喷雾스프레이
他不小心拿了别人的快递回来。等无意间看到快递单时,箱子上的胶带已经撕下一半了。109号。当他瞄了一眼用签字笔写在箱子侧面潦草的字迹时,表情凝固了。保安是新来的,字迹比较陌生,他误认成了709号。而且他经常网购生活用品,下班很少空手而归。犯下这样的错误,倒也不是不能理解,但他惊讶自己的疏忽。他连发短信都要打草稿,平时拆快递之前一定会先检查快递单。心里乱七八糟的,感觉像是握住了一只汗湿的手,令他感到不快。
其实正在出汗的是他自己的手。只要一紧张,手心就会出汗。正因为汗湿的手,他才被初恋甩了。和初恋女友第一次牵手几天后,对方提出了分手,他想不出其他原因。自此他再也没牵过女人的手。脚倒是摸过无数次,光是今天就摸过二十一双脚。他是知名商场里女鞋店的经理。他的工作就是每天单膝跪地,把鞋子穿在顾客的脚上,看看是否合脚。即使跟顾客打交道,他也避免碰到对方的手。在接过对方递来的信用卡时,或是递给对方东西时,他都注意尽量不碰到对方的手。有时不小心擦过对方的手,他都像触火一样吓一跳。就算他催眠自己,在心中默念手只是人的前爪,也没起到什么作用。
他在裤腿上蹭了两下手,开始思考到底哪里出错了。手心出汗是因为错拿了别人的快递,错拿别人的快递是因为注意力下降,注意力下降是因为疲惫,疲惫是因为晚上没睡好,晚上没睡好是因为隔壁的猫叫声。
找出原因后,他一下子放松了。因为这样就会大大降低再犯相同错误的概率。他也这样对待汗湿的手。只有远离了女人的手,他才不会犯同样的错误。如果他没有找出被初恋甩掉的原因,现在一定还在重蹈覆辙。比起被人爱,更重要的是不犯错。他犯了错的话,父亲就会大声训斥:“你还有什么能耐?”那时候的他就会像吃了黄连的哑巴一样有苦难言。于是父亲就又会咂着嘴嘟囔:“潮不拉几的玩意儿。”
他在撕掉一半胶带的箱子上重新粘了胶带。看起来毛毛糙糙的,也没办法了。就算被人发觉,也猜不出是谁干的。只要放回原处,就可以了。他抱着箱子急急忙忙地出了门。
看到端坐在门卫室里的保安,他猛地停住脚步。快递箱整齐地垒在门卫室对面的墙边。他没法避开保安的视线偷偷将箱子放回去。如果公然放回去,保安必定要询问,他只能辩解说拿错了。他不想被人当成偷拆别人快递的人。虽然有些麻烦,但还是等保安不在的时候再来吧。他转身上楼回家了。
第二天下班后,他走进公寓大门,看到一名中年女子缠着保安在说什么,吓得一激灵。他装作找快递的样子,偷听女人和保安的对话。
“你是说箱子长了脚,自己跑了吗?”说话的女人肯定是109号的住户。
“里面有贵重物品吗?”保安压低声音问。
“如果是便宜货我还会这么上火吗?所以说让你们装个监控啊,能花几个钱?都反对装。破庙留不住和尚,这是叫花子住的公寓啊?”
保安紧闭着嘴摆弄帽檐。
他抱着写有709号的箱子,一溜小跑上了电梯。后脑勺一阵灼热。现在没办法把109号的箱子放回去了。补救失误的机会就这么飞走了。都怪那只该死的猫。按下电梯关门按键,他的手心全是汗。
他一脚踢开隔壁门前放着的黑色垃圾袋。原以为会有塑料碗飞出来,没想到吃剩的炸酱面残渣和腌萝卜片撒了一地。他张望了一下四周,走廊空无一人。
他的手握在门把手上,忽然停下开门的动作,回头望了望地上的垃圾,长叹一口气。他从厨房里拿出一次性手套回到走廊,戴上手套把食物残渣捡回碗里,然后用消毒湿巾擦拭地面。在这世界上除了他以外,不会有人知道他踢飞了邻居的垃圾袋。这个事实至少是一种安慰。
他瞪了一会儿没法送还的快递箱,粗暴地撕开胶带。胶带连带着纸箱被刺刺地撕开,那一瞬间他感受到一种近乎战栗的快感。这种从未体验过的意料之外的快感令他惊慌失措。
这让他一下子想起跟初恋吃饭的情景。那是跟初恋第一次牵手的日子,两个人都喝了不少。从座位上站起来的时候,女孩开口了:“这个杯子好漂亮,想要一个。”在他看来只是普通的玻璃杯,女孩却像发现了这世上最珍贵、最美丽的杯子一般咋呼起来。可能是因为喝醉了吧。他把杯子偷偷放进外套口袋,心脏怦怦直跳。他像捅了什么娄子似的兴奋起来,又担心被人察觉。最后他还是把杯子放到柜台上,压低声音问店员:“这个杯子,得给你多少钱?”
