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真诚面对我们当下的情绪
莉莉带她妈妈来见我,是因为她妈妈已经第三次去医院检查了,她妈妈坚持认为自己得了很严重的病,而检查的结果都是好的,但是莉莉的妈妈坚持认为自己有病,还要去检查。
正当莉莉手足无措的时候,有人建议她带妈妈来做一下心理咨询,她妈妈的情况通过心理咨询可能可以缓解一些,这就是莉莉母女来见我的前因。
我给她们倒了两杯水,莉莉的妈妈开始问我做咨询贵不贵,我告诉她,是在她的女儿可以负担的范围内的,然后她说她并不需要这样的咨询。
莉莉插嘴说道:“但是我也不可能一直有时间,陪着你到处看医生和做癌症的检查,对不对?短短3个月,癌症的检查已经做了2次了。”
“那我自己去呀,我又不要你陪着我去的咯。”莉莉妈妈倔强地说道,“我有病总归要去查去治的咯,不然怎么样啦,不管它啊。”
我很少会在面对来访者的时候分神,但是面对眼前的这对母女,我有一瞬间有点分心,我发现这样的互相关心,虽然是用抱怨的方式表现出来的,但是却很真实。
我笑着打断了莉莉想要继续要说的话:“今天,我和阿姨聊聊天。”
“哦。”莉莉识趣地不再多说。
“阿姨,生活里你觉得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他们做得不好的,你都可以说说的。”我和阿姨拉起家常。
“没什么不好的,就是这个女儿,都那么大了,也没找个正经人家嫁掉,总不能一直在家里的吧,你说是吧。”莉莉妈妈开始直接数落起莉莉。
“还有就是啊,那么大的人了,也没有一份正经的工作。你说我操心不操心?”莉莉妈妈说道。
“我现在的工作挺好呀。”莉莉忍不住说道。
“现在是挺好,以前呢?跟着以前那个老板的时候,几年都没有收入,都是我养着你的。”莉莉妈妈继续说道。
“那个时候至少我也学到了很多。”莉莉解释道。
“你说的那些学到的,我们觉得不值,不值这几年的时间。”莉莉妈妈非常痛心地说道。
“你说是不是?”莉莉妈妈转而向我找帮手,“她白白帮人家做了几年,连工资都不拿。”
“那确实有点说不过去。”我附和道。
“是呀,都是我帮衬她,怕她没钱吃饭,给她钱花。”莉莉妈妈继续说道。
“妈妈,很不容易哦!”我对着莉莉说道。
“是不容易的呀,你说是吧,把这个女儿养到那么大了。”莉莉妈妈继续说道。
“是的,是的,阿姨你真的很不容易。”我真心说道。
第一次咨询在普通的聊天中结束了,我们都没有提起莉莉妈妈的病症。只是陪她说了说话,听她说了说话。
第二次是莉莉自己来咨询室的,她说她妈妈觉得太贵了,而且并没有什么作用,但是莉莉感觉她妈妈离开咨询室以后,紧张的情绪消失了,原先紧锁的眉头也舒展了,所以她认为心理咨询还是有效果的。
“我能做什么帮助到她吗?”莉莉很紧张地问我。
“你觉得你妈妈有什么问题?”我反过来问莉莉。
“她身体肯定没有问题,已经检查好多次了,但可能是心理上的问题吧。”莉莉想了想说道。
“第一次她怀疑自己得了癌症,然后查出来不是的,做了一个彻底的全身检查。”莉莉想了想说道,“第二次她又怀疑自己是淋巴系统的什么病,医生又彻底检查了,不是的。现在她又怀疑自己得了什么绝症,一定要去查,她就是觉得自己有病。”莉莉紧张地说道。
“那么你呢?”我问道,“你觉得她有病吗?”
“这也是一种疾病吧。”莉莉想了想说道,“所以,我一直告诉她,她没有病,不用去查,但是我自己的心里认为她是有病的?”
