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后现代主义小说论(西方后现代主义小说总论)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一、以“误”解“网”——解构视域下的《在网下》

艾丽丝·默多克的处女作《在网下》(Under the Net, 1954)于1998年被美国兰登书屋《当代文库》的编辑列为20世纪百大英文小说之一。之前的研究者把关注点放在小说的自由主题上,抑或是主人公的精神成长上,认为默多克通过此小说阐述着自己的哲学思想。贾文浩在其译序中写道:“艾丽丝的作品以哲学意味浓厚著称,但并不是滔滔不绝讲大道理、摆出一副严肃高深的面孔。《在网下》的故事情节并不复杂、曲折,人物不多,性格清澈见底,笔触细腻轻松,文风幽默诙谐,往往令人忍俊不禁。”[1]它以杰克的寻居之旅为主线,逐渐展现了一幅与其所想截然不同的人物关系图,杰克对他者的误解、对四人情感关系的误判甚至对自己的原创《无言》一书的误读,反映了一系列无形的“网”将杰克与真实世界阻隔开来。在解构(Deconstruction)视域下,探析得出杰克的主体(Subject)思想、主观想象或传统理性思维导致了他的认知偏差,被认为“再现”世界的语言(Langue)亦是阻碍人与真实经验的“网”。通过分析各个层面之“网”,我们可以更好地认知自我与他者,并对固化的语言观进行反思。

1.对他人的误解:主体之“网”

杰克是一个以自我为中心、居无定所甚至一度以感冒新药实验中心为家的文艺男。小说一开始他和芬恩就被女友玛格达伦扫地出门,从此开启了漫长的寻居之旅,上演了一幕幕生动又滑稽的故事,比如杰克偷听萨蒂与萨米的谈话被别人当成疯子,和芬恩撬门偷“火星”时打不开笼子就连狗带笼一起搬走,跟踪安娜途中发现被跟踪者不是安娜,深夜跳窗潜入医院只为尽快见到雨果,等等。这期间他听到的抑或是看到的,经过主体意识处理后,总是得出与事实相左的结论。虽然萨蒂说过她那烦人又甩不掉的追求者是雨果,但杰克直接忽视了她的话,并几经思考最终得出自己的前女友安娜才是雨果爱的人,他怀着不安的心情不辞劳苦地寻找,当找到雨果才知道事实上一切都如萨蒂所言,这时,杰克两手抱着脑袋摇晃,“她告诉我了!但是,当然,我不相信她”(《网》:227)。杰克本来早该知道雨果爱萨蒂,但他仍然按自己的理解去判断,以至于即便真相早就在眼前,他却兜兜转转了很久。此外,对于芬恩的离开他也是不相信,廷卡姆太太说芬恩之前说过他要回爱尔兰,芬恩也曾告诉过杰克的。“‘他告诉过,我要想想看,’我说,‘不过我不信他。’但这句话又很耳熟。”(《网》:251)又是同样的想法,对于他人说过的话,杰克一贯不放在心上,也不以为然,每当事情发生时就只剩下措手不及。

是什么导致杰克一次次误解他人?杰克不相信别人、无法理解别人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杰克深受西方主体性思想的影响。这可追溯到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时期,新兴的资产阶级高举人文主义旗帜,确立现代社会中人的主体地位,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I think therefore I am)开启了近代西方哲学主体之建构。在这种传统思想影响下,杰克建构了自己的主体地位,他以自我为中心,注重自己的想法和感受,把他人置于自己的思维框架里,忽略了他者的差异性。他不能理解雨果爱萨蒂这件事,“我感觉不合逻辑,雨果爱萨蒂的不可能性,让我无法用语言表达,面对雨果爱萨蒂的事实,我欲言又止。‘她不值得你爱’这句话就在我舌尖上了,可我没说出来。这毕竟不是原因。‘但是你认识安娜,’我说,‘谁能认识安娜而宁可选择萨蒂呢?’”(《网》:228)杰克总是站在自己的角度思考,甚至完全用自己的视角取代他人的视角,把自己的认知、感受投射给他者,忽视了他者的想法和感受。