他拆开快递箱。从化妆棉到指甲油,里面装着各式各样的化妆品。他能用的也只有除汗臭喷雾而已。用来喷腋窝的喷雾。他对着空中一喷,是薰衣草香味。剩下的东西都被他扔进了垃圾箱。
第二次拎着别人的快递回家就不是拿错了。他忘不掉偷拆快递带来的快感。这次他拿了隔壁楼的快递。他趁着保安不在的空当溜进去,挑了一个方便拿走的小箱子出来。
他在等电梯的时候,开始想象箱子里装了什么。不过愉快的畅想很快中断了。他感觉裤脚有些潮湿,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臊味。环顾四周,才发现脚下有一只猫。是隔壁的猫。以前见过隔壁女人抱着它散步。它就是一只无比平凡的花猫,他却永远忘不掉这只猫望着他时的傲慢表情。女人的背影更令他难以忘怀。裙摆下又长又直的腿让他印象深刻。他的手心又湿了。臊味虽然难闻,却让他夜夜辗转难眠时的记忆重新鲜活起来。每晚猫的叫声断断续续地从未停歇,吵得他无法合眼。女人的皮鞋声一如既往地在凌晨五点钟响起。他的夜晚就嘀嗒嘀嗒地流逝了。女人总是在这个时间下班回家,同一时刻他就会睁开眼。皮鞋声让他苦不堪言。要不是这皮鞋声,他还能再睡上一两个小时。他的听觉并不敏感,但奇怪的是一听到隔壁女人的皮鞋声,他的眼睛一下子就睁开了。不管他喜欢与否,都得听着女人的洗澡声拉屎,听着女人的广播声系领带,听着女人的逗猫声出门上班。
今天他也是听着女人的洗澡声坐在马桶上,却拉不出屎。都是因为没睡好觉。这预示着今天的生活将会乱七八糟。习惯性地按下冲水键,火气一下子蹿了上来。他一走出卫生间,就拿起内线电话,拨打了隔壁的号码。他听着话筒中传来的枯燥信号音,咽了口唾沫。这是他第一次给隔壁女人打电话。
“喂?”
“我是隔壁的。”
“有什么事吗?”戒备心像钉子一般嵌在女人的声音里。
“因为猫叫声,我一晚上都没睡着!”他郑重地说道。
“天哪,真的吗?”
“真的。”
“奇怪,我家宝贝不叫的啊!”
“明明经常叫,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电话那边的人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问道:“您住哪间?”
