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爱消散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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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化学物质

热泥似的金枪鱼烤通心粉总算咽下去了,吉克的滔滔不绝到餐后甜点还没停。点心是英式奶油松糕,上面覆盖着满满一层罐装奶油、聪明豆和软糖,足以诱发2型糖尿病。康妮和吉克几乎叠在我胸口处,空气中充斥着暧昧的生物信息素,在情欲磁场的作用下,我的椅子不停后退,离搁板桌越来越远,最后几乎退入门厅,跟自行车和一摞摞电话黄页为伍。康妮终于看不下去了,她转向我说:

“那么,丹尼尔,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丹尼尔?听着还挺亲密。“我嘛,我是科学家。”

“对,你妹妹告诉过我,她说你有博士学位。哪方面的博士?”

“生物化学,但是目前我在研究果蝇,一种苍蝇。”

“还有呢?”

“还有?”

“再给我讲讲,”她说,“难不成是重大机密?”

“不是机密,只不过一般人都不愿意多聊这个。怎么说呢……这么说吧,我们用化学物质诱导基因突变……”

吉克响亮地嘟囔了一句,伸手去拿葡萄酒,我觉得脸上似乎拂过了什么东西。对有些人来说,“科学家”这个词令他们联想起眼神疯狂的科学怪人或者某个极端组织的白大褂,《007》系列电影里总有个这样的小角色。吉克显然已经产生了这样的联想。

“突变?”吉克愤愤不平,“你干吗要让果蝇突变?可怜的浑球儿,干吗不让它们好好活着?”

“这个,关于突变,没有一种突变在本质上是非自然的。突变只是自然进化的另一种说法——”

“我认为干扰大自然是错误的。”他开始对全桌人发表演说,“杀虫剂、除霉消毒剂,我认为这些都是邪恶的。”

也有这么一说吧,不过似乎难以成立。“化合物是否本性邪恶,这我不清楚。人们的使用方法倒可能是愚蠢或不负责任的,不幸的是,有时候——”

“我有个姐们儿,她在斯托克纽因顿有块地。她那儿什么都是有机的,她的食物真漂亮,绝对漂亮……”

“我绝对相信,但我觉得斯托克纽因顿那地方也许没有蝗灾、干旱,或者土壤贫瘠的问题——”

“胡萝卜就该有胡萝卜的味道!”他嚷道,典型的、匪夷所思的“推不出谬误”。

“抱歉,我不是——”

“化学物质,都是化学成分!”

又是一个“推不出谬误”。“可是……一切都是由化学物质构成的。胡萝卜本身就是由化学物质构成的,这盘沙拉也是化学物质,尤其是这个。吉克,你本人也是由化学物质构成的。”

吉克一脸不甘受辱的表情。“我不是!”他说。康妮哈哈大笑。

“抱歉,”我说,“可你的确是的。你主要由六种元素构成,百分之六十五的氧,百分之十八的碳,百分之十的——”

“这全是因为人类偏要在沙漠里种草莓。如果我们只吃本地农产品,纯天然种植,不添加这些化学物质——”

“听起来棒极了,但如果你的土壤里缺少基本化学元素,如果蚜虫或者真菌病害导致你的家人吃不饱饭,也许你就得对某些邪恶的化学物质感恩戴德了。”我还说了别的,但如今已经想不起来了。我对自己的事业一往情深,我相信它有意义、有价值,当然也有理想主义和嫉妒心作祟。我喝得有点儿多,被冷眼和无视轮番折磨了整整一个晚上之后,我怎么也喜欢不起来眼前这个对手——他那个学派认为解决疾病和饥饿问题的奥妙在于更长更劲爆的摇滚音乐会。

“解决全球粮食问题其实很简单,问题出在做决策的人身上。”

“说得没错,但不能让科学背这个黑锅!那是政治问题、经济问题!科学无须为干旱、饥荒和疾病问题负责,但这些问题正在纷纷出现,科学研究只是介入其中。我们的责任是——”

“是制造更多的敌敌畏、更多的沙利度胺?”最后这一击似乎让吉克大为满意,他对听众们放送出一个迷人的冷笑,因他人的不幸为他提供了有价值的论据而心情大好。敌敌畏和沙利度胺都是十分不幸的悲剧,但我绝不认为该负责任的是我本人,或者我的同事们——他们全都是富于责任心和人道主义精神的可敬人士,不乏道德和社会意识。另外,这几例事件与科学研究带给人类的非凡发展相比实属孤例。当时,我脑海中出现了一个十分清晰的自我形象,我正站在一顶马戏帐篷的阴影最尖端,用一把小折刀拼命地锯一根绳子。

“假设,”我大声提问,“假设你从飞索上摔下来——老天原谅我——摔断了腿,大面积感染,你会怎么办?到了那个时候,我非常乐意,吉克,我非常乐意守在你的床边,把抗生素和止痛剂放在你近在眼前可就是够不着的地方,然后告诉你,我知道你痛不欲生,但这些药我不能给你用,因为,我担心,你知道的,这些都是化学品,是科学家们合成出来的,我万分遗憾,但恐怕我得截去你的两条腿,而且,不能用麻醉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