现代西方人的主体意识随着西方文明的发达强盛,被赋予了至高无上的崇高地位和领导作用,杰克就是深受其影响的代表。戴夫就曾提醒过杰克:“老想你的灵魂。问题就在这儿,不能老是想你的灵魂,要替别人着想。”(《网》:22)连他自己都意识到了自己是缺乏替别人着想的人,他曾以一背对河水的独立的房子自喻,“我怀着疑虑和好奇打量着房子,似乎它懂我,也在和我对视。这是那种只顾自己的房子,门前有块乱糟糟的园子,围墙及肩。”(《网》:30)杰克的主体意识,具有唯我论倾向,在弗莱德·多尔迈对主体性的反思中,提到导致现代主体性衰落的原因之一是以自我为中心的占有性个体主义,杰克身上体现了这种特性,表现在他对爱的理解上。安娜曾这么说过他:“爱是行动,是用不着说出的。不是那种非占有不可的极端感情,你从前总这么想。”(《网》:37)

在思考和评价他人时,杰克身上体现了传统的“逻各斯中心主义”,它使得西方传统的形而上学思维方法建立在一正一反二元对立的基础之上。杰克在看待芬恩时,“不过有一样是清楚的,我俩不是平起平坐”(《网》:1)。“别人总以为他是我的仆人,久而久之,我自己也就常有这感觉了。”(《网》:2)“我俩床不够用的时候,睡地板的总是芬恩,好像这是理所应当的。没错,我老对芬恩发号施令,不过是有原因的,芬恩自己没什么主见,不懂怎么利用自己的时间。”(《网》:2)主人和奴仆正是人人熟悉的两项对立,前者优越于后者,是更高层次上的存在,代表或属于逻各斯,也是确立两者关系的中心、基准。杰克把芬恩放在次要的位置上,觉得芬恩是一个没有内心世界的人,他在自己与芬恩中建立起主人/奴仆的两项对立模式,认为芬恩低他一等,这份可贵的友谊也因此渐行渐远。但杰克自认为芬恩喜欢腻歪他,芬恩围着他转就是理所应当的,以致后来芬恩的离开使他困惑不已、措手不及。杰克也暗自给安娜和萨蒂分了等级,认为安娜是优于萨蒂的,这也从某种程度上解释了为什么他认为雨果会爱安娜而不可能爱萨蒂。

如何走出这个认知误区?德里达(Jacques Derrida, 1930—2004)的解构思想给出了一种答案,他向整个西方的形而上学思想传统的根基发起了顽强不懈的攻击,以他为代表的解构主义具有积极的批判意义。德里达的思想起先是受到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的启发。海德格尔指出:“个体与世界的关系,主要不是由遵循笛卡尔—洛克传统的传统哲学家所设想,甚至保持在康德和后起康德派唯心主义中的认识性质;个体同他的世界的关系不是主体—客体的关系,而是一种直接、主动的参与的关系。”[2]海德格尔拒绝将人置于思想的首位,他摒弃主体,反对逻辑,质疑主客体对立的思维方式。小说中的杰克总认为自己就是主体,绝对的自我中心主义,从自己的角度看问题,忽略他人的感受,因此总是误解他人的想法。要走出这个误区,就应该站在他人的立场上看问题,倾听他人的声音,尊重和理解他者的差异性,消解主体,解构二元对立等级秩序,平等客观地评价和对待他人。

2.情感关系的误判:主观想象之“网”

存在主义的代表人物萨特对默多克《在网下》的创作产生了重要影响,小说主人公杰克深陷自己建构的情感关系中,对于很多事物的看法仅凭主观想象,是存在主义的体现者、践行者。存在主义是一种非唯理主义哲学,它“重视人的热情和审美的性质,重视他的苦恼、爱情、内疚的感情以及内在的自由的意识,它是沿袭浪漫主义的传统的”[3]。默多克著有《萨特:浪漫的理性主义者》,19世纪初,许多哲学家就试图把理性主义和浪漫主义结合起来,黑格尔(Georg Wilhelm Friedrich Hegel, 1770—1831)就是其中之一,他在《精神现象学》里考察的意识形态或者精神发展的阶段可分为五个大阶段:意识、自我意识、理性、精神、绝对精神。[4]杰克处在前三阶段,即主观精神的三个环节,在某种程度上,杰克是个理性主义者也是个浪漫主义者,他关注自由、新奇事物、奇遇和冒险,当他看见萨蒂和萨米在一起说话时,“我凭直觉立刻明白,这两人在一起没好事”(《网》:114)。即使听到的信息不确切,杰克也会加上自己的“逻辑”推理,然后下结论。“现在我才明白过来,我来偷听对了。萨蒂和萨米绝对是图谋不轨。但图谋什么呢?要在伦敦逮谁呢?从逻辑上分析,萨蒂在出卖雨果,毫无疑问,因为她嫉妒雨果喜欢安娜。”(《网》:115)