他突然瑟缩起来。手心又湿了。
“709号。”他在裤腿上擦了擦手心,答道。
“其他邻居什么都没说呢。”
“我说,我一晚上都没睡着!”他的声音提高了许多。就算是对着已经试了九双鞋转身离去的顾客,他也会毕恭毕敬地行礼。他尖厉的嗓音回荡在寂静的家里,令他感觉十分陌生。
“知道了。”
只有一句话。没有“抱歉,会注意一下”之类的话。“咔嗒”一声,电话挂断了。他无力地放下听筒,喃喃自语:“知道了。”手心已经冰冷了。
他盯着猫看。喵。年轻女人正在打电话,猫轻摇着尾巴舔她的脚。是隔壁的女人。女人看向他的瞬间,他为自己打算投诉猫叫的事感到一阵紧张,慌忙转过头。他在裤子上蹭着手心,用余光瞟了一下女人。她今天没去上班吗?隔壁女人穿着粉红色的运动装,屁股上印着英文字母,好像是粉红色的意思。正好是他讨厌的风格。这使他想起印在马屁股上的烙印。怎么说呢,很庸俗。
隔壁女人一边打电话一边进了电梯。他跟在女人后面。女人面对电梯里的镜子站着,他刚好能看见她的后背。猫走到电梯的角落里,竖起全身的毛,抬起尾巴,对着角落滋了一泡尿。
电梯门一打开,猫就先跑了出去。他最后一个出电梯。女人还在打电话。他欣赏着女人的背影,跟在后面慢慢地走着。猫跑到在走廊一边停着的自行车的轮下,又撒了一泡尿。他低头看了看裤脚上的猫尿渍,皱了下眉。
他回到家之后,先洗了裤子。虽然用了很多洗衣粉,但臊味丝毫没有消退。他把裤子搭到晾衣架上,在污渍处喷了许多除汗臭喷雾,又好像是怕猫尿沾到身体上似的,认认真真洗了个澡。
把偷来的隔壁楼的快递箱放到面前,他的表情才缓和下来。撕开胶带时,果然又感到了强烈的快感。这种解脱感就像解开勒紧喉咙的领带扔掉一样。箱子里是小狗模样的塑料玩具,上面还插着发条。上紧发条,小狗就汪汪叫了起来,向前走动时,尾巴摇得像风车。等发条松了,小狗便保持四脚朝天的姿势,一动不动。
他拿起小狗,朝垃圾桶走去,忽然听到门铃声。是隔壁的门铃声。他把耳朵紧贴在门上聆听。“是我。”一个浑厚的男声。他依次听到开门锁的声音、开门声、关门声。
他打开门,走了出去。天已经完全黑了。他靠在走廊的栏杆上,看了一会儿楼下,给小狗上紧发条,放在栏杆上。小狗汪汪地叫着,朝前面走去,走向栏杆的尽头。他虽然伸出手去接,小狗还是掉下了栏杆,它的尾巴在空中也摇得像风车一样。小狗摔碎的声音让他一阵发麻。他环顾四周,走廊里,楼下,都空无一人。
再次听到隔壁开门的声音,是大约一个小时之后。他听到隔壁关门的声音后,悄悄从猫眼向外看。渐行渐远的男人身穿运动装。那天晚上他没有听到猫叫声。
他又一次故意拿了别人的快递回来。他可不是反复失误的人。下次,还有下下次也一样。他换了一栋楼,偷回一件快递。去过一次的地方他就不会再去了。怕自己忘记,他还在小区地图上做了标记。
他不关心箱子里装着什么。他想要的是粗暴地撕开快递箱时体验到的解脱感。不过拿走隔壁的快递,不是为了解脱感,纯粹是因为好奇心。
那是商场搞定期打折活动的第一天,大批客人涌进来,他一整天都没能直起腰。他只想下班回家后赶快洗个澡睡一觉,可是没法经过快递箱而不顾。他瞥了一眼箱子上的数字,吃了一惊。他又仔细看了一眼。不是108号而是708号,写得清清楚楚的。他第一次看见隔壁的快递箱。确切地说,这是在他开始偷拿快递之后,第一次看见隔壁的快递箱。
保安正在打瞌睡。他拿起隔壁的快递箱。确实有好奇心作祟,也有泄愤的原因。因为猫叫声他晚上经常无法入睡。女人不在家的时候,猫才会叫。她一回家,猫就像从来没叫过一样,变得温驯起来。所以他的数次抗议才都会被无视。女人有时会提高嗓门。简直是贼喊捉贼。女人好像经常突然神经质。她也常跟周末晚上来访的男人争吵。不清楚是因为神经质才跟那个男人吵架,还是因为跟那个男人吵架才变得神经质。他唯一能确定的是那个男人的衣着。男人无论何时都是一身运动装。他能做的就是每次都盯着男人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的楼梯口。