莉莉很聪明,思维敏捷,反应迅速,举一反三,但我有时候发现她太敏感了,只要稍微给她一点提示,她就会有两到三个答案出现,然后等你的肯定,哪个更准确。
“所以是我一直在给她暗示吗?”莉莉问我。
“说说你妈妈给你的感觉吧。”我说道。
“我妈妈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啊,她是最疼我的。我外婆也是最疼我妈妈的,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吧,所以我妈妈其实是很嫌弃我奶奶的。”莉莉想了想说道。
“我有时候在想,不知道我结婚以后会不会也像我妈妈一样,嫌弃我婆婆。”莉莉说着摇了摇头,“不过我还没有男朋友,也不用想这些。”
莉莉看着我,我鼓励她说下去:“还有呢?”
“还有就是妈妈有时候会和爸爸吵几句,我不喜欢我爸爸,从小就很怕他,他很苛刻。”莉莉想了想继续说道,“他们吃完饭为了谁洗碗这种事情都会吵起来,所以我现在不想听他们吵,就干脆我洗碗好了。”莉莉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这些都是生活中的小事情,我觉得他们还是很恩爱很幸福的。”
“真的吗?”我问道。莉莉妈妈的症状有些像疑病症,但我听莉莉的描述以及我上次见她妈妈的感觉,我觉得她妈妈并不是,而更像是需要别人的关注或者因为某些原因的紧张,或者暂时性的焦虑情绪都有可能,并不能很快就下定论。
但是坐在我面前的莉莉,情绪明显一直处于某种紧张的状态中。心理咨询的时候,常常也是来访者日常状态的一种投射,而咨询师常常会接受来访者的移情,从而更好地了解来访者在日常生活中的人际关系,换句话说,作为咨询师的我感受到的来访者的状态,往往也是来访者的家人或者朋友会感受到的。
“你看上去有点心事。”我试着引导莉莉说话,就问道,“你在担心你妈妈的病情吗?”
“嗯,我很担心她的病。”莉莉想了想说道,“我觉得我没有办法接受她离开我这件事,连想一想都做不到。”
“我好像总是这样,”莉莉自言自语道,“我小时候去新加坡交流读书,那时候只去了一个星期,但是走的时候也大哭了一场,我很难接受离别,和对我好的人分开。”
“我以前谈过一个男朋友,后来突然分手了,他对我真的很好,那么久以后,我只记得他的好,我很想问问他为什么突然就走了。”莉莉看着我,有些恍惚。
“现在那么多人都结不了婚,”莉莉想了想又说道,“其实我觉得我是结不了婚的那种人吧。”
“不会的,”我说道,“因为没有本来就结不了婚的那种人存在啊!”
“真的吗?”莉莉问我的时候,眼睛里好像有光,又有点高兴。
“其实,之前有个男孩子对我很好,特别好。”莉莉想了想说道,“可是我们没有在一起,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可能有一些什么原因吧。”
“什么原因?”我问道。
“我不知道怎么面对别人对我那么好,”莉莉想了想说道,“也很怕有一天万一分开的话,那会多么伤心啊……”然后就是很久的沉默。
我打开音乐,以很轻的声音放着,我问莉莉,要不要做一组放松的练习,大概5分钟左右。
“好呀,”莉莉想了想说道,“我也很想试试。”
“好的,这个放松的练习是我非常喜欢的。”我对莉莉说道,“你只需要跟着我的话语就可以,我们先试着深呼吸,深深地吸气,然后慢慢地呼气,我们试着把注意力集中在呼吸上,跟着呼吸深深地吸气,所有的快乐都跟着呼吸来到我们的身体中,我们的肺部打开,这样可以有更多的空间吸气,然后我们慢慢地呼气,把我们的紧张、烦恼、不愉快都随着呼气慢慢呼出。”
