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邪·剡注
不屑的神情,是对“雏儿”一词最好的注解。
之前邱辰连续两次化解了莫利的法术,莫利对于中土圣王的传承是暗生戒惧的。
这固然是个你来我往、水来土掩的过程。
但他这次来劫掠的最大缘由就是对面因为孝期新老交替,本以为轻而易举就能困住对方,亦或者让对方因为胆怯而心惊逃走,这样抓获就容易得多。
可没想到,这个初入修行之境的年轻人,面对着两个法术,对面都是轻松化解。
只能说,昔日中土圣王鼎定天下时,其下武士身经百战,见得多了。
故而圣人制礼传艺时候,将这些身经百战的经验都记录下来,各有应对。
然而这种戒惧,却伴随着邱辰引弓,浪费宝贵的灵力射死了一名辅兵甲士,终于化为了面对雏儿的不屑。
尤其是看到邱辰引弓之后,不退反进,更操引战车朝这边冲来,这种不屑尤甚。
莫利等族,早已披鳞生壳,族群中自没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谚语。
但,族群中一时气盛而作死的,往往都是年轻人。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短短一瞬、两回合的交锋,邱辰的形象,已经在莫利的脑海中固定下来。
年轻、气盛,尤其是两回合交锋不落下风后,心气更盛。
但是临阵经验不足,中土圣王手段高超,传流诸艺,各有应对;但临阵经验,却不可以教科书传授,故而才以宝贵的灵力于数百丈外射杀辅兵。
念及此,莫利亦叫部属催动龟车,他自己反握鱼叉,微闭双眼,右手举起,做投射状。
微闭双眼的同时,双眼笼罩上了一层水雾,圆圆的瞳孔变为竖直的线。
在这层水雾下,莫利感觉到自己变得无比高大,正站在海边。
天地间的灵气流转,组成了海浪波涛,摇曳扭曲着光线。
而在灵海的下面,邱辰的战车就像是一条鱼,在这波折的海底游动。
只一看,对面的神魂警觉到了这种注视,就像是人在遇到危险时无需思索自会心跳加速肌肉倍紧一样,自发地做出了本能的反应。
在莫利眼中,水雾灵海的波涛更为狂躁,折射的虚影倍加扭曲,就像是叉鱼一样,波折的水面与折射使之根本无法判断真正的位置。
幻象中,莫利伸出左手,触摸波纹,嘴里念念。
水底蓦然出现了一壳巨蚌,张开壳,咬住了正在那奔驰的麟兽战车,使之难以移动。
水波仍折,但莫利知道,下一刻,幻象中的巨蚌会张开蚌壳,吐出珍珠,其色闪耀,会为他的鱼叉一刺指明位置。
莫利深吸一口气,调整呼吸,仿佛看穿了水波的折返扭曲,反握鱼叉的手腕一甩,朝着水面刺去。
他知道,片刻后蚌珠绽放的光华,会牵引他的鱼叉飞向奔驰的麟兽。
战场的另一端。
邱辰并没有看到巨蚌,也没有感觉到自己在水里游。
固然这里意识决定物质,但你的意识和我的意识有什么关系?
若你用鱿鱼须子拽我,我生于沙漠,压根不曾见过触须,难道你还能让我想象出我没见过的事物?