快递箱不大却很沉重。他头也没回地走向电梯口。电梯还停在十五楼。总是这样。该死的电梯!就像所有人都住在顶楼似的。他大步跨上消防通道的楼梯。仿佛所有的肌肉都紧绷起来,很难得地感受到了一股活力。
关上房门的时候,他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浸透了。放松下来的同时,一股软绵绵的疲惫感席卷而来。他在浴缸里放满热水,一边泡澡,一边想象着箱子里装了什么。和体积比起来,箱子明显太重了,难道装的是书?是什么书呢?想象的齿轮无法顺利转动。论分析,他有自信不逊于任何人。但他不擅长想象。
从浴缸里出来,他还是没有拆快递。他给自己煮了拉面,甚至还喝了茶,像是要将美味留到最后享用一般,尽可能地拖延决定性的瞬间。父亲经常对他说,世界上有两种人:先享用美味的人和后享用美味的人。你要做先享用美味的人,要在边际效应最大的时候享用美味。为了将美味留到最后而吃糠咽菜的人都是傻子,你绝对不能成为傻子。父亲只知其二,不知其三。世界上不仅有这两种人,还有他。他为了美味入口的那一瞬,可以忍饥挨饿直到最后。因此,边际效应也上升到了最高点。
他换上新买的睡衣,甚至倒了一杯珍藏很久的香槟,喝掉后,才去拿快递箱。他不慌不忙地端详着快递箱,皱起眉头。奇怪,快递箱子上没贴快递单,也没有被扯下来的痕迹。只用签字笔写了大大的门牌号,跟箱子侧面的门牌号笔迹一样。他把昨天收到的快递箱拿过来比较了一下笔迹。不一样。这不是保安写的。从心底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迅速扩散到整个心脏。他直冒冷汗,似乎面前放着一颗定时炸弹。总觉得心里很不踏实。
潜意识的本能警告他赶紧把诡异的快递箱放回原处,但他却不自觉地拆开了快递箱。箱子里有一个黑色塑料袋,袋口用尼龙绳系紧了。
他解开尼龙绳朝塑料袋里俯视的瞬间,面孔扭曲了。塑料袋里是一只猫。隔壁的猫。准确地说,是隔壁的猫的尸体。他的手心开始出汗。猫的嘴角上扬,好像在笑。
他的大脑飞速运转。到底是谁干的?为什么要把死掉的猫送过来?把死掉的猫送还给主人的行为背后的阴暗意图,令他不寒而栗。这明显是要刺激隔壁的女人。这跟他瞥见这只箱子时产生的想法完全一样。
他把箱子合上,重新粘好胶带。就像错拿了109号的快递时一样。还回去,一切就到此为止了。想到这儿,他的心情好些了。当然那天晚上他没有听见猫叫声,难得地睡了个好觉。
第二天早上,他把有问题的快递装在购物袋里。箱子上写着隔壁的门牌号太惹眼,没必要惹人注意。他把餐桌上的红十字会费通知单也一并拿走。今天是缴费的截止日。他一次也没有忘记缴纳红十字会费。不管怎样他都是个踏踏实实的市民。
从电梯里出来的瞬间,他眯起了眼睛。保安端端正正地坐在门卫室里。这下麻烦大了。别说箱子里装的,连箱子都不能被他发觉。经过门卫室的瞬间,他拎着购物袋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
无法归位的箱子总是浮现在脑海里,使他无法好好工作。虽然他把箱子藏在了货仓里,但是始终放不下心。他仿佛能听见从仓库里传来的猫的悲鸣声。更难忍受的是他必须坚持到下班时间。而且下班时不一定能把箱子悄悄地放回去。
他假装肚子痛,说要去一趟医院,便离开了商场。这期间购物袋好像变得更沉重了,并散发出一阵令人不快的异味。
他驱车前往邮局。在附近的便利店也可以寄普通快递,但是他希望交给更靠谱的快递。毕竟邮局的快递最值得信赖。
他在邮局快递单收件人一栏写下隔壁女人的地址和名字,写得太自然流畅,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他打起精神回想起来,有一次在自己的信箱里见到过投递错误的信件。他在发件人一栏写下假地址和假名字。从一开始他就跟这件事无关。只是因为他的好奇心,暂时推迟了快递配送而已。
“箱子里装的是什么?”