“跟着呼吸,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你工作了一天,现在所有的工作都已经完成了,你现在什么都可以放下,不用担心任何事情。只需要静静地呼吸,深深地吸气,然后慢慢地呼气。”我轻声说着,大概5分钟后,我叫醒了莉莉。
“感觉怎么样?”我问道。
“很放松,”莉莉想了想说道,“有一种疲倦,我突然发现我之前一直都处于一种紧张和亢奋的情绪里。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做完这个放松练习之后,我突然觉得自己很放松,很疲倦,好像紧绷的橡皮筋终于可以松了下来。”
“如果我们一直处于一种紧张的情绪中的话,就像你说的橡皮筋,是很容易崩坏的。”我解释道。
“嗯嗯,是的,我知道。”莉莉想了想说道。
“你是怎么评价你自己的?”我看莉莉略微放松下来,就继续问道。
“评价自己?”莉莉似乎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我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那现在想想。”我继续说道。
“我以前其实一直觉得自己很聪明,也挺骄傲的。”莉莉想了想说道,“但是后来我遇到了一个老板,她很强势,也常常说我笨,渐渐我就不那么自信了。我很怕自己做得不好,被她赶走。”
莉莉像是鼓足了勇气般回忆道:“记得有一次,我们给客户寄产品,有一张贺卡我忘记放在里面了,然后老板就在那里骂我,说客户丢了全都是我一个人的错。可能我一直在这样的情绪下工作,自己也没有发觉吧。”
“你很好,但是你要学会保护自己。”我看着眼前的女孩,衷心地祝福她,听她一路走来的事情,会感觉很累很辛苦,明明每个人都值得被好好对待啊,她就这样坐在我面前,但是我知道,即便这样辛苦的过去,说出来的时候也会好很多。
“那个老板,对你总是有很高的要求吗?”我问道。
“什么是很高的要求?”莉莉问我,我无法回答她。
“比如,有一次,我提到一个我喜欢的男孩子,她就说那个男孩子喜欢的女孩子是另一个,然后就问我是不是吃醋了,我说是,很难过。然后她就说让我好好想想,我为什么会吃醋,我不应该嫉妒那个女孩,我是那么糟糕,不配嫉妒一个不认识的人。”莉莉想了想问我,“我是不是真的那么糟糕?”
“做自己就好了,自自然然的,”我说道,“我们也只会做我们自己啊,不是吗?”
“那么那些嫉妒呢?”莉莉问道,“那些自私、傲慢、自以为是呢?”
“可是,那也是我们自己啊!”我说道,“不是吗?”
我没有告诉莉莉,她是我见过的人中自我认定偏低的一类,而且不知道从哪里得到一些极高的标准,又被她内化为某种自我准则,一旦达不到,就不断地自我否定和自我指责。
自责是愤怒的一种表现,她的情绪长期消耗在自我否定和自责之中,精神时时刻刻处于一种紧张状态,这是非常让人担忧的,而她的紧张同样会传递给她的家人。
我试着通过共情,让她能用另一种眼光来看待自己。于是我温柔地对她说道:“其实,我没有那么好,你也没有那么好,但这都没有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莉莉不明白地看着我。
“有没有想过是什么让你觉得自己必须是那个完美的、没有缺点的你呢?”我进一步引导莉莉去思考。如果我们不能接纳那个不完美的自己,我们又怎么可能去接纳其他人呢?我们不能接纳的并不是我们自己,而是我们内心存在的那些错误的认知。
莉莉第三次来的时候,我照例问她:“这一周过得怎么样?”
