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有趣的人
雪中行三日，粒米未进，只吃得白雪数捧罢了。
北域地广人稀，尤其是最北边，因为北蛮游兵常来袭扰，故而早已荒无人烟，加之条件恶劣，连强盗都不愿呆，自然也就没有客栈和酒肆。
饥饿感很强烈，但是因为《龙象金身诀》已然修行圆满，饿上几天倒也无妨。
只是天地白茫，雪中独行，身后只有自己踩出的一串脚印，有些无趣。
秦勤不怕孤独，只怕无趣。人到了一定年纪就会习惯孤独，但永远无法适应无趣，偏偏年纪越大世界就无趣。
可能是经历得太多了，尤其对于他这个老妖而言。
一万次穿越，从市井之鄙到商贾之靡，从江湖之远到庙堂之高，从逐鹿天下到大道争锋，再漂亮的美人肚皮他都翻滚过，再热血喷张的战斗他都亲历过，再荒诞不经的乐子他都尝试过。
他试过扛着皇后往宫外跑，皇帝在后面追，试过在街头和泼妇打架，对方挠他一脸血他也薅人一大把头发，还试过在渡劫期大能头上放鞭炮，放完以后跪地认错，然后在他脚下再放一个......反正人死鸟朝天，死了再穿越，没什么他不敢干的。
可以说穿越一万次，除了头几次他是老老实实地活过，后面都是往掀桌子烧房子不过了地活，想干的事情全干了遍。现在问他还想干点啥，这问题就跟一夜七次以后问他还想干点啥，他只想收腹缩身躺好当个皮皮虾。
这种情绪当然很讨厌，毕竟他还活着，也不想死，所以总得找点乐子。只是能让他看上的乐子不多，因为前提是得碰到有趣的人。老头本来算一个，可惜死了。
于是他决定送老头回家，顺便帮他报个仇。报仇算不上什么乐子，可是别人杀了他的朋友，他总得找那人要个说法。他努力地保持着睚眦必报的性格，这样才能让自己看上去还像个正常人。
至于以后该做些什么？
从原主那里继承的记忆显示，大乾是个物产丰饶的繁华国家。但有时候繁华不等于有趣，人类总是在匮乏时团结一致互相依靠，而在丰饶时勾心斗角彼此撕咬，为那些多余的、其实无关生死的物产归属权而生死相斗，这就很难有趣起来了。
可他到底还是心存希冀，期待能碰上几个有趣的人。有这样的人陪伴，再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朝花做玉露，烹茶逗走狗，闲来无事去人间，离安静很近，离热闹不远，这样过完一生大抵是极好的。
这日中午，大雪终于停了，冬阳在薄薄的云层后头，散发出白色的光晕。
一辆马车从后头赶了上来。
“阁下是三日未睡么？”一个清冷的声音，从车厢里传了出来。
北荒之地遇到人不容易，秦勤循声看去，只见马车车厢的帘子已经掀开，从里头探出一张白脸。
那人穿着白色的蜀锦长衣，披着青色带貂绒的大氅，一尘不染干净至极。
一张白脸也干净至极，如羊脂玉一般洁白无暇，五官立体而精致，配上一双清澈略带清冷的眸子，好看得如同从画里出来的人儿一般。
对方发髻高束，玉冠在顶，是男人打扮，但是秦勤一眼就看出，这是一个大约二十出头的女子。
穿越万世，对于女人，他总比一般人看得多，也了解得多。
但漂亮的女人不一定有趣，相对于这个女人，其实他更感兴趣的倒是马车前头，那两匹马中的其中一匹。
那匹马毛色乌黑发亮，个头较另一匹略高，四肢粗壮有力，步伐稳健而有节奏。
那是北蛮独有的乌骓马。
这种马即便在北蛮都极其稀少，故而只专供给狼骑军使用，就连北蛮贵族，非皇帝钦赏亦不得骑乘，否则就是杀头的重罪。
这么一来，他就觉得这女子有点意思了，于是终于开了本不愿意开的口。
“你杀了一个狼骑？”
白脸点点头，又淡淡道，“遇到一个落单的，就顺手杀了。”
她说得轻描淡写，仿若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但要知道即便是落单狼骑，整个北域边境，也没几个人能说杀就杀。这等壮举若是上报朝廷，换个七品武官绰绰有余。
秦勤便又多打量了她一眼，正好女人现在也在好奇地打量他。
她记得自己曾超过他三次，但第二天又总能在前方遇见他，所以她得出了一个结论，就是这个怪人晚上没睡觉，一直在赶路。
什么人可以三天三夜不睡觉，又可以连走三天三夜而不觉累？他甚至连行速都和三天前一样，没有慢一分，也没有快一分。