他完全用自己的理解看待生活,每遇困境就会不断地向自己提问,并通过主观想象进行解答。“安娜什么时候拿到的这本书?我对雨果的背叛行为,她知道多少?哑剧场的意义何在?雨果和安娜是什么关系?关于我,还有什么事他俩可能互相没有说?”(《网》:82)杰克乐于思考,但不结合实际情况,很多情况下只是凭主观想象,却自以为经过一番理性思考找到了正确答案。

我猛醒过来,雨果爱的不是萨蒂,而是安娜。安娜众多的爱情俘虏中,又添了一个雨果,安娜总那么看似无意却有意,道是有情又无情的,搞得身边的男人晕头转向、魂不守舍。当然,安娜偏又是那种雨果可能爱上的女子。这情形让萨蒂醋意大发,怒火中烧,没准由爱生恨,与雨果为敌,偏巧我又撞进来,人家正筹划设局,便不由分说把我派了用场。(《网》:82)

杰克的思维方式继承了近代西方哲学理性主义(Rationalism)传统,认为所有的知识都起源于个人自身,起源于孤独自我的理性思考。“整个西方的形而上学思想传统,从柏拉图的理念,到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再到黑格尔的‘绝对理念’,无一不是以西方人的理性与自我意识为基准、中心。”[5]杰克的理性思考大多是其主观臆想,对他人与自己的情感关系妄加推断。事实上,萨蒂让杰克看管自己公寓目的是阻挡雨果的纠缠,她喜欢的人是杰克。

杰克的主观臆想使他的认识与事实相去甚远,且到了夸张的地步。关于那个哑剧场,他又开始了他的想象:“也许剧场还就是为抓住安娜的兴趣和注意力设计的,意在弄成个镀金囚笼,将她幽闭其中……那个漂亮的剧场,就是安娜的寝宫,是雨果建造的宫殿,安娜就是这宫殿里的女王。一个不自由的女王。”(《网》:82)当在萨蒂的公寓里接到雨果电话那一刻,他紧张极了,没听他说完,雨果就挂了电话,杰克就想,“他一听我报了身份,该有多么厌恨、憎恶啊。连一句话也不屑跟我说。”(《网》:84)而事实上,雨果挂他电话,并不是憎恨杰克,而是因为他没想到自己对萨蒂的纠缠已经发展到萨蒂找来守护者的地步,而且还是杰克本人,他很错愕,感觉羞愧难当所以挂了电话。杰克从开始写作到出版《无言》一书的过程中曾被自己的主观想象折磨得几近疯狂。他秘密记录与雨果的谈话,起先这个秘密活动对他和雨果的友谊毫无影响,他们的谈话在继续,像从前一样新鲜,挥洒自如,话题像源头活水,永不枯竭。但是随着那本书影响渐增,好像同伴的血被抽走了一些,意识到自己欺骗了雨果,他对雨果的应答也不再坦率,哪怕是与此无关的话题。杰克担忧自己会失去雨果这个朋友,坠入了忧郁的深渊,尽管照旧常跟雨果见面,却很难开口和他说话。他的主观想象使其心灵备受煎熬,直至后来病倒。在克莱夫王子酒店杰克拒绝了玛琪给他提供的一个挣很多钱的闲职,这之后他开始想象改造玛琪的幕后保护人是谁。先是那个在印度支那搞船运的人,然后是某个精明的英国人,再者是以《我们胜利了》一书而成名的作者让·皮埃尔(杰克曾经翻译过他的书)。“我又把这事想了一会儿,然后断定这实在是不可能的。我的三个假设中,第二个是毫无疑问的有可能。”(《网》:185)他的一系列设想对于人物情感关系的解释并无帮助,杰克仍然处于“误”中。