她说一切都好,妈妈最近没有去医院了,而是在家照顾奶奶。她换了老板之后,现在工作非常忙,但是也很充实。
“那天我老板和我说了一句话。”莉莉说道,“她不经意地说,我也不可能赶你走啊。然后我就特别感动,突然有一种放心的感觉。”
“她是在什么时候说这样的话的呢?”我问道。
“就是很随意的。”莉莉想了想说道,“对她来说只是随口一说,但是对我来说却好像得到了什么承诺,我很感动。”
“嗯。”我问莉莉要不要玩一下OH卡,我咨询室里正好有。
“好呀!”那天放松练习之后,她说她喜欢在我这里玩。
我让莉莉先抽取了一张图画卡片,然后抽取了一张文字卡片。文字卡片放在一边,我们先来说图画卡片。我问莉莉根据卡片看到了什么。
她说图画上是一条路,越走越窄,好在没有支路,一路走下去便好。
图画从下至上分为两种颜色,靠下侧的一半是蓝色,靠上侧的一半是红色。蓝色比较冷,更像现在;红色比较暖,更像未来。刚刚提到的那条路依次穿过蓝色和红色,弯曲向前。虽然前路充满希望,但是一路走来却太难了。
莉莉抽到的文字卡片是感情,莉莉自然把这条路看作她的感情之路。
“所以我的感情之路真的就是这样啊,弯曲复杂,越走越窄,虽然远方似乎有希望,但是却不知道还要走多久才能到达。”莉莉仔细看了看卡片又说道,“而且我看不到路的尽头啊,感觉似乎并没有什么存在。”
“你想要的存在,是什么样子呢?”我问道。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不用分开吧,像我爸爸妈妈那样,白头偕老。”莉莉想了想说道,流露出与她的年龄并不太相符的单纯。
“你很害怕分开吗?”我问道。
“嗯。”莉莉想了想说道。
“为了不分开,什么都可以吗?”我试探着问,希望引导莉莉往更深的层次去想一想。
“什么都可以?”莉莉小声问自己道,“真的什么都可以吗?”
“我们真的可以不分开吗?”我问莉莉,“或者有什么是可以一直不用改变的呢?”
“好像并没有,对吗?”莉莉认真想了想,问我,“不论我们是否愿意,我们终究有一天会和我们所爱的人分离。”
我们是那么害怕离别的恐惧,害怕到莉莉从来都不愿意去想一下,但逃避并不能提供帮助。“我们每个人都是一样的,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我想了想说道。
从前有个老妇人,她唯一的年幼的儿子过世了,她非常难过,抱着孩子的尸体到处寻找能够起死回生的办法,有一个智者告诉她,只要在城里任何一家没有死过人的家里拿到一颗芥菜籽,她的儿子就可以起死回生。
于是老妇人叩开了每一户人家的门,有的人家告诉她:“我们家早就死过人了。”有的人家告诉她:“我们家已经死过很多人了。”终于老妇人发现,每一家都死过人,我也会死,你也会死。
当死亡来临的时候,我们不论多么不愿意,最终都要接受离别。
莉莉听我讲完这个故事,突然大哭起来。她哭了很长时间,一直到声嘶力竭,心力交瘁。然后渐渐镇定下来。
“我想到了很多很多的离别。”莉莉说道,“我想到我的爷爷,他离开我的时候,我甚至没有到场,我连遗体都没有告别。”
“我从小是和我父母分开住的,”莉莉继续说道,“我记得我小时候,每天晚上我父母离开我的时候,我都会大哭一场,我不知道他们明天是不是还会出现。或者可能我也知道他们会出现,但我还是每天都会大哭一场。”
“嗯,在儿童心理学的研究中,儿童和成年人有一点不同,成人的世界是即使事物不在眼前,我们依旧会确信这个事物存在。但在儿童的世界里,一旦人、事物从眼前消失,就会认为这个人、事物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儿童并没有这个事物会继续存在的概念。”我解释道。
“所以,在我很小的时候,我是真正每天都在经历着离别啊。”莉莉感叹道。
莉莉离开以后,我却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中。我们如此受到情绪记忆的影响,却对此完全不自知,因为害怕离别的暗示,即使被伤害,也无法果断离开。