这样的人，没人可以不好奇。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女人提醒道。
“我睡了。”秦勤道。
“每晚睡一个时辰？还是半个时辰？”
“四个时辰。”
“不可能。”
“我一边走一边睡。”
“不会撞树上吗？”
“偶尔也撞。”
“你还挺老实。”
女人水黛般的眉毛轻轻舒展了下，嘴角勾起一丝小小的弧度，宛若山间清潭突然倒映出皓月的影子，略微冲淡了些清冷，可能是觉得他有趣，也可能是赞赏他的诚实。
但怎么看都有一种恩赐的感觉，这个女人显然高高在上惯了。
她又淡淡道，“从你的气息来看，你没有真元，自然无法以神息探路，撞树也不稀奇。不过，你似乎修了一种很特别的煅体之法？”
“还行。”
“能支撑你走那么多路，想来还是不错的。可是，你不该来这里。”女人又道。
“我不该来这里。”秦勤点了点头。
他其实也不想来大乾，在北蛮他开了一座酒楼，北蛮的王公贵族们对那趋之若鹜。他也是北蛮权贵们的座上宾，他的婢女都是贵族赏赐的，个个年轻美貌，能歌善舞，也很奔放，随时可以陪他睡觉。
甚至，如果在街上，他碰到觉得有趣的女子，也可以随时提出来让她陪自己睡觉，那些女子会以此为荣。
陪“云仓先生”睡觉，大多数北蛮女子都会以此为荣，未出嫁的甚至能以此提升结婚的门槛。北蛮男人看待女子的角度和大乾不同，这方面他们有着很优秀的传统文化——云仓先生秦勤对此一贯赞赏。
如果不是某人将乾清司在北蛮的所有间谍，包括他在内，都透露给北蛮，从而引发了一场血腥的屠杀，他可能也不会来大乾。
那人还将卖国之名，扣在了他和老头身上，以致满腔热血一心报国的老头，不但死在北蛮东厂的刀下，家人亦被乾国皇帝满门抄斩。而他自己，也被北蛮和乾国高手双重追杀。
所以他要找那人讨个说法。
女人却不知道这些，只当他是明白自己的意思。
于是又道，“前方临近武威城，强盗就多了。无论你修的是何等高明的煅体功法，都无非让你强壮点罢了。若遇到有真元的修者，你必死。”
不能说女人是错的。毕竟在这个世界，一切修行的根基都是真元。煅体固然好，可以让真元的爆发更强劲，但如果光煅体没有真元，就像无根之木，就算躯体再强壮，也打不过一个练气期的修者。
女人说完，从怀里掏出一个银色的钱币，丢给秦勤。
秦勤接住瞧了一眼，见这枚银钱跟铜钱无异，天圆地方的造型，只是上面写的不是“隆武通宝”，而是“承乾商会”。
承乾商会，大乾天字第一号商会，买卖遍及全国，旗下银号甚至承担了朝廷税银的兑换和押运，据传背后是皇家势力，当然也只能是皇家势力。
近几年乾国和北蛮的贸易中断，秦勤很久没有见过承乾商会的人了，不过对于这个商会，他还是很熟的。
女人说道，“拿好这枚银钱。若是遇到强盗，与他们看一下便能保命。只不过......”
她停顿了下，清潭般幽冷的眸子又轻轻扫过秦勤的脸庞，居高临下地说，“只要用了这枚银钱，你的命就是我的了。进了武威城你来凤来客栈找我，我会给你事情做的。”
她的表情很笃定，就像是在菜市场买咸鱼。或许在她眼里，这个一身布衣没有修为的年轻人，跟咸鱼也没区别，只不过她现在正好有用。
可是秦勤认为自己不是咸鱼，这些年他一直在努力蹦跶，希望活得像个正常人，最近他甚至感觉自己有点像活了才二十年的小伙子，清纯无邪，宛若处子。
于是问，“若是没用上呢？”
“没用上，就算我送你的。”
“若是我用了，但又不承认呢？”
“一个在风雪中赶路三天不吃不喝，还依旧能挺直脊背的人，当不会在这种事上突然卑劣起来，令自己痛苦。这就是我欣赏你的地方，也是我想用你的原因。”
女人孤傲地说完，又扔过来一锭银子，说，“记住，进城后买身干净的衣裳穿，我讨厌身上脏的人。”
清冷的声音被北风卷起，飘散在空中。坐在马车前头的年长马夫面无表情地扬起马鞭，在空中甩了一个炸响，那两匹马就加快了步子，小跑起来。
秦勤目送着马车远去，摸了摸银锭和银币，嗅到了上头一丝若有似无的馨香。
那锭银子有足足十两，她好像很喜欢拿钱砸人。
但秦勤扬手扔了银子，因为他只接受等价交换，从不接受无故馈赠。不过那枚银币，却是保留了下来。
他觉得那女人或许也是个有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