他刚把箱子放到电子秤上,邮局职员便开口问他。意料之外的提问。
“猫。”
他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虽然心里“哎呀”一下反应过来,但说出去的话已经咽不回去了。他在裤腿上蹭了两下手心。
“不会是黑色的猫吧?”邮局职员扑哧笑了。
“是的。”他费力地挤出一个微笑。
“大概周一能送达。”
“知道了。”他吃力地嘀咕道。
他一边感谢因为神经衰弱而英年早逝的美国作家(1),一边走出邮局,甚至没忘缴纳红十字会费。
现在没有人能够打扰他的美梦了。虽然他也很好奇,到底是谁除掉了猫,但重要的是猫永远不会叫了。不会叫的猫。这就够了。猫不叫,他就能睡个好觉;睡个好觉,注意力就不会下降;注意力不下降,从此就可以跟偷拿快递的事说声再见。一想到别人家的快递,他嘴角若隐若现的微笑就消失了。一想到不能再拿别人家的快递,一阵悲伤涌上心头。
他穿上睡眠袜,打开加湿器,躺到床上。他酣睡了一整夜,直到隔壁女人的皮鞋声将他唤醒。皮鞋声竟都开始讨人喜欢了。
夜晚的和平舒适只维持了一天,就离他远去了。第二天是定期休假,他身心舒畅地正要入睡时却被吵醒了。隔壁传来吵架声。激烈的争吵声尖利地敲击着墙壁。那个女人在破口大骂。骗子、背叛、甜头,这些词语像玻璃一样迸裂了。好像确实有什么东西被打碎了。有时以为争吵似乎要停歇了,忽然间嗓门又粗暴起来。比猫叫声更加聒噪,更令人反感。运动服男人咣的一下摔门而去,隔壁重新陷入了沉寂。
他打开床头的台灯,看了一眼闹钟。凌晨两点。万幸第二天不用起早上班,但却难以排遣一种刚刚遭了贼的心情。他热了一杯牛奶喝下,重新入睡了。
好不容易入睡,又被吵醒了。从隔壁传来丁零当啷的动静。好像那女人在砸东西,见什么扔什么。只听声音都能猜出有哪些家具惨遭毒手。挂钟被打坏了,盘子被砸碎了,玻璃杯也被摔碎了。他能忍受打碎的声音,却无法忍受摔碎的声音。女人摔碎东西的声音总是一次,一次,又一次。他的手心开始出汗,脚也开始出汗。
他脱下睡眠袜扔到一边。他的脚很少出汗弄湿袜子。女人的架势好像要把世上所有的夜晚都敲碎一般。得有人劝阻她才行。他一边庆幸把装死猫的箱子寄给了女人,一边下了床。拿起内线电话,他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信号音响了好一阵,女人才接电话。
“您知不知道现在几点了?”他郑重地问道。
女人一言不发。他在睡衣上擦了擦手心。
“我问您知不知道现在几点了?”他又一次郑重地问道。
“狗杂种。”女人冷冰冰地骂了一句。
他感觉后脑勺被人狠抽了一下。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如此难听的脏话。他以前听过的最下流的脏话,是爸爸说的那句:“你这个潮不拉几的玩意儿。”他像挨了一记回击的拳手一样屏住呼吸,双腿颤抖。他猛地攥紧了电话听筒。
电话那边的女人突然放声大哭。女人像决堤的洪水一样凄凉地恸哭起来。她哭了很久。哭声从听筒传来,透过墙壁传来。
等那个女人停止哭泣,一言不发地挂断电话后,他才放下电话听筒。手心像刚刚牵过女人的手一样湿淋淋的。先前的愤怒已经消失了。如今只有迟到的悔恨,就好像他对女人做了什么坏事一样。他想跪在女人面前抚摩她的脚。他后悔踢飞了女人家门前的垃圾袋,仇视她家的猫,打电话抗议她家太吵了。把装着死猫的箱子寄回去的事,更让他牵挂。因为复仇的冲动蒙蔽了双眼才会……就算如此,必须阻止女人看到那只箱子。毕竟只是一只再也不会吵闹的猫啊。
他吃过早饭就找了一处能望见公寓楼门的位置停好车,坐在驾驶位静静地等待。他不知道邮局的快递车什么时候能来。为了赶走困倦,他大口地喝着装在保温杯里的咖啡。午饭就用从家里带来的面包和牛奶凑合一下。他不能离开这里。就连小便也尿在空矿泉水瓶里。他俨然成了正在执行潜伏任务的刑警。
潜伏中折磨他的不是困倦也不是尿意,而是时不时出现的自责。我到底在干什么?隔壁女人见到猫的尸体或者没见到,其实都和我无关。他忽然气馁了,进而伤心起来。因为隔壁女人绝不可能知道他的辛苦。即便如此,他也没有离开。既然已经开了头,就不能让过去的努力全都白费。他平白无故地产生了斗志。
他暗暗地希望隔壁的女人不在家。这样邮差就能把快递放在门卫室,他就可以轻松地处理快递了。他可以趁着保安离开的空当偷走箱子,就算保安坚守着岗位,他也可以假装拿错一样顺走箱子。如果邮差直接上楼的话,那就真麻烦了,特别是今天隔壁女人一直闭门不出。
邮局的快递车出现时已经接近下午四点半,他都潜伏八个小时了。快递车一映入眼帘,他的心脏便怦怦地跳起来。他朝门卫室方向扫了一眼。原来一直坚守岗位的保安这会儿离开了。他压低帽檐,戴上口罩,走下车。
快递车停在他住的那栋楼前,邮差从驾驶室跳下来,小伙子看起来矫健敏捷。他快步走到车后,从货厢里拿出箱子。是他寄出去的那只箱子,装着死猫的箱子。
邮差朝公寓大门走去。他放轻脚步跟在后面。手心开始出汗了。无论如何都要拦下邮差。
邮差站在电梯门口。电梯一如既往地停在十五楼。邮差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爬楼梯。他紧跟其后。邮差爬楼梯的速度很快。他也不甘落后,咬紧牙关紧追其后。被甩掉就完蛋了。他虎视眈眈地盯紧邮差。
爬到六层的时候,机会终于来了。随着一串电话铃声,邮差奇迹般地停下脚步,把箱子放在地上。趁着邮差从外套口袋里掏手机的空当,他迅速抱起箱子冲进六楼的走廊。
“喂!给我站住!”