我给莉莉讲的那个老妇人的故事,也是常常提醒我自己的一个故事,伤痛的老妇人早已没有能力去思考。任何告诉她关于死亡和离别的话语,她都无法听进心里。当她去找那颗芥菜籽的时候,也是她在一遍遍接受共情的时候,每一户人家都在真诚地告诉她死亡的真相,没有教条,没有道理,只有一遍遍共情,然后让她接受。
我们有时候常常误会共情指的是语言,因为我们通过语言表达,但真正的共情绝对不仅仅是语言,而是一种理解,对自己情绪的理解,对他人情绪的理解,通过理解而产生巨大的力量,这样的力量足以改变悲伤、恐惧等一切负面情绪。
莉莉第四次来时告诉我,她已经好多了,但还是会常常自责,有时候会无休止地陷入一种情绪的旋涡中,而无法停下来。
“我发现我会把工作留到最后一刻快来不及的时候,然后我就会承受很大的压力,而且还做不好。”莉莉疑惑地问我道,“然后我就开始不断自责,为什么我会这样,为什么不能早一点开始工作。”
“然后呢?”我问道。
“然后我发现我停不下来,我好像陷入了一种自责的旋涡之中。”莉莉无力地说道。
“你能发现这些,已经非常了不起了。”我鼓励她道,“大多数人都会被情绪记忆所控制,我们当下的情绪,其实多多少少都是在受到情绪记忆的控制呢。”
“我已经明白了我现在那么害怕分离,哪怕是和那些对我不太好的人分离,我都没有办法做到,是因为小时候每天的离别记忆,给我带来了很大的伤害。”莉莉想了想说道,“让我错误地以为,所有的离别都是伤害,所以我连一点点离别都不想要。”
“现在我也知道,这样的想法真的是害了我。”莉莉说道,“但是自责,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们不需要把每一件事情都弄清楚。”我想了想说道,“我们需要站在现实的土地上,然后才能真正客观地评价。”
“现实的土地?”莉莉问道。
“比如离别这件事,我们需要根据实际情况来看每次的离别,这个人是你喜欢的还是不喜欢的。对于喜欢的人我们会悲伤,甚至大哭一场,对于不喜欢的人我们甚至会高兴,这些都是现实的土地啊。”我给莉莉解释道,“但同时,我们也会给自己设定一道心理防线,比如我们讨厌一个陌生人,我们不会讨厌到一定要去杀人的程度,对不对?我们会批评几句,然后转身就忘记了这件事。所以这是情绪和现实相符合的状态。”
“我为了那么小的一个念头,不断自责了几个小时,是情绪与现实不符合的一个状态,对吗?”莉莉问道,“所以我常常觉得自己这里不对,那里不好,也是一种情绪和现实不符合的状态,对吗?”
“你总觉得自己这里不好,那里不对,你觉得这个场景熟悉吗?”我提示莉莉道。
“啊!”莉莉想到了什么,突然不说话了。
“你想到了什么?”我问道。
“像我妈妈。”莉莉想了想说道,“她总是怀疑自己这里有病,那里有病。”
“所以我该怎么办?”莉莉问道。
“每一次自责的情绪也好,其他的情绪也好,涌上来的时候,问自己一个问题:现在这个情绪和现实相符吗?”我提议道,“可以试试这个问题,哪怕只是存在几秒钟的时间,也会大大截断情绪记忆对情绪的影响。”
“所以如果我自己都发现我被自责深深缠绕的时候,我就可以反过来问自己:这么一点小事真的至于这样小题大做吗?”莉莉想了想问道,“这样想的话,就会发现根本没有必要啊!”
“而我一直想要知道,究竟为什么我会变成这样,是什么原因造成了我一直以来的自责,我会发现每当我这样想的时候反而不断在加强我的自责呢。”莉莉说道。
“所以我们并不需要把什么都搞清楚。”我说道,“有时候,活在当下,及时斩断情绪记忆的干扰,也是一个好方法。”
莉莉觉得这样的方法对她帮助很大,她和我说接下去的几个星期内,她的工作效率提高了很多,人也能够更专心了,当情绪爆发的时候,她常常会反思一下,这样的情绪强度是否合理,是否是在现实的基础之上。
莉莉妈妈来找我是让我有些意外的,她说她看到了莉莉的改变,所以想来和我聊一聊。她说莉莉以前常常一个人站在窗口发呆,而现在会努力工作,以前在家里除了吃饭睡觉,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现在会主动拖地洗碗,关键是她发现现在的莉莉很快乐。莉莉鼓励她妈妈单独来找我,因为哪怕是亲密如自己的女儿,多一个人在场总是会或多或少地影响咨询的效果,甚至常常会让咨询成为虚假的谈话。
我和莉莉妈妈说:“因为我告诉莉莉,这样不是很好嘛,有稳定的生活,爱她的父母。还有什么不好的呢?”