他只是本能到感觉到了危险,感觉到了有人在用一种独特的视角注视着自己,感觉到似乎有种怪力牵引着自己的战车。
以他所见过的场景、所经历的世界,这种本能的危险让他在他的神魂中具象成一个奇葩的画面。
他觉得,自己在某种装甲车里,于战场上疾驰。头顶,似有某种居高临下的危险即将落下,或是无人机,或是航弹。
这是他对战场最为熟悉的理解,即便并未经历过,但却最容易具象。
这种危机感产生的瞬间,之前祭祀过的旧日碎片中的烟花力量,在体内苏醒。
剧烈的灵力抽搐,让邱辰的脊背都产生了一股酸麻的感觉。
几乎是一瞬间,一幅荒诞的画,就此产生。
疾驰的战车,感知到了来自天空的危险。
本该和平的节日里代表喜悦、幸福、吉祥、喜庆与安宁的烟花,在战场上绽放。
这是烟花的花语。
当然,这神国里烟花花语,也包括生机:生孩子有放烟花的,倒是没听说家里死了人有放烟花的。
与鞭炮可能代表死亡,不同。
刹那。
无数的花火闪烁。
硝白的烟雾升腾。
战场的另一边,莫利已经掷出了他的鱼叉。
但在鱼叉破水的那一刻,在莫利眼中,麟兽战车如同乌贼一般,放出了一股黑墨。
这黑墨是如此深邃,竟遮掩住了蚌珠的光华。
甚至,他感觉,那不是遮掩,更像是蚌珠释放的光华,被这团墨鱼黑雾给吸收了。
幻象中,鱼叉入水。
本该一击而中的鱼叉,失去了蚌珠光泽的牵引,如同在岸上叉鱼肉眼瞄准了鱼一样,理所当然地偏开了。
黑墨散去,鱼叉扎在了距离麟兽战车数丈远的地方,随后消散,形成一团腥臭的黏液。
麟兽战车完好无损,而战车上的敌人在躲过一击后,再度引弓,射向了他身后的一名族人。
莫利心中一惊,刚刚竖直的瞳孔恢复了原样,不敢相信。
“这是什么法术?”
低阶武士的对抗,灵波与神魂的交锋在四五百丈外就已开启。按他所知,刚才那种情况,靠的应是御车之艺,凭借神魂与麟兽的默契,依靠灵力波动的感知,躲开那一刺。
然而,对方并没有这么做。或者,对方对于御车技艺并不精通。
在他竖瞳的幻象下,莫利分明感受到了一种强烈而又隐约熟悉的感觉。
黑墨衍射出的那种生机,或者说,那种对生的渴望,他在深海真的从墨鱼异兽的身上感受过。
莫利无法知晓对面用的法术,但这种喷墨求生的感觉,太熟悉了。
冥冥中似有一种缘线,共颤下,让莫利无比确信,对面用的法术,真的和深海中墨鱼求生的场景有种诡异的神秘混沌联系。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怀疑,是不是对面偷偷信了他的神灵,获取了海的力量?
震惊中,回头一看,刚才那一箭又有两名族人被射中。
这两人靠的有些近,如今只余下了一堆白骨,闪闪发光,身体却还未倒下,甚至关节还保留着生前的姿态向前挪动了半步,这才倾倒。
就像是刚才从天而降了乌云般的鸦群,将这两名族人身上的皮肉瞬间叼啄干净。干净到骨头上竟无血丝,光彩熠熠。
两箭射过,莫利身后助阵的族人已经骚动。
他们并不是第一次上战场,即便或许之前不曾劫掠过,但部族酋邦内的争斗他们是见识过、参与过的。
他们知道自己不是修行者,不可能在修行者的攻击下保全自己,做什么都是徒劳的。
但是,他们从未见过修行者决斗,不将宝贵的灵力用在对面修行者身上,却用在他们这些辅兵助阵的人身上。
连续两箭,已经让他们胆寒。
尤其是可怕的死相,那两具向前倾倒的白骨、那团仍在扭曲的青紫色肠子。
那些或能激发他们悍勇的血腥味,此时都化作了可怕的恐惧。
有人已经支撑不住,双腿开始颤抖。
有人甚至开始回头,盘算着哪里是最近的沟渠,以便逃走。
只是死了三个人。
相对于十余人的助阵辅兵,这只不过四分之一,甚至还并未影响他们的阵法响应。
但,逃与杀,在战场上的意义是一样的。
此时,邱辰的第三枚玉韘已经勾在拇指上。
他确信,只要再用一箭,对面的助阵辅兵就会奔逃。
而他的麟兽战车,在经历了刚才的三回合对垒,已经占据了位置上的优势。
既可以做出席卷后方助阵辅兵的姿态。
也可以凭借麟兽比之龟兽的速度优势,绕后,击尾。
龟车上的莫利也感知到了族人的恐惧,他知道可以用恐惧、威吓、以及战后的惩罚来维系。
但,如果对面带来的恐惧,比自己更甚呢?