背后传来吼叫声。他跑向走廊另一侧的楼梯。此时电梯停在一楼。他拼命跑下楼梯。
邮差很快就抓住他了。不是他跑得慢,是邮差跑得实在太快了。在五楼和四楼之间的楼梯上,邮差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力气之大,让他的身体都打了个转。
“给我!”
邮差用力想抢过箱子,他则拼死抵抗。箱子要被扯坏了。他的手心使足力气,箱子左右摇晃。邮差的上半身也跟着摇晃起来。邮差的体重太轻了。一不留神,箱子飞向半空,撞到墙上,顺着楼梯滚了下去。邮差扶着楼梯栏杆,探出半个身子向下看。他的眼神也追着箱子,眼看纸箱滚到了四楼走廊的入口处。
“你小子到底要干什么?”邮差抓住他的衣领高声质问。
他喘不上气。邮差脸色铁青,气势汹汹地瞪着他。他被压在栏杆上,上半身向后仰出栏杆摇摇欲坠。首先得喘过气来。他一把抓住邮差的腰部,邮差的身体失去平衡,被他的腿绊倒,失去重心,翻滚到楼梯平台的角落里,甚至来不及发出惨叫声。反而吓得他尖叫一声。
邮差一动不动,似乎脖子摔断了。不会吧?他心里咯噔一下,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邮差纹丝不动。好像死了吧。他像筛糠一般浑身颤抖。大脑一片空白,眼前一片漆黑。世界好像轰然倒塌了。真正轰然倒塌的是他的意识。
等回过神来,他已经跑回家了。他不敢相信降临在自己身上的不幸。他甚至无法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心脏一直怦怦地跳个不停。刚才发生了什么,心脏应该很清楚。心脏就是黑匣子。他甚至产生冲动,想把心脏掏出来,重播刚才发生的情形。为什么我要尾随邮差呢?他这才想起装着死猫的箱子。
他像着了魔一样冲出家门。必须赶紧处理掉箱子。他觉得只要处理掉猫的尸体,一切就可以恢复常态。他冲到四楼纸箱滚落的地方。箱子不见了。他望着出口上方标着的楼层数,没错,就是这个位置。难道是谁拿走了箱子?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是幻觉吗?是因为神经过敏,幻想出的一场噩梦?在通向五楼的楼梯平台发现倒在地上的邮差时,他的希望彻底破灭了。
他回到家,思索着要不要报案。他不确定邮差是不是死了。送到医院的话可能会救回一条命。要是已经死了呢?那就是自讨苦吃了。在他苦思冥想的时候,外面传来警笛声。他贴在窗户上向外张望。不是救护车,而是警车。毫无疑问,邮差已经死了。现在他又开始苦恼要不要自首了。要是去自首,会减刑几年呢?