“是的,我也常常和莉莉说的,做人要实际点,她以前就是白白给别人打工,做了好几年都不给她工资,就是白做。”莉莉妈妈抱怨道。
“我一辈子就这一个女儿,你说我该怎么办呢?”莉莉妈妈继续说道。
我并不打断她,在她絮絮叨叨的话语中,我对莉莉家有了初步的了解:她妈妈的意识里觉得她的父母家是更富裕的,她说她家在她小时候逃难来到上海,不然在苏州那里是大户人家,她的妈妈那一辈都是书香门第。
而莉莉的爸爸是农民家庭出身,靠自己考上了大学,一辈子做着一份工程师的工作,唯一的女儿是他们最深的牵挂,一样也是大学毕业,也是健健康康的,但是别人家的孩子都工作了,谈恋爱了,结婚了,生孩子了,怎么到莉莉就那么不顺利。
“我在家里真的一点点事都不让这个女儿做的,我情愿自己都做掉,就希望她好好工作。”莉莉妈妈继续说道,“你真的不知道,在这个家,我就像个保姆一样。”
“现在好了,莉莉的奶奶也来我们家住了。说实话,我是有点嫌弃她的。”莉莉妈妈继续说道,“她奶奶这次伤了腰,只能躺在床上,我倒是还轻松一点,不然有的挑剔了,这不好、那也不好,压力大。”
“最近你常常觉得不舒服,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你还记得吗?”我问道。
“是从莉莉的奶奶来住了以后,一个星期还是两个星期吧。”莉莉妈妈回忆道。
“你对莉莉的奶奶是什么感觉呢?”我问道。
“感觉?”莉莉妈妈有点迟疑,好像没有想到我会问她这个问题。
“你放心,在这里说的话,不会被透露出去的。”我解释道。
“她奶奶嘛,就是不太讲卫生,很脏,没有一点长辈的样子。”莉莉的妈妈想了想说道,“每天都在骂人,全是负能量。”
“她特别偏心,她有三个小孩,莉莉的爸爸上面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她奶奶到处说以后钱嘛是要给我们家的,分房子的时候我们家什么也没有分到。现在好了,他爸爸一分钱都没有拿到过,还好像我们家占了多大的便宜似的,和亲戚们的关系也很微妙。”
“她奶奶就是自私,一点都不会为小辈着想的,我们这个家现在这个样子都是我和她爸爸一点点地攒起来的,从来没拿到过家里什么东西。真的是不容易。”
我看着莉莉的妈妈,她已经深深陷入某种回忆。我们其实很难真正去评价身边的人,有时候,我们连想都不会仔细去想一下身边这些和我们朝夕相处的人。
“所以,你最不能接受的一个点是什么?”我引导莉莉妈妈想下去。
“可能是太脏了。我实在是受不了。”莉莉妈妈继续说道,“我是个很爱干净的人,让我去伺候那么脏的老太太我是受不了的。真的受不了。”
“受不了什么?”我引导莉莉妈妈继续说下去,“你所有的记忆里,让你最受不了的事情是什么?”
“要给她洗澡。”莉莉妈妈脱口而出,说完却变了脸色。
“给她洗澡?”我问道。
“那个不是莉莉的奶奶,”莉莉妈妈想了想说道,“那个是我奶奶。”
莉莉妈妈深吸一口气说道:“我小时候,我也不太记得几岁了,一直就给我奶奶洗澡,等到我怀了莉莉的时候,我还要给我奶奶洗澡。”
“你特别不能接受这件事情?”我猜测性地说道。
“我就觉得自己像是一个保姆一样的,不想伺候她洗澡!”莉莉妈妈说道。
“你是怎么评价你的奶奶的呢?”我问道。
“她特别偏心,重男轻女特别厉害,就因为我是女孩子,所以什么家务都要我做。”莉莉妈妈想了想说道,“我觉得她特别脏,有股难闻的怪味道,每次洗澡都让我反胃很久,半天吃不下饭。”
“有时候我都分不清楚,我面对的到底是我的奶奶,还是莉莉的奶奶。”说着说着,莉莉妈妈突然说道。
说完,她就意识到了什么,开始神色慌张起来:“但是她们两个人真的很像,我和你说,真的很像。”
“嗯,”我宽慰道,“能帮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洗澡,真的很为难你了。”
“是啊!”莉莉妈妈说道,“而且还洗了那么多年。”
“所以有些怨气,也是正常的。”我继续说道,“所以你觉得在这个家里,你更像是一个保姆吗?”我听到莉莉妈妈几次提到了“保姆”这个词语。
为家庭付出太多的女性,如果一旦觉得自己是保姆的角色,那么很快也就产生了心态的偏差。而莉莉妈妈的这种保姆的感觉最早来自她小时候的情绪记忆。
“是的呀,”莉莉妈妈说道,“我辛辛苦苦做了一桌菜,她爸爸呢,不是嫌这个咸了,就是嫌那个淡了。你知道我的感受吗?”