以灵力杀凡人,本就可以做到标新立异、精彩纷呈。
杀人杀到标新立异的程度,那便是恐怖。
按说,低阶武士,临阵决战,从神魂对抗到灵波感知,都需要消耗灵力。
真正对决,临阵不过六七箭。
最开始的“雏儿”轻视,就在于此。
自己之前的三回合压制,也消耗了对方不少灵力,按说将宝贵的灵力用来击杀凡人大为不智。
可现在,莫利心中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对面的灵力,远比自己想的更加充沛。
这……不可能。
对面还在丧期,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充沛的灵力?
带着内心的隐约不安,莫利再度将鱼叉握起。
他没有去干扰邱辰的第三箭。
他在等机会。
等一个邱辰射出第三箭的瞬间。
旧灵已散,新灵未生的瞬间。
那一刻,是最危险的。
同理,此刻,他可以选择在邱辰袭击自己族人的时候,去袭击邱辰的助阵辅兵。
可同样的,如果邱辰前两箭都是引诱他,让他误以为会一直射向族人,但第三箭却存了类似心思,在自己射向辅兵的那一刻射向自己呢?
于是,莫利选择了等待。
邱辰的第三箭,从容射出。
在灵纹波荡到莫利身旁的那一刻,莫利的鱼叉也跟着投出。
感知到危险的邱辰,瞬间舍弃了玉韘,“三昧真火诀”催动。
小拇指一勾,虚握在手心的箭矢搭好,自身的灵力流转,凭借灵纹波动的震感,快速撒放一箭。
轰……
一声巨响,如若雷鸣,在半空炸裂。
隐入灵海的羽箭、跃迁灵海的鱼叉,在一种奇异的互相吸引中撞在了一起。
这不是两箭对射的对射劈开。
而更像是水塘里扔下的两枚石子,波澜荡漾,涟漪四散。
当两方的涟漪触碰的瞬间,在涌起的波峰触碰间,羽箭和鱼叉瞬间从虚无中涨出,在此相汇。
看起来,这很像是君子射艺中的“剡注”之术。
剡注之艺,本就要用在类似的场景。
或是劈箭、或是快射。
只是,这是君子射艺中相对较难的射术,极难掌握。
邱辰用的,自然不是正统的剡注射术。
而是标准的经过伪装的邪神箭术,看上去和剡注几无区别,但内在的世界观、或者说“道法”,全然不同。
这种射法极耗灵力,而且很是被动,并没有真正的剡注法那种速射伤敌的技巧。
更像是扔出一枚石子,涟漪发散后,只有与对方的强横灵力碰撞,才能激发射出的箭矢、固定位置浮现。
只能自保,不可伤敌。
其所消耗的灵力更是惊人。
甚至还有个隐藏条件,那就是需要强大的神魂。
但这种隐藏条件类似于能跑能跳的人一定会喘气。
如果此方世界的人,能够理解那套旧日神国的诡异世界观,经历过神国的种种,并且还没疯,显然神魂足够强大。
相对于灵力的消耗,这种神魂的要求,意义不大。
邱辰不是这方世界的人。
但因为杏子,他需要不断用素材“渲染”出一个世界。
哪怕只是世界的一角,一角的小屋。
甚至之前的蓝天都没有白云、夜晚都没有星辰,只能用最简单的无云蓝天、黑云暗夜作为素材,可这依旧在不断锻炼邱辰的神魂。
这是他能射出这样一箭的根基。
而这样的邪神伪装后的射艺箭术,类似剡注这种,他的灵力只能支撑两箭。
