运'。噢别担心，你照样会死，乌拉。“皇帝啜饮着酒，“只是没人会记得叛徒。“
绞索收紧时，鲍尔斯喉间发出的咯咯声盖过了皇帝的宣判。杰西看向多萝西，发现她纹丝不动地端坐着，脸上只有嫌恶。当四目相对时，他在伴侣眼中看到的不是快意，而是深沉的悲哀。
“从始至终这都是场必败的谋划。“皇帝对着抽搐的人影说教，“你险些颠覆我的帝国——那些挑衅的计策，绑架婴儿的阴谋，全都出自你的献策。“
鲍尔斯的靴跟在地板上刮出刺耳声响，染血的手指徒劳地抓挠着金属绞索。
“很遗憾，乌拉，我怎能继续任用这样的谋士？“
虽然挣扎得比瓦尔迪玛更久，这具躯体最终同样瘫倒在血泊中。
“这才是我准备的甜点。“皇帝擦拭着手指，“要再来点餐前酒吗？“
杰西面无表情地命人斟酒。当侍从搬运尸体时，臃肿的君主突然感叹：“多讽刺啊，我一直以为他是我的心腹。直到昨天发现那个刺青...“他转向杰西，“看，我和你一样是阴谋的受害者。“
“谗言总是裹着蜜糖，陛下。“
“未来我们需要精诚合作，骑士。“伍达举起酒杯，“我保证我们之间不会再有无谓的猜忌。“
“这正是我的心愿。“杰西咽下了更多话。他和多萝西已决定常年驻守卡塔兰，香料事务将交由加尼·霍利克打理。在重建林卡姆家族财富的同时，他正秘密联合几位贵族议员，构筑对抗皇帝永恒阴谋的防线。
命运的讽刺在于，杰西正打算运用从伍达皇帝那里学来的手段。这个臃肿的男人看似人畜无害，实则拥有锐利的头脑、洞察人心的天赋，以及取之不尽的阴谋诡计。他的布局精妙复杂，环环相扣，常人根本难以窥其堂奥。但有一点再清楚不过：伍达永远知道如何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从每件事中榨取最大利益。
倘若杰西在决斗中落败，瓦尔迪玛会继续向皇帝进献巨额贿赂，一切如常运转。但杰西的胜利，反而让皇帝借机铲除了真正威胁王座的霍克南家族。更妙的是，决斗条款迫使林卡姆家族革新香料开采技术——这恰是保守的霍克南永远不愿尝试的。如今香料出口激增，皇帝成了最大赢家。
“果然没那么简单，“杰西暗忖，“要守护家族，我还有太多要学。“
全宇宙能让他全心信任的人屈指可数——确切地说，一只手就数得过来：加尼、埃斯马尔、多萝西。想到多萝西的名字时，他心头突然一震。
当侍者为每位宾客奉上三杯甜酒时，杰西握住高脚杯起身：
“容我宣布一件事，陛下。请为这则消息干杯！“
“哦？“皇帝用施恩般的口吻问道，仿佛纡尊降贵地与下等人交谈。
此刻知晓多萝西从未背叛，只是为救他们的儿子而周旋，杰西决定抛却谨慎与贵族传统。毕竟他让皇帝的财富远超最狂野的梦想，这份功绩总该换来些宽容。
深吸一口气，他凝视着餐桌另一端：
“多萝西·梅普斯，你是我的伴侣，我儿子的母亲，最忠诚的战友。但这些已经不够了。“
他的语气仿佛大厅里只剩他们两人。她回望的目光交织着哀伤与爱意，似乎早已预知下文。她总劝他迎娶名门闺秀来壮大家族——如今作为沙丘世界统治者兼香料大亨，联姻请求恐怕会踏破门槛。
但接下来的话令她震惊：
“你愿意成为我的妻子吗？“
“可...这不合规矩，杰西。你比我更清楚。“
“林卡姆家族不能没有你，“他坚定地说，“而我不能没有你。其他贵族沉迷香料与权术，我只要与你共度余生。“
多萝西眼中泛起泪光。杰西快步绕过餐桌，见她虽满含柔情却依然清醒：
“不，杰西。我不过是个平民情妇。我们不能结婚，这会毁了你的家族！“
他转向臃肿的皇帝，目光如炬：
“我相信陛下会特批。毕竟他常说自己就是法律，有权更改律法。“
因顿·伍达无聊地摆摆手，啜饮第二杯利口酒。显然他期待更重要的请求：
“虽然愚蠢，但这倒是最省心的要求。“
杰西饮了口香料水润泽干渴的喉咙。放下酒杯后，他捧起多萝西的脸庞，凝视她橄榄棕的眼眸：
“娶你或许不是最明智的政治决策，但管他呢！我们连生死劫难都闯过来了，还在乎流言蜚语？“
她长久地注视着他：
“既然爵爷坚持...“
当双唇相触时，他尝到的甜蜜胜过最醇厚的香料。
“从今往后，人们将称你为多萝西·林卡姆夫人。“他宣告，“真正的高贵不在于血脉，而在于品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