杰克的主观想象尤其体现在对安娜形象的设定中。他认为自己爱安娜,并曾以为安娜也爱他。当他跟踪安娜到树林里时,他在想:“此刻她在想我,随时希望我出现,经过这么长久的追寻后,我对此深信不疑。这是一场邂逅。”(《网》:196)与其说杰克爱安娜,不如说他爱他想象中的安娜,他说他喜欢詹姆斯和康拉德小说里的女人。他觉得他认识的女人往往没什么经验、不善言谈、容易轻信、头脑简单,而他发现安娜是深沉的,感觉她神秘,深不可测。而事实上,他所想的安娜与真实的安娜是有差别的。解构视域下,杰克想象中的安娜是不在场的安娜的“替补”,安娜“不在场”留下的踪迹在杰克心中逐步建构了安娜并不完整的形象,杰克将他构想的安娜当成了安娜的全部,加上曾经的片段不断重演,安娜性格的“延异”,这让杰克自认为爱安娜的想法日益固化。

杰克的主观想象或是他所认为的理性思维一次次地被事实颠覆。当他从雨果口中听到安娜,知道安娜爱上雨果其实就只看了一眼时,极其痛苦。他很难相信自己眼中那个深沉又冷静的安娜竟会如此疯狂,“我努力从这个疯女人身上辨认出我所知道的安娜,那个冷静温柔的安娜,永远是让自己的追求者们互相感觉平衡,仿佛一个不偏心的母亲。我心痛得很深”(《网》:230)。后来每当他想起安娜,“我对安娜的回忆完全变形了。每个片段都插进了一个新的维度。”(《网》:240)“想到此,我脑子里每一幅安娜的图像,似乎都污损了,感觉连记忆中的形象也走样了,好似雕像上渗出了血。”(《网》:241)杰克爱安娜是因为他想象中的安娜“替补”了不在场的安娜,可以说他爱的是他想象中的人物而并非真正的安娜。

她像一个巫师的幻影一样消失了;然而,她的音容笑貌宛如在我左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实在。我似乎头一次有这感觉,仿佛安娜现在的存在是独立的,而不是我的一部分。体会这种感觉,痛苦之极。但当她的形象出现在我眼前,我努力把目光定在她身上,总有一种创作感,也许压根儿就不是真爱,虚幻的伪装而已。(《网》:241)

杰克最终开始重新思考他对安娜的感情。也许是因为他的人生需要这么一个捉摸不透、神秘又深沉的恋人,他认为安娜是这样的理想恋人,而实际上杰克想象中的安娜是安娜漫无际涯的延伸系列,是在场的安娜之无限“延异”。杰克在思考自己与他人关系时在很多情况下存在这种“替补”现象,他总是用主观想象代替不在场的他者,从而一次又一次地误判自己与他人的情感关系。

小说最后以杰克和廷卡姆太太关于猫咪玛吉生的四只小猫咪的谈话结尾,这正是对僵化思维模式进行解构的开端。

“我闹不清,”廷卡姆太太说,“为啥那两只是纯种的暹罗猫,可另外两只完全两样,总觉得四个应该都是一半花猫一半暹罗才对呀。”

“哦,不过总是这样的。很简单。”我说。

“那为什么?”廷卡姆太太说。

“哦,”我说“原因就是……”我一时语塞。原因我也不知道。我笑了,廷卡姆太太也笑了。(《网》:258)

这短短的对话,似乎做了一个象征性的总结,人们总是倾向按自己的逻辑去思考问题,而事实上很多事情并非我们所想,有些事情并不是按常理就可以推断出来。即使理性思维下的产物也并非正确,主观想象更不能代替事实真相,认识到这一点,才不会执着于错误的推断。

3.《无言》的误读:语言之“网”

小说《在网下》呈现了对许多事物的不同看法,除了引人深思的错综复杂的情感关系外,值得注意的还有关于语言的讨论。语言是人认识自我、他人和客观世界的工具,整个语言系统早在我们出生之前即已存在。当我们学习语言时,这个潜在的语言文化系统逐渐将其整个结构与秩序强加给我们。语言是思想的载体,西方形而上学的哲学思想就潜伏于这语言体系中。英美分析哲学认为世界是由语言决定的世界,语言赋予我们经验,可以陈述我们世界中的全部事实,那些不能用语言表达的,即不属于我们的世界。语言观建构了世界也建构了我们自己。维特根斯坦在他的《逻辑哲学论》中提道“我的语言的界限意味[着]我的世界的界限。”“世界是我的世界:这表现在语言(我所唯一理解的语言)的界限就意味[着]我的世界的界限。”[6]这似乎在表明语言描写着世界,而语言描述不了的世界就不是我们的世界。

