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府索隐:中国古代文学新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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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论者为了论证确有“睚眦”之事,并且“睚眦”事乃杜甫坚决辞幕的原因,极力论证杜甫在代宗登基后,因时局发生新、旧交替变化,杜甫的隐逸心情也一去不返,所以严武再镇蜀,杜甫即回到成都,不待严武招邀,于归家兴奋之际在《草堂》诗中说出了“飘飖风尘际,何地置老夫?于时见疣赘,骨髓幸未枯”的心里话,大有主动请缨之意,并有好好干的想法。杜甫《释闷》中的“江边老翁错料事,眼暗不见风尘清”更是明白地对自己卜居成都近两年的想法进行了否定。而后来杜甫的突然辞幕,即因发生“睚眦”之事。

我们认为这里对杜甫诗的理解有两处值得商讨。先说“江边老翁”二句。这两句并非论者所说的那样,因为诗中所谓的“错料事”并非指卜居成都的想法之事,而是指自己先前对时局的料想是过于乐观错误的。《释闷》诗作于广德二年(764),时距代宗登基的宝应元年(762)已过两年,此诗正是对这段时局的写照以及诗人的态度。将诗歌与《旧唐书·代宗纪》对这段时局的记载相对照是颇相符合的。诗中的“不见风尘清”,正是对这段时势乱象的慨叹与不满。故仇兆鳌释云:“吐蕃入寇,逼乘舆,毒生民,祸皆起于程元振。所望一时君臣,幡然悔悟。……岂知嬖孽不除,则兵不得解。兵不能解,则诛求仍不得息。其事之舛谬,真出于意料之外矣。”90可见,这两句诗乃表明诗人对时事的不满与失望,表达此前自己对代宗朝的期望料想乃是“错料事”,这与此前自己隐居成都之事是风马牛不相及的,怎能以此诗句说明杜甫对自己卜居成都近两年的想法进行了否定呢?又怎能以此作为杜甫抛弃隐居想法,而“主动请缨”入严武幕府的论据呢?

论者所引《草堂》诗,乃作于广德二年春杜甫结束一年半多的流离生活重回草堂时。论者认为诗中的“飘飖风尘际,何地置老夫”句的意思是诗人大有主动请缨之意。我们以为这种解读需细酌。《草堂》诗乃围绕草堂而作,故于篇首四句概括全诗:“昔我去草堂,蛮夷塞成都。今我归草堂,成都适无虞。”以此仇兆鳌谓:“以成都治乱为草堂去来,四句领起全意。”91此四句后即叙述诗人前离草堂后成都乱起景象。接着又叙“贱子且奔走,三年望东吴。弧矢暗江海,难为游五湖。不忍竟舍此,复来薙榛芜”。意为天下未平,难于东游,又舍不得草堂,故又回来。最后一段云:“天下尚未宁,健儿胜腐儒。飘飖风尘际,何地置老夫?于时见疣赘,骨髓幸未枯。饮啄愧残生,食薇不敢余。”仇兆鳌解释最后这一段云:“此既归之后,慨叹身世也。世乱未休,托身无地,得草堂以养余年,此外更无他望矣。”92《杜臆》亦谓“士既无用于世,则一饮一啄,已愧此残生,而‘食薇’甘之矣”93。可见此诗阐明回草堂乃是在“托身无地”时的最后选择,盖草堂尚可养余生,虽食薇亦已足矣。可见,“飘飖风尘际,何地置老夫”两句乃就草堂言,表达在别无托身之地时,只有草堂可托残生。因而这两句又怎能是于“兴奋之际”,表达“大有主动请缨”,期望入严幕的愿望之意呢?

有的论者认为杜甫入幕之初,作出了效力戎幕的决定,他在《扬旗》中说:“吾徒且加餐,休适蛮与荆!”认为这又从一个侧面说明,杜甫后来的坚决辞幕,真正起着决定作用的应该是杜甫与严武发生了酒后的“睚眦”。

我们说杜甫既然已入幕,在意气高扬时暂时打消近期去蜀之想,效力戎幕,这是可以理解的。但这并不意味着杜甫此时或稍后就不存在以后还是要离开幕府之想,而如有这种想法就是极为突然的转变,就非得有非常严重的“睚眦”事件使然。我们认为通察杜甫的经历、思想,其入蜀后,想离蜀回中原、长安的愿望久存不去,这一根深蒂固的念头就是在入幕后也依然存在,并与初入幕时的效力戎幕,暂时压下去蜀之想是可以并存的,这正如他在初入幕的《立秋雨院中有作》诗中所表明的:“主将归调鼎,吾还访旧丘”,在稍后的《到村》诗中他还私下打算“稍酬知己分,还入故林栖”。既然如此,那么此后又由于其他原因诗人较快地想离开幕府,这不也是自然之事吗?尽管诗人的离幕要求在入幕后不久似乎有点突然,也确是另有理由的。这理由就是诗人所说的身体致病,难于忍受幕府紧张的生活,以及规矩的拘束,与逍遥自适的天性格格不入等原因,而非得有“睚眦”发生才如此,因为入幕后,很快地他那上述的自身原因就让他觉得难于忍受,遂有离幕的要求。退一步说,假如还有其他更为主要的原因,那么也未必非因“睚眦”不可,在多种可能中怎能只认定尚有待于证实其真实性的“睚眦”传说呢?这在论证逻辑上是讲不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