因为那套奇葩的“三昧真火诀”。
催动类似的箭术,至少以邱辰此时的修为,只能是高爆发但持续极短的、名为“元神之火”,实则是“磷酸供能衍生”的灵力系统。
想要击杀对方,邱辰清楚,自己应该只有一次机会。
类似的玄妙箭术,他只能再施展一次。
于是,在射出这样伪装为剡注的一箭后,邱辰没有立刻再用玉韘,而是勾弦,以最普通的射术,朝着龟车射去。
随后再度勾住玉韘,告知麟兽,继续绕后。
他要掌握战场的主动,给对方足够的压迫,而不是让对方出题自己化解。
唯有如此,才能让自己玄妙的一箭,取得想要的结果。
此时,玉韘三箭的效果已经显现。
刚才玉韘第三箭射出,对面的助阵辅兵心理已经崩溃。
远处回荡着一名敌人的哀嚎,持久不觉。
第三支羽箭从他的后颈射入,贯穿脚底。
箭杆生出了无数白丝根须,像是羽箭中蕴含无尽的生命活力,那是一支箭杆用一种特殊蘑菇伞柄制成的箭支。
无数菌丝饱饮着中箭之人的鲜血,顺着贯穿的伤口布满全身。
他的每一处内脏、每一片鳞甲、每一寸骨骼,都已经绕满了菌丝。但他的头脑已经清醒,甚至能够清楚感受到菌丝在体内蠕动的剧痛。
就像是被钉死的人,他的身体僵硬,但却站立不倒。
浑身的血肉在缓慢地干瘪,唯一还能转动的是自己的头,低头看了眼被菌丝分泌的黏液腐蚀的身体,随后就是苦难的哀嚎。
修行者杀凡人,总是可以杀出新花样的。
这样的箭,射在莫利身上,并不会是此效果。
哀嚎只是对面助阵辅兵内心崩断的弦。
而剡注之技,在半空中炸响的惊雷,则是断弦后的反崩声响。
助阵的辅兵再也承受不住这种恐惧,此时的恐惧压过了逃脱之罚的恐怖。
在哀嚎声中,这些人抱头鼠窜,跃入沟渠河流,不知踪影。
与此同时。
邱辰在剡注之技后的那一箭,也射中了对面的龟车。
厚重的龟甲,显然有某种未知力量的加持,这一箭直中龟甲,却没有击穿对面的装甲。
拉车的龟龟,也在被射中的瞬间,仿佛感知到了危险一般,将头足尾都缩入了厚重的龟壳中。
但战车并未停下,只是略有停顿,仍旧凭借龟龟缩壳后的滑行,向前挪动。
凭借刚才的剡注一箭,以及随后并不停歇的一箭,邱辰已经掌握了战场的主动权。
现在,对方已经完全被动。
麟兽的甲,不如龟车厚,但速度快。邱辰可以咬住对面的尾巴,那是战车最脆弱的地方。
邱辰借助玉韘储存的灵力,击溃了对面助阵的辅兵,自己的侍从甲士士气大震,仍旧可以响应他的颂诗与破阵曲。
对面如果这时候选择击杀自己的助阵侍从,如刚才一般,邱辰可以舍一人而在其投掷的瞬间攻击。
对面如果恐惧于邱辰展现出的射艺和玉韘制造的看似远飞新手的灵力充沛假象,选择逃走,那更简单。
如果不逃……
邱辰相信,对方至少不敢再攻自己,而是会选择守。
等一个自己犯错的机会。
刚刚伪装成剡注的一箭,已经足以让对方确信,所谓旧灵消散、新灵未生的时机,在自己身上仿佛是无效的。
不是此规则无效。
而是,玉韘的旧灵,与体内的新灵,并不符合此规矩的条件。
公式不成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