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68.马融的笑话
樱花开了败，败了开。落花流水，人世浮沉。一晃过去三年。
岁月带走了稚嫩。
爱吃车前草的郑玄已经成为当世第一流的名士。
马融却已经老了，看不清东西，讲课也开始吃力。
尽管这位武道修为高深的大儒，依旧能够左右开弓，百步穿杨。
吃饭能吃三碗，餐餐吃肉，顿顿喝酒。
但她终究力不从心了，比她小三岁的张衡前几年走了。
浑天仪与地动仪，还留在兰台与尚方。
比她小十几岁的博陵崔瑗，前两年也走了，就埋在洛阳城南。
走前，把女儿崔寔托付给弘农杨赐，
崔寔看起来也是个短命鬼，整天哀民生之多艰，可能活不了几年。
就连自己的女儿也忽然得病暴毙，把孙女马日磾托付给马融。
马融已经五十五了，也开始担心自己的生命，也许不知道明年，还是去年，自己可能生一场大病就一命呜呼。
到时候，三个儿子该怎么办呢？
她和胡广，两个醉鬼，骑马打猎，在河边呕吐不止。
“最近我们俩的名声可真是臭啊~”
胡广和马融相互挖苦起来。
“可不是吗？臭不可闻，天下人都对咱们两个感到失望了。”
马融也吐了好半天。
胡广问马融，“知道天下人怎么恶心我的吗？”
马融说：“当然，万事不理问伯始，天下中庸有胡公。在她们眼里，五次拜为九卿，七次拜为三公的胡广，就是一条随叫随到，毫无骨气的亩狗。我也差不多，不拘小节。”
马融指着自己圆圆的光头。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没头发这叫不拘小节，去她的鬼吧，梁冀那伙儿太欺负人了，我都遭了髡刑，就差去白马寺报道或者当场谢罪父母了，逼我谢罪，我没去谢罪，这叫不拘小节。”
胡广大笑道：“靠着巴结宦官和外戚，你做了少府，我做了大司农，你我不知羞耻，弹冠相庆，都说人活一张脸，你我的脸皮比皇城墙都厚，想必今年的三公，不是你就是我。”
胡广说：“我倒是无所谓，做三公做了七次，反倒麻木了，你却丢脸了。”
马融叹息，指着自己的光头，怒吼：“我堂堂伏波将军马援之后，大汉六大家族之一，扶风马氏的当家，混到如今这步田地，我稀罕三公啊我？我捧谁不是做三公？”
胡广问马融：“你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是什么？”
马融骄傲地回答：“大概就是收郑玄为徒。她竟然敢否定我的学说，她活着，我和死了差不多。”
胡广说：“那最骄傲的事情呢？”
马融哭丧着脸说：“收郑玄为徒，郑玄她还年轻，却把我的学问毁得七七八八，她就那么想看我死？”
胡广说：“出名要趁早，去年有个十五岁举孝廉的，郑康成不是士族子弟，如今二十多岁，出名已经晚了。”
马融自然明白胡广这句话的意思。
大汉帝国的做官途径，就那么几个。
举孝廉，举茂才，太学射科设策，再不然就是入三公幕府，从掾属、长史做起。
像举孝廉，大多是“率取年少能报恩者，耆宿大贤，多见废弃”。
举茂才也差不多。别说是二十举孝廉，十五岁举茂才的都有。
郑康成二十多了，再不举孝廉，真的晚了。
想到这里，马融终于下定决心了。
她醉醺醺地指着天空。
“我打算举康成为孝廉，再把阿伦嫁给她，让她在洛阳做三公，这样哪怕我死了，阿伦也能过上有尊严的生活！”
忽然，她又想起诬陷她贪污的大将军梁冀，指天大骂。
“不，我还要捧康成做大将军，要她在三公之上，我扶风马氏，世居五陵之首的茂陵，乃当世之五陵豪杰，仆从数万，富可敌国，牛羊数十万匹，需要贪污公款？？不捧个大将军出来，我咽不下这口气？！”
“大将军？”
什么是大将军？
有“东汉罗翔”之称的法学家应邵，在《汉官仪》里给出解释。
“汉兴，置大将军，位丞相上。”
《文献通考》卷五十九云：“大将军内秉国政，外则仗钺专征，其权远出丞相之右。”
位列三公之上，把持内政军权，甚至可以毒死皇帝。
后来，董卓所说：【行伊尹、霍光之事，废立帝姬】
这便是大将军！
胡广笑得满嘴喷胃酸，对着溪水又是一阵呕吐。
“我觉得，你可能是白费工夫。”
马融却不觉得。
“我马融，有的是钱，有的是庄园，有的是关系，我乃天下儒生之首，名望谁人可比，我捧谁做大将军，谁就能做大将军！”
胡广以为马融说醉话，没理她，躺在树下睡着了。
马融却没有。
她想了一整夜都没睡。
她一定要培养出一个大将军的儿媳妇。
不然她死都不甘心。
第二天，光头马融，就出门右转，在一座简陋的草庐内找到了读书的郑玄。
见到儿子阿伦正与郑玄待在一个屋子里，心中那叫一个五味杂陈。