他在网上搜索过失杀人罪的量刑标准。判处两年以下监禁,或者七百万元(2)以下罚款。人命出乎意料地便宜。把五个月后到期的存款提前支取出来,手头能凑出四百万元。他的车虽然很旧了,也能卖个两百万元吧。他打开二手车网站查询行情。输入车型、年式、行驶里程,结果显示只值一百二十万元。
“简直是抢匪!”他狠狠捶了一下桌面大喊。
第二天晚上警察找上门了。他没有主动报警。他还在犹豫要不要自首。不是怕判处两年以下监禁或者交七百万元罚款,他只是怕父亲骂他:“你这个潮不拉几的玩意儿。”他想不起邮差的脸长什么样,两人打斗时邮差喊的话却清晰地回荡在脑子里。“你小子到底要干什么?”父亲说得对,他就是个潮不拉几的玩意儿。
门外站着的人自称警察,他的手心又开始出汗了。该来的还是来了,但是比他预想的迅速。必须马上自首才行。他自暴自弃地打开房门。虽然已经晚了,但也要坦白一切。
“是你杀了猫吗?”警察站在玄关处问他。
“什么?”
“你杀了隔壁的猫吗?”
“没有。”
“因为猫叫你向隔壁抗议过吧?”
“嗯。”
“真的没杀那只猫吗?”
“嗯。”
警察不动声色地看着他,眼神看起来像测谎仪。他无法避开警察的眼神。警察一边环顾四周,一边向他解释为什么要调查。
“您经常出汗吗?”警察压低声音悄悄地问。
“什么?”
“我们也很喜欢用那个呢。”
警察用下巴指了指鞋柜上放着的喷雾说。除汗臭喷雾。失手错拿的快递箱里装着的东西。
“我有点儿,嗯,潮不拉几。”他挠了挠头说。
警察对他协助调查表示感谢,转身离开了。他关上门,松了一口气。如果是关于死猫的案件,那他可是清清白白的。可是好景真的不长。死猫又回到了隔壁女人手里。对他来说则是又一个大麻烦。装着死猫的快递是他寄出去的事可能会露馅儿。如果想证明自己没有杀猫,就得坦白偷女人快递的事实,连带着这段时间偷快递的事都会暴露。
他开始在网上查找盗窃罪的量刑标准。犯单纯盗窃罪会被判处六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一千万元以下罚款。比过失杀人罪还要严厉。况且他还是惯犯。他打开小区地图,上面画着九个叉。不可能酌情减刑了,甚至可能被扣上杀猫的罪名。他又搜索了杀害宠物罪的量刑标准。违反动物保护法,处五百万元以下罚款。犯毁坏财物罪,另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七百万元以下罚款。三罪并罚,他的人生就要彻底完蛋了。如果自首呢?不论怎样,他的人生就只能潮不拉几的了。他甚至想咬舌自尽。
在网上检索新闻时,他终于发现了跟邮差有关的消息。“昨日下午首尔一栋公寓内,一名邮差倒在楼梯拐角平台,被人发现后送往医院抢救,至今昏迷不醒。警方初步判断邮差是因为过劳导致失足坠落。”得知邮差还有一口气在,他松了一口气。
那晚隔壁没有传来任何声音。第二天也是,第三天也是,静如死水。就连凌晨五点准时响起的皮鞋声也没了。隔壁门前每天都会出现的空碗碟也消失了。邮差仍然处于昏迷状态。
他拿起内线电话,拨通了门卫室的电话。
“我是709号的住户。”
“您有什么事?”
“隔壁太安静了。”
“然后呢?”
“隔壁一点声音都没有。”
“那也能成问题吗?”
“没有。”他挂了电话。
他再一次拿起听筒,正在犹豫要不要给隔壁打电话的工夫,窗外传来轰的一声闷响。他放下听筒走到阳台朝下张望。有人摔在花坛里。粉色运动装,苗条的背影。是隔壁女人。人们逐渐聚集到女人周围。保安也跑来了。保安抬头朝楼上张望,其他人也跟着抬起头。他慌忙蹲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重新站起来朝楼下张望。人群仍然围着女人叽叽喳喳。有人在打电话。至少没人朝楼上张望了。他不紧不慢地俯视女人的侧脸。这是他第一次打量隔壁女人的侧脸。他的手心又开始出汗了。沙发、桌子、床、衣柜、鞋子、电脑、盘子、灯管,全都浸湿了。他在手心喷了喷除汗臭喷雾,又朝沙发、桌子、床、衣柜、鞋子、电脑、盘子、灯管喷了喷。空气中弥漫着薰衣草的香味。本应从109号住户的腋窝里飘出的香味。
(1) 这里指的是美国作家埃德加·爱伦·坡(1809—1849),代表作有《黑猫》《安娜贝尔·丽》等。——本书中注释除特别说明外均为译者注。
(2) 本文中出现的货币单位均为韩元。(编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