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中唐于既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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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宁教我负天下人

大慈恩寺的事先交由崔慎接手去办。

李昂和杨钦义则是带着许多神策军出了山门,直接沿大路往北行驶,途经亲仁、安邑、宣阳诸坊。

此时虽然有魏博牙兵在巡逻,但长安城实在是太大了,还是能看到许多乱象。

尤其是邻近东市的宣阳坊,本是京兆府所属的万年县衙所在,京兆府少尹罗立言是李训的人,带着属吏誓死抵抗郑注,却被凤翔牙兵血腥屠杀,连带着长安、万年两县的县衙也遭了殃,县令、主簿都被牙兵杀死,衙门被砸得稀碎。

堂堂县衙遭了兵灾不说,今早周围的无赖们聚集起来,打算抢夺东市那些有钱的店铺,却被商贾们联合起来,带着保镖和佣兵们打退。

那些无赖吃了亏,跑到相邻各坊抢掠,眼见着以往如同鬼门关一般的县衙如今空无一人,忍不住又去抢了一把,顺带点了火,将衙门的卷宗付之一炬。

结果火势一起,整座衙门都没保住,这会儿已经被烧了个精光。

街上行人绝迹,偶尔有魏博牙兵和南衙十六卫骑马路过,看到远处圣上的旌节高悬,都下马行礼。

向北的平康坊青楼遍地,是长安有名的销金窟,城中大乱,此地也不免岌岌可危,好在他们的青楼生意平日里免不了与地痞们打交道,无非是拿出大笔财物来破财消灾,倒不至于被烧杀一空。

李昂自从穿越来大唐后,连日在各方势力之间周旋,居然还没有逛过长安城闻名遐迩的东西两市。

可惜此时东市大门紧闭,戒备森严,看起来比大明宫的防卫还严密些。

再向北,崇仁、胜业、永兴诸坊都是一副劫后的残破景象,东侧的安兴坊同样也遭了火灾,这会儿还有青烟未散。

李昂猛地勒住马,坐骑发出一声嘶鸣。

身边护卫立刻拔剑,左右虚舞作势。韩希直握住刀柄,警惕地望着周围,陈堰也勒住坐骑,游目四顾。

李昂缓缓吐了口气,却是不知不觉来到了大宁坊。

昨日的那个夜晚,自己就是从此处狼狈驶入坊中,罗令驾车,些许护卫在侧,还有临时加入的杨钦义。

李昂一言不发地勒转马头,踏入大宁坊。一路行至十字街心,然后转而向北,临近坊门处,再转而向西。

“是这边吧?”

他目光迷离,小声问道。

杨钦义点了点头,行礼说道:

“回圣上,是这儿。”

说着,杨钦义指着旁边一堵短墙,上面仍能看到许多干涸的血迹。

“大伙儿就是在这里分头走的。”

李昂下了马,一手扶着短墙,立了一会儿,然后往北行去。

罗令等人的音容笑貌犹在眼前,自己还能梦见他跪下的身姿和杀敌的背影,如今却已是生死两隔。

世事无常,福祸难料……

一行人沿着当日的路线在巷中兜兜转转,从坊南来到东侧兴唐寺附近。

李昂突然回头对杨钦义说:

“当夜几个兄弟为国捐躯,抚恤和家属待遇要做好,尤其是罗令。”

杨钦义在马上弯腰说道:

“不消圣上提醒,老奴已经派人找他们的家眷了,只是里面不少人祖籍都是外乡,有些费功夫。”

李昂点点头,打马而过,不再言语。

众人离开大宁坊折而向西。

杨钦义提醒道:“圣上,咱们那天没去过西边。”

李昂并没有回答。

长安城大街横平竖直,到处都是整齐划一的十字街,李昂却没有走直线,而是赌气一般,在城坊间东绕西转,有时深入暗巷,有时又绕到某处被抢掠过的庵堂、房舍。

众人都一头雾水,弄不清圣上的意图。

他们一开始以为李昂是忧心城中的乱象,出来察看局势。

到了大宁坊,临时起意,重走了一遍逃亡的路线,悼念死难的兄弟,也在情理之中。

可出了大宁坊之后,路线越来越奇怪,忽而向南,忽而往西,在各坊之间来回穿行,看行止,好像在寻觅什么,到了地方却又过门不入,一路上马不停蹄,似乎只是赶路。

不过圣上板着脸,显然心绪不佳,众人都没有作声,只紧跟着主公马后,暗自握紧兵刃,防备随时可能出现的刺客。

这一路的见闻也让众人不禁悬心,昨晚的骚乱以抢掠为主,伤及人命的并不太多,然而这一路行来,所过之处几乎都有死伤,时不时便能遇到尸骸,令人不由得怀疑,昨晚的骚乱是不是被低估了?

