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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驼比马大
米底人的地盘变成了波斯人的地盘,米底人过去的邻居,也就变成了波斯人现在的邻居。这一干邻居之中有两个大户人家,一个是南边迦勒底人的新巴比伦王国,当年和米底人共同推翻亚述帝国的盟友;另一个就是小亚细亚半岛西部的吕底亚王国。
小亚细亚半岛是亚洲的最西端,由于地理关系,小亚诸族是最早与希腊世界打交道的亚洲人。他们最初交流的主要形式,是互相到对方境内抢女人。
如果追本溯源,这事儿要从宙斯算起。他当年化身公牛潜入西顿城,抢走了腓尼基公主欧罗巴,后来又有以伊阿宋为首的海盗团伙“阿尔戈英雄”,从亚洲诱捕了科尔奇斯女祭司美狄亚。有来无往非礼也,接下来亚洲人终于奋起反击,帅哥帕里斯从斯巴达王墨涅拉俄斯的后宫里拐带了希腊第一美女海伦,不想竟由此引出一场历时十年的惨烈大战,这就是特洛伊战争。这是目前已知的第一次欧亚洲际争霸战,结果大家都知道,特洛伊城被希腊联军用木马计攻陷,夷为平地,从此,小亚细亚半岛西部被希腊人纳入势力范围。
以上的神话故事固然不足为凭,但在古代小亚细亚半岛上确实生活着许多希腊民族,比如爱奥尼亚人、艾奥利斯人、多利斯人、开利亚人等,他们都曾有自己的城邦甚至王国,但在吕底亚崛起之后,这些民族尽成臣属。而吕底亚自己,尽管不被希罗多德视为希腊,但从《希罗多德历史》中可看出,这个国家与希腊也是关系千万重,非但文化和信仰深受希腊影响,而且该国的开国之君自称家族血统可以追溯到赫拉克勒斯。传至现任国王克洛伊索斯,已历五世。
克洛伊索斯于公元前560年上位,比居鲁士早了一年。由于吕底亚物产丰富,又有先进的经济制度——他们是现在已知的第一个铸造金银货币的国家,因此克洛伊索斯家底格外殷实。希腊谚语有云:“像克洛伊索斯一样富有。”他也颇以豪富自傲,相传雅典大贤梭伦晚年曾云游至此,克洛伊索斯将他请进王宫,把自己的财富大大显摆了一番。谁知梭伦不屑一顾,无比深沉地说了一句:“活着的人,没有一个是幸福的。”他对克罗伊索斯解释说,你这一切不过是身外之物过眼云烟,如果你能一直如此快乐富有,并且得享天年,那才是幸福,才值得骄傲。克洛伊索斯同样不以为然,他觉得这不过是下野政治家穷知识分子在泛酸水儿,宾主不欢而散。
梭伦走后,克洛伊索斯开始连走霉运。先是他悉心培养的接班人、次子阿杜斯在一次狩猎中被自己人当成野猪误杀,吕底亚王大悲,不问政事。而等他好不容易从悲痛中缓过神来,就听到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米底王国覆灭了。
这让克洛伊索斯骤然惊觉。因为他对米底的实力印象深刻,他的父亲、吕底亚历史上最强大的君主阿律阿铁斯当年曾与米底王库阿克萨列斯大战一场,打了五年都不分胜负,直到第六年的一次战役中,双方激战正酣时,忽然天日无光,白昼变成黑夜。这种自然现象我们今天叫作日全食,而在古人看来这是上天的启示,表示诸神厌倦了刀兵。于是两军不敢再打,签了和平协议,以哈律司河为界实现停火(历史学家根据日食推断,此事发生在公元前585年5月28日)。并且在巴比伦的斡旋下,阿律阿铁斯将女儿嫁与库阿克萨列斯之子阿斯提阿该斯,两国就此化干戈为亲家。
如此算来,克洛伊索斯还是阿斯提阿该斯的小舅子,不过从米底被攻打三年都没向吕底亚求助来看,两人关系未必亲密,克洛伊索斯着急也不是因为姻亲之仇,而是担心唇亡齿寒——那么强大的米底,被居鲁士说灭就给灭了,等他再养成气势,吕底亚岂不是也要成刀俎之肉?与其坐待波斯越来越强大,不如现在趁着他国内初定,先下手为强。打定了先发制人的主意,克洛伊索斯开始组建反居鲁士同盟,拉拢的不仅有吕底亚在小亚细亚的一干仆从小国,还有埃及、巴比伦和希腊的斯巴达这三大强援。除了上述的人间盟友,他还准备寻求神界的支持,克洛伊索斯派人赶赴希腊的太阳神阿波罗圣城德尔斐,求取神谕。
在接受了吕底亚王献上的丰厚祭品后,但见德尔斐的女祭司佩提亚①在带有强烈致幻效果的高浓度乙烯气体中扭动曼妙身姿,头发散乱,舞姿怪异,仿佛在与阿波罗交流。舞罢,抽搐着瘫软在地的佩提亚以神明惯用的莫测高深的口吻,代表太阳神下达了最高指示:“如果克洛伊索斯与波斯人开战,他就将会毁灭一个大帝国。”
克洛伊索斯闻之大喜,信心满满地准备出征,去毁灭波斯帝国。他手下的智谋之士桑达尼斯劝谏道:“波斯国荒瘠贫苦,得其地不足以供给,得其民不足以使令,彼既不为我患,而我兴兵轻犯,不祥也。愿王三思。”但克洛伊索斯自认为有太阳神罩着,胜券在握,根本听不进去。公元前547年底,他率三军东渡哈律司河,进抵小亚细亚半岛东北部黑海南岸波斯境内的卡帕多西亚地区。