“然后是洗碗,我洗那么多年了,他一来好了,一会儿台子擦不干净了,一会儿水池里有水了,你说这个日子怎么过,哎。”莉莉妈妈好像打开了话匣子,平日里的苦闷如同豆子一般倾倒而出。
“是有点不甘心吧?”我问道。
“可能是吧,现在她爸爸也退休回家了,我有时候就想,为什么所有的家务都要我做,为什么他就不能做呢!你说是吧?”莉莉妈妈说道。
“嗯,是的呢。”我赞同道。我能感受到在我面前的莉莉妈妈非常想要得到认同。
“一个人照顾这个家,你非常不容易,真的是辛苦了。”我有感而发。
“照顾这个家那么多年了,我也习惯了,但是我总归希望他们能知道的咯,不能真的把我当成是保姆的咯。”莉莉妈妈想了想说道。
“他们真的把你当成保姆吗?”我问道。
莉莉妈妈没有回答我这个问题,我让她可以想一想,如果真的是把她当成保姆,那么下次来的时候要找到生活中一些真实的例子。
接下来的一周咨询的时间还没有到,莉莉就焦急地给我打电话,她说她妈妈和她奶奶吵了起来,大吵了一架。
事情的起因是她妈妈不让她奶奶上厕所,之前她奶奶伤了腰,躺在床上,所以莉莉妈妈给她特地准备了一个小马桶放在床边,也没出现什么矛盾,还显得更加体贴。但现在几个月过去了,莉莉奶奶的腰也好得差不多了,总要起来走动走动,上上厕所,没想到莉莉妈妈在这个点上就过不去了。
一开始只是说早上家里人都要上班,着急用厕所,让莉莉奶奶不要和上班的人抢厕所。但是当莉莉奶奶在莉莉爸爸的搀扶下用了厕所之后,莉莉妈妈突然就爆发了,她指责因为莉莉奶奶脏,可能会将很多妇科的病传染给她,歇斯底里,丝毫不讲道理,也毫无逻辑可言,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出来的话在别人听来可能很荒谬。
莉莉说她妈妈后来让自己赶紧回房间,她说不希望自己的女儿看到她这样的一面。
这件事情发生之后不久,莉莉的妈妈来到了我的咨询室。
“那个时候的感觉你还记得吗?”我问道。
“非常愤怒,控制不了自己。”莉莉妈妈想了想说道,“我也不知道自己竟然有这一面,感觉完全失控了,我都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做什么。就是有一股力量,我感觉一定要发泄出来,那个时候,我已经没有脑子了。”
“后来冷静下来了,觉得自己也很可笑,要死要活,究竟为了什么?”莉莉妈妈感慨道,“别人都说大事化小,我那个时候就是再小的事情都要变得很大。”
“嗯,那是情绪的力量。你感受到了吗?”我说道,“愤怒是一种非常强大的情绪力量。如果你留心的话,你会观察到这种力量。”
“嗯,我到后面有一种控制不住自己的感觉。”莉莉妈妈想了想说道。
“你有没有想过,你在愤怒什么?”我引导莉莉妈妈去思考。
“我就觉得我被欺负了,被忽视了,我在这个家里只有这一个小小的要求,都不行,所有人都还帮着她奶奶,好像全是我的错。”莉莉妈妈委屈地说道。
“这样的感觉,让你想到了什么?”我继续问道。
“平静下来的时候我也吓了一跳,我觉得那一刻,我好像是年轻的时候不愿意给我奶奶洗澡的那个我,你知道吗?我就这一个要求,但是都不能达到,他们总是在逼我,我一点办法都没有。”莉莉妈妈甚至不愿意再回忆这件事,但因为这件事而被压抑的相关情绪在她的潜意识中形成了情绪记忆,时时刻刻影响着她的生活,只是她自己并不知道。
“你觉得,这样的想法是真实的吗?”我引导她向内看向自己,“这次的愤怒是不是很像一个放大镜,把你平时压抑的想法和情绪都放大了,让你能够看到。你能看到吗?”