人们有意无意地受语言界定世界、建构现实这一思想的影响。杰克作为一名以语言为工具的作家更是如此,而雨果的语言观刷新了他看待整个世界的眼光。“唯一的希望就是免开尊口,一开口描述,就完了。”雨果说,“语言无法让你表现事发之时的真实状态。”(《网》:56)“整个语言就是架机器,用来造假。”(《网》:57)作者默多克借雨果这一人物来颠覆杰克所代表的固化的思维模式。“我从来没有遇到过雨果这种思维的人,凡可称为形而上学或世界观的东西,他一概无意识。也许是因为他每遇一事,总想搞清本质——好像每当此时,他的头脑都异常清晰,探究这问题而乐此不疲。结果往往令人惊异。”(《网》:54)杰克每一次与雨果的谈话都感触颇深,他背着雨果把他们俩人的谈话记录下来,编写成书出版了《无言》,书名的用意在于表现语言哲学中的沉默概念。在《无言》一书中,安南戴恩(杰克认为的雨果的原型)说道:“一切理论阐述都是思想的飞翔。我们必须跟从情况本身,这是无法言说得具体的。实际上,是我们从未足够接近,不管使多大劲在网下爬,都无济于事。”(《网》:79)

只有最了不起的人,才能既要说,还要真实……对大多数人来说,几乎所有的人,真实是可以获得的,如果真发生,仅在静默中。唯有在静默中,人的精神才能触到神圣。这道理古人明白。普绪喀被告知,如果她说出自己怀孕,她的孩子会是只能活一生的人;如果她保持沉默,孩子会是神。(《网》:80)

艺术家们乐于以无声去表达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说出来的话语是谎言,剩下的只有沉默不语。小说中的哑剧就是无声的表现手法,“演员们一直在悄无声息地做动作,仿佛让整个剧场都中了魔法……我看到了用脖子和肩膀展示的那种奇异的表现力,印度舞者擅长的那种。他们的左手做着各种传统的舞蹈动作。这种哑剧,我以前从没看过。有一种催眠效果。”(《网》:32)这种无声的表现手法让人联想起济慈(John Keats, 1795—1821)的《古瓮颂》(Ode on a Grecian Urn)里的诗句,“Heard melodies are sweet, but those unheard are sweeter”。这似乎都在说明许多无声、无言的东西有多么美妙。如果说语言的界限意味世界的界限,那么不禁让人发问:那些语言描述不了的美妙就不是我们的世界吗?后期的维特根斯坦一反他前期的语言观,提出:“语言和游戏一样,无法对之下定义,语言的意义在于语言游戏即实际活动中。这样,维特根斯坦终于从语言与世界的对应关系,转到语言与世界的语境关系上来。”[7]“网”的概念也来自维特根斯坦的语言哲学,即语言不能表述经验以外的东西,用它来表述真实世界,如同隔靴搔痒,事与愿违,这样看来语言并非建构了世界。

解构逐步让人从万物的中心,退到连语言也把握不了反要被语言把握的境地。昔日那种要写出真理与终极意义的冲动,至今都退化为今天的“无言”。在德里达看来,“语言是延迟与差异永无止境的游戏,而意义也只能从无数可供选择的意义差异中产生”[8]。文字不是外在实物的反映,文本也不再是外在世界的再现,杰克总想一而再、再而三地修改《无言》中的观念,想让其更精彩耐读。然而事实上,安南戴恩只是雨果的龌龊漫画,比如雨果从来不会使用“理论”或者“一般性”等词语,而杰克认为自己也还没有达到超出雨果最晦涩的观点表述的水平。杰克努力通过语言希冀能接近真实,然而无论是安娜在那个哑剧场里念的台词还是他写在书中的文字都只是雨果的回音和拙劣的模仿。