波斯方面,刚刚搬进新都城帕萨加第的居鲁士听闻吕底亚入寇,立即出师迎击。双方在卡帕多西亚的普铁里亚城下激战了一整天,难分高下。但克洛伊索斯见己方人数远少于居鲁士,加之天气渐冷,担心久战于己不利,打过这一仗后他决定撤回首都萨迪斯,等来年春暖花开,自己的三路援军到齐,再以优势兵力攻打波斯。于是,次日他就遣使分赴埃及、巴比伦、斯巴达,约定五个月后在萨迪斯会师,接着命全军拔营,回家猫冬。
再说居鲁士,他见吕底亚人并没吃亏却主动撤走,就猜到了克洛伊索斯的意图是休养待援,权衡利弊之后居鲁士决定一鼓作气,不给对手完成大规模集结的机会,他传下令去,敌退我追。波斯大军尾随克洛伊索斯,向吕底亚首都萨迪斯挺进。
克洛伊索斯回到萨迪斯,还没在王座上坐稳当就听说波斯大军杀到,大出意料,他没想到自己以寡敌众与波斯人打成平手之后,居鲁士居然还敢孤军深入。不过克洛伊索斯也并没在意,一是因为有阿波罗的神谕壮胆,二是他手中还握着一支令人生畏的劲旅:吕底亚骑兵。此前的西亚,驴拉或马拉的战车一直是沙场上的主角,机动性更强的骑兵当时还属于高科技兵种,尤其是在定居民族当中,掌握骑兵战法的更是寥寥无几,吕底亚人就是其中之一。希罗多德说,在(他所知道的)亚洲没有一个民族比吕底亚人更勇武,而他们称雄小亚细亚,靠的就是胯下马、掌中枪。克洛伊索斯对他的骑兵精锐非常自信,在萨迪斯城东有一片广阔的无树大草甸,名为辛布拉平原,正适合骑兵驰骋,克洛伊索斯决定就将这里作为居鲁士和波斯人的坟墓。
在居鲁士时代,波斯军中虽然也有骑兵,但主力还是步兵,而且很大程度上依赖弓箭手的支持。箭阵是早期波斯军队的精华所在,其战法承袭自亚述,每10人为一小队,打头的队长持一柄两米的长矛和一面皮革藤条编织的巨盾掩护队友,后面9人持弓箭,密集射击,有效地压制敌人,待对方被弓矢大量杀伤之后再由步兵冲上去近战。但箭阵的缺点同样明显,弓箭手用的还是简单的藤制单弓,射程只有150米到200米,而且缺乏肉搏战的武器和训练,他们只配有单面开刃的短刀,防护手段尤其差,弓箭手几乎没有护身的铠甲,只能仰赖队长大盾牌的掩护,阵法有点类似“老鹰捉小鸡”。可以想见,这样的部队在旷野上与骑兵遭遇,很容易被对手的大范围扯动搅乱,或遭遇侧翼包围。
从战略上说,居鲁士知道在吕底亚人聚齐盟军之前与之单挑,是战胜他们的最佳时机,所以他才不惜劳师远征直捣萨迪斯,但在战术层面上,他对敌军之长和己方之短都了然于胸,对吕底亚的骑兵满怀忌惮。正在他苦无良策之际,哈尔帕戈斯跑来献计,居鲁士听罢眼前一亮,决定就用这招,搏他一搏。
不出所料,两军对垒之日,吕底亚人尽遣骑兵出阵,但见长矛林立战马嘶鸣,威风凛凛。再看大平原另一端波斯阵中,居鲁士在阵线最前沿排出的也是一队骑兵,而他们的坐骑却是——骆驼。
这些大家伙原本是军中驮运辎重的,现下由脚夫变成了正印先锋,好不得意,待指挥官一声令下,迈着大步喷着响鼻就向敌阵冲去。吕底亚骑兵征战四方,还从没见过骑骆驼打仗的,他们的坐骑就更诧异,等靠得近一点,吕底亚战马闻到骆驼那一身怪味儿,更是惊恐万状,又叫又跳,把背上的骑手都掀了下来,这时骆驼队身后才闪出波斯人真正的主力步兵和骑兵部队。原来这就是哈尔帕戈斯的妙计,他知道马害怕骆驼的气味,于是用这招来骚扰敌人的坐骑,果然让强大的吕底亚骑兵不攻自破。这个故事写在《希罗多德历史》当中,大概算是第一次关于人类使用生物武器的记载。
就这样,吕底亚人的骑兵顷刻间瓦解,他们用兵以来,皆以此胜,不想竟被老奸巨猾的哈尔帕戈斯破尽破绝。其实此刻胜负已分,但吕底亚人“小亚细亚最猛民族”的称号不是浪得虚名,骑不得马,所有骑兵便下马徒步厮杀。奈何骑兵无马如同断腿,吕底亚人的战斗力大打折扣,尽管奋勇拼斗,最终还是败下阵来,逃回萨迪斯城,而获胜的波斯人也伤亡不少。接下来,大军围城。
脚注
① 德尔斐是古希腊著名的神谕所,原本供奉的是大地之母盖亚的儿子巨蟒皮同(Python),因此这里的祭司被称为佩提亚(Pethian)。后来随着多利亚人南下,阿波罗崇拜兴起之后,取代了德尔斐的传统信仰,这里转而成为祭祀阿波罗的宗教场所,此事也在希腊神话中被演绎为阿波罗射杀巨蟒皮同。不过德尔斐易主之后,佩提亚的名称仍然保存下来,成为阿波罗神谕所神职人员的名称。佩提亚通常由被认为有通灵能力的少女担任,她们常年服食致幻物品,处在半迷幻状态。佩提亚的职责之一,是以阿波罗的名义发布神谕,答疑解惑。然而,神谕通常很晦涩,可以有多种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