莉莉妈妈似懂非懂地理解到那天引发她愤怒的情绪,并不仅仅是当时她面临的那个场景,更是被她压抑到潜意识里的情绪记忆。当我们把我们的专注力集中于愤怒或者仇恨的时候,我们就很难看到事情的全局,更不要提共情或者其他了。
莉莉后来告诉我,她奶奶离开以后,她妈妈也不再天天喊着去检查身体了,她爸爸偶尔指责几句,她妈妈也都是不太在意的样子,而莉莉说她自己在家里,也会常常抢着做一些家务,尽量去看到她妈妈的付出。
我们对于情绪是有记忆的,我们现在对于这个世界的情绪反应,或多或少是受我们的情绪记忆影响的,尤其是在一些让我们“炸毛”的小事上。为什么对我是一个难过的坎而对于别人却算不上什么呢?主要是因为我和别人的情绪记忆完全不同,如果能在此时此地观察单纯的情绪,我们会发现,即使是最不能接受的状况,也是有机会被转化的。
提到情绪记忆,我想起了之前一个女孩子,叫雅丽,她来我的咨询室是因为她身体上长了一种奇怪的纤维瘤,会将我们的血肉变成纤维状,而无法愈合。
因为这个病,她曾经在医院的无菌病房中待了整整两个月,长出来的新肉如果是纤维状的就立刻刮掉,再长,一直到这个伤口痊愈。
她来找我是因为她的胸口又开始长同样的纤维瘤,只是还处于早期,看上去就像一颗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青春痘。
她对我说:“是因为我真的很不喜欢现在的工作,之前也是在这个公司,我常常工作到半夜,我曾经因为完不成项目报告而谎称笔记本电脑被偷了。我每天都活得很痛苦,压力实在太大了。”
“我现在已经无法完成哪怕一点点最小的事情了,”雅丽对我说,“只要打开电脑,哪怕就是写一小段文字,或者一张简单的excel表格,我感觉我都会发狂,我花了很大力气和情绪做斗争。”
“是一种累积了太久的厌倦感,你知道吗?”雅丽这样描述自己,“我觉得我完蛋了,我已经做不了这份工作了。”
听着雅丽的描述,我非常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把她困在了这份让她那么讨厌的工作之中,究竟是什么让她无法离开她的这份工作。关于这个话题我们讨论了很久,我尽量使用共情的方式引导她看到更多事实的真相,不只是她的不安全感,她所需要的生活物质的保障,同样也让她看到了那些她在过去的生活中已经取得的成就。
后来她确实离开了这份工作,在离开工作的接下来一个星期,她的青春痘并没有发展成纤维瘤,而这个难得的假期也让雅丽去了很多地方旅行,在旅行的同时重新审视自己的身体和情绪。
像雅丽这样很快认识到身体受情绪影响,而更关注情绪变化的人并不是太多,大多数人并不太注意情绪的状态,常常麻木,偶尔愤怒,有些人更是处于一种长期的情绪困乏状态,没那么高兴,但也就这样吧,于是,情绪就这样日复一日地消耗着我们的力量。
我们想要共情别人之前,需要先看一看我们自己的情绪,否则他人的情绪很容易和我们自身的情绪记忆形成共鸣,或者增加愤怒,或者影响我们自身的情绪,这样都无法做到真正的共情和转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