阅读与写作充斥着我们的知识和经验世界,然而我们的世界除了解释,别无他者,阐释者无法超越解释。作为一名作家,杰克少不了在他的书中大规模修饰润色,不断地调整、补充,殊不知已被囚禁于语言的牢笼。在杰克的记忆里,过去的谈话并不是那么清晰,重述出来的情形与原来多有出入,面对的是修辞和差异构成的无休止的符号游戏,他的改写也将是永无止境的。几年后当他重新拿到《无言》这本书时,他觉得它被赋予了一种莫名其妙的独立感,而他仍然没有放弃再次修改的念头。杰克认为这书中的观念是从雨果那儿学到的,他偷偷地做了笔录不啻为一种出卖,他充满着隐秘的罪恶感。《无言》出版后他更是刻意躲着雨果,一直没有勇气告诉雨果。有一次雨果的头受伤被推进了医院,杰克再也受不了内疚的困扰,深夜潜入雨果的病房准备跟雨果说清楚,没想到雨果问他,“杰克,你还没有告诉我,你为什么消失了?莫非是我做了什么得罪你了?”(《网》:222)紧接着还是雨果先提起了《无言》,让杰克意想不到的是,雨果根本没有意识到这本书的思想来源于他本人,也从未因此书的出现而怪罪杰克,他甚至问杰克:“我发现有些地方很难啃。你从哪儿弄到那些概念的?”(《网》:221)杰克这才发现自己日夜担忧的问题其实根本不存在。正如雨果所言,他们当时的谈话是杂乱无章的,而《无言》读起来很不一样,他从其中学到了很多。

原来杰克一直在误读《无言》。尽管这是他的原创,但杰克的思绪还一直停留在与雨果谈话的场景里,自认为这本书就是雨果的思想笔录,殊不知用语言写出来的《无言》早已变了样,它无法还原“在场”。再者,杰克忽略了自己在创作《无言》时其实并没有严格按照记忆,有时取决于整体框架之需,为了前后连贯、谋篇布局,已远离了原型,歪曲了事实。此书被写成后已带有与当时“在场”谈话的不同的文本痕迹。其实《无言》是属于杰克的作品,他只是把过去与雨果“在场”谈话的内容通过扬弃渗入其中,而杰克之前一直认为《无言》来源于雨果,阅读此书便是阅读雨果的思想。安德鲁·德比基用解构主义阐释诗歌时曾写道:“每一种阅读都是误读(不是错误的阅读,而是不完全的阅读)。”[9]语言是需要被重新认识的,它不再是“再现”世界的镜子,而是人类现实生活中无法跨越的“网”,它把人与真实世界及人的真实经验阻隔开来。人按照他的语言形式来接受世界,这种形式决定了他的思维、感情、知觉和意识的格局。语言之外的世界是难以想象的,小说的名字“在网下”象征着我们无法挣脱由语言编织成的“网”。尽管如此,解构主义已然为杰克的误读行为提供了一种阐释,批判了传统语言观,有助于我们更好地认知语言与世界。

解构主义反对形而上学、逻各斯中心乃至一切封闭僵硬的体系。《在网下》是一部哲学意味浓厚的小说,主人公杰克一次次步入误区的背后暗含的是一系列阻隔人与真实世界的“网”。形而上学主体性、主观想象和固化的语言观导致了杰克对他人的误解、对情感关系的误判及对其原创《无言》一书的误读。解构主义为杰克之“误”提供了一种阐释,且它提倡的消解主体、反对二元对立、替补、延异等批判理论与策略为认知和了解自我与他人提供了新思维、新方法。


注释

[1]艾丽丝·默多克:《在网下》,贾文浩译,北京:燕山出版社,2018年,第5页。后文出自同一著作的引文,将随文标出该著作简称《网》和引文出处页码,不再另注。

[2]弗兰克·梯利:《西方哲学史》,葛力译,商务印书馆,2017年,第668页。

[3]同上,第666页。

[4]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上),贺麟、王玖兴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26页。

[5]王泉、朱岩岩:《解构主义》,收入赵一凡等编选《西方文论关键词》,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6年,第262页。

[6]维特根斯坦:《逻辑哲学论》,贺绍甲译,商务印书馆,2017年,第85页。

[7]战菊:《语言》,收入赵一凡等编选《西方文论关键词》,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6年,第803页。

[8]王泉、朱岩岩:《解构主义》,收入赵一凡等编选《西方文论关键词》,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6年,第262页。

[9]朱刚:《二十世纪西方文论》,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 2015年,第32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