日影将中,众人从一处坊门出来,迎面是一座雄伟的城门。一阵错愕之后,众人才意识到,这一路东绕西转,竟然不知不觉到了皇城,眼前正是朱雀门。

皇城位于长安正北,朱雀大街尽头,与原本的大内太极宫连为一体,大内迁往大明宫后,各部的官衙仍留在此地,也是昨日事变中,杀戮最为惨重的区域之一。

大明宫内死者多是内侍、宫女,金吾卫,皇城却聚集着大批来不及逃走的百姓商贩,都被凤翔牙兵屠戮一空,死者数千人。

此时官吏逃散,军士弃守,偌大的皇城几乎空无一人。朱雀门漫长而幽暗的门洞内血气扑鼻,虽然尸首已被清理,仍能看到满地血迹。

杨钦义勒住坐骑说道:

“那些牙兵大概是先闭了城门,然后纵兵砍杀。”

李昂问道:

“牙兵叛乱,为何要屠戮百姓?”

杨钦义叹息一声:

“那些军士可不是什么好鸟,抢劫杀人这种事,胆子大得很。”

说着,杨钦义凑到李昂耳边,小声补充道:

“其实不光是牙兵,宫中的神策军和翊卫也有不少是长安本地的恶少。他们白日当值,下值之后,杀人越货,无恶不作。”

李昂点点头,驻马片刻,然后穿过城门,左转往西行去。

沿着城墙西行,途中血迹处处,不时能看到掉落的鞋履,染血的幞头,还有掀翻的木轮车,打碎的酒瓮。

一直行到皇城西南隅,视野蓦然开阔。

青石铺成的街面尽头,是一片黄沙。那片沙场宽及百步,场中寸草不生,唯独场边生着一株巨柳。

那株柳树大得惊人,此时绿叶凋尽,苍黑色的树身犹高十丈,数人合抱的树干上,分出无数巨臂般的枝桠,光秃秃的柳条低垂下来,笼罩在枝桠四周,如烟似雾。

远远望去,如同一座巍峨的云山,又像一个佝偻着身体的老迈巨人。

李昂思索一会儿,驻马停下,对杨钦义问到:

“这便是长安城内秋后问斩之地?”

杨钦义也跟着下马,给圣上讲解这棵独柳树的历史。

李昂静静听完,招手吩咐一位神策军头目说道:

“你去找李公,告诉他即刻带南衙兵马封锁长安城各大城门,禁止和尚、寺人、官员等离开。”

那人领命而去。

杨钦义有些猜到李昂要做啥,赶紧跪下来劝诫道:

“圣上,如今朝堂局势不稳,不宜再兴刀兵了。”

李昂定定看着他,摇了摇头。

“乱麻还需快刀砍,朕要趁手里这兵锋正盛,理当清理掉一批人。压在大唐头上多少年来的两座大山:宦官与群臣,也该松一松了。”

“杨寺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杨钦义已经是泪流满面,他哽咽着说道:

“圣上,许多人是无辜被迫的啊,他们没得选。假使都杀了,谁来做事,谁来听旨,谁来伺候呢。过度杀戮只会有损圣上清名。”

李昂轻笑一声。

“朕心里有数,此事宁可错杀,不可放过。至于朕死后文官如何诋毁,青史如何污蔑,已经不重要了。如果不趁此机会集权,给朝廷换换血液,不仅这大唐没救了,朕也会抱憾终身的。”

杨钦义咬了咬牙,继续劝道:

“还请圣上与李公商议。”

“不必了,朕意已决,杨中尉,朕信得过你,你现在速去大明宫,选一些清白耿直的寺人,这几天给他们放个假,别出来凑热闹了。”

杨钦义磕头谢恩,顾不上多说,翻身上马就朝大明宫奔去。

李昂走到大柳树边,低头闭眼,合掌默念,在心中絮絮说了一番近况。

他的心境渐渐安静下来,连日来的疲倦,诸事棘手的烦躁,对自己无能为力的愤怒,都在树前化解了不少。

良久,他睁开眼睛,恢复了帝王的凌厉和清醒,对众人说道:

“韩将军,你带牙兵去北司,所有宦官全部押解,敢有抵抗者,杀无赦。”

“神策军士,你们在城中捉拿郑注的残党,自有人会给名单。”

众人皆行礼领命而去。

李昂抬头看天,雪花纷扬而落,他举起手感受凉意在手心消融,轻声说道:

“宁可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