她等儿子出来后，便背着双手，走进去，拍郑玄的肩膀。
郑玄正在给自己养的车前草浇水，突然被吓了一跳，水壶都掉了。
心想，老师的轻功比以前更厉害了。
她正打算弯腰捡起水壶，可老师的前方正对着她的屁股，于是她打算等老师走了再捡，和马融面对面地站着，免得后庭不保。
马融突然凑了过来，摸着大光头笑道：
“康成啊，我有意举你做孝廉，推你做帝姬内臣，你有意乎？”
郑玄跟见了鬼似地打量马融。
“老师，您没病吧？”
马融恶狠狠地说道：“我当然没病，有病的是你，你知道你今年多大了吗？”
郑玄回答：“二十五啊。”
马融叉腰道：“人家袁汤家的袁逢，像你这么大，人家已经是郡守了。九卿的位置等着人家坐呢，你现在连个孝廉的身份都不是，你不着急吗？”
“急什么，我才二十五，四十做官不是也行？”
“笨蛋，你得趁我还活着啊。四十做官，那就没人捧了！！”
郑玄低头看书，叹气道：“我不是为了做官，才来京城的。”
“那你是为了什么？”
“为了做学问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马融笑完，问郑玄：“你知道我为什么做学问吗？”
郑玄摇了摇头。
“那你知道，我是何出身？”
“扶风茂陵马氏，伏波将军马援之后。”
“不错。”
“正统的五陵豪杰之后，是本朝最显赫的六大家族之一。”
“没错，没错，继续说。”
“您的祖母伏波将军马援是本朝开国第一功臣，功劳可比韩信，可她却没有入选【云台二十八将】。”
马融的嘴角扬不上去了。
“你的祖母马援，不只死后被诬陷反叛朝廷，还被收回了印信，死后还被降低了爵位。而且直到光武姬活着的时候，都没有平反昭雪。”
马融的笑容消失了。
“您的母亲马严是伏波将军马援最信赖的幕僚，可最后她选择继承爵位，远离了朝廷，抚养你们姐妹长大。而您的其他长辈大多战死沙场，马革裹尸。”
马融的目光开始躲闪。
“您的家族被打压了一百年，每次外戚斗争，六大家族的五个，都能出一个废立帝姬的大将军，唯独您的家族没有。
人丁兴旺的扶风马氏家族一直在减员，您的上一代，扶风马氏为官，两千石大员有二十四人，将军更有十二人，
到您这一代，就您和您的两个妹妹三人，您的妹妹马平和马续都因兵败，而被流放西凉，马续不知所踪，您的妹妹马平，最近传来消息，被迫娶了羌族男人，生了一个女儿，叫马腾。”
“只有您还不错，但是……”
郑玄说到这里，盯着马融的光头，正打算以此开题，讨论一下“不拘小节”的问题。
马融的嘴唇都哆嗦了。
“够了，别但是了，这就是我搞学问的理由，我以为我逃避从军，我一门心思搞儒学，我当了士族之首，就能保住马氏的荣耀，
推恩令一代代推，朝廷对我们这些开国家族一而再，再而三打压，与我同时代的五大家族，有四个已经正沦落为普通的士族，扶风马氏走做官这条路，已经彻底完蛋了，再过几十年，可能爵位都没有了。”
郑玄也不是笨蛋，只问了一个问题。
“您告诉我这些是要我为您做什么？”
马融反而问她。
“知道我为什么给孙女起名叫马日磾，又早早给她表字翁叔吗？”
郑玄当然知道。
马日磾之前，大汉历史上只有一个表字翁叔的日磾。
那就是三百年前，大将军霍光的副手，金日磾。
金日磾是汉武姬最宠信的匈奴少女，十四岁就跟在帝姬身边，是帝姬最宠信的近臣。
地位只在大将军之下。
《汉书·金日磾传》记载，
汉武姬有弄儿之好，第一个“弄儿”就是金日磾的大女儿。
“弄儿”背叛了汉武姬，和一个小侍从好上了，不再和汉武姬好了。
于是，金日磾立刻杀了大女儿“弄儿”，对汉武姬表示忠诚。
汉武姬大叫可惜，她还想折腾一下“弄儿”，看看“弄儿”的反应，没想到“弄儿”就这么死了，甚至还想收了金日磾的儿子做后宫，金日磾拒绝了。
这是一次试探，汉武姬试探金日磾是否想学卫青，做大将军。
头顶只有一片云彩的金日磾不敢奢望，这份忠心与谨慎换来了丰厚的回报。
从此，汉武姬对金日磾百分百信任，死后，让她一个匈奴人，来制衡大将军霍光。
大将军霍光与金日磾结为儿女亲家，首辅和次辅上下其手，从此把持朝政二十三年。
后世所谓“行伊霍之事”，便是成为大将军霍光那样废立帝姬的权臣。金日磾便是成就霍光的推手之一。
马融说道：“我只有一个女儿，三个儿子，女儿死了，孙女日磾还小，我需要一个靠得住的儿媳妇，坐上帝姬之下，万人之上的宝座，抚养日磾，长大成人。”
精舍之外，不知何时，空荡荡的一片，一个人都没有。
此处并无六耳。
郑玄觉得自己听到了一个天底下最大的大笑话。
“您是要捧我做大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