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四家词选、词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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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

周邦彦

晏殊 韩缜 欧阳修 晏几道 张先 柳永 秦观 贺铸 韩元吉

辛弃疾

徐昌图 韩琦 范仲淹 苏轼 晁补之 洪皓 姜夔 陆游 陈亮 赵以夫 陈经国 方岳 蒋捷

王沂孙

林逋 毛滂 潘元质 吕本中 康伯可 范成大 史达祖 张炎 黄公绍 练恕可 唐珏

吴文英

张昇 赵令畤 王安国 苏庠 陈克 严仁 高观国 陈允平 周密 王武子 黄孝迈 王梦应 楼采 无名氏

右宋词若干首,别为四家,以周、辛、王、吴为之冠。

序曰:

清真,集大成者也。稼轩敛雄心,抗高调,变温婉,成悲凉。碧山餍心切理,言近指远,声容调度,一一可循。梦窗奇思壮采,腾天潜渊,返南宋之清泚,为北宋之秾挚。是为四家,领袖一代。馀子荦荦,以方附庸。

夫词,非寄托不入,专寄托不出。一物一事,引而伸之,触类多通,驱心若游丝之罥飞英,含毫如郢斤之斫蝇翼,以无厚入有间,既习已,意感偶生,假类毕达,阅载千百,謦欬弗违,斯入矣。赋情独深,逐境必寤,酝酿日久,冥发妄中,虽铺叙平淡,摩缋浅近,而万感横集,五中无主,读其篇者,临渊窥鱼,意为鲂鳢,中宵惊电,罔识东西,赤子随母笑啼,乡人缘剧喜怒,抑可谓能出矣。问途碧山,历梦窗、稼轩,以还清真之浑化。余所望于世之为词人者,盖如此。

论曰:

清真浑厚,正于钩勒处见。他人一钩勒便刻削,清真愈钩勒愈浑厚。

耆卿熔情入景,故淡远。方回熔景入情,故秾丽。

少游最和婉醇正,稍逊清真者,辣耳。

少游意在含蓄,如花初胎,故少重笔。然清真沉痛至极,仍能含蓄。

子野清出处、生脆处,味极隽永,只是偏才,无大起落。

晏氏父子仍步温、韦,小晏精力尤胜。

西麓宗少游,径平思钝,乡愿之乱德也。

苏、辛并称。东坡天趣独到处,殆成绝诣,而苦不经意,完璧甚少。稼轩则沉着痛快,有辙可循,南宋诸公无不传其衣钵。固未可同年而语也。稼轩由北开南,梦窗由南追北,是词家转境。

韩、范诸巨公,偶一染翰,意盛足举其文,虽足树帜,故非专家。若欧公则当行矣。

白石脱胎稼轩,变雄健为清刚,变驰骤为疏宕。盖二公皆极热中,故气味吻合。辛宽姜窄,宽故容秽,窄故斗硬。

白石号为宗工。然亦有俗滥处——《扬州慢》“淮左名都,竹西佳处”;寒酸处——《法曲献仙音》“象笔鸾笺,甚而今、不道秀句”;补凑处——《齐天乐》“邠诗漫与。笑篱落呼灯,世间儿女”;敷衍处——《凄凉犯》“追念西湖上”半阕;支处——《湘月》“旧家乐事谁省”;复处——《一萼红》“翠藤共、闲穿径竹”、“记曾共、西楼雅集”。不可不知。

白石小序甚可观,苦与词复。若序其缘起,不犯词境,斯为两美已。

竹山有俗骨,然思力沉透处,可以起懦。

碧山胸次恬淡,故《黍离》、《麦秀》之感,只以唱叹出之,无剑拔弩张习气。

咏物最争托意,隶事处以意贯串,浑化无痕,碧山胜场也。

词以思笔为入门阶陛。碧山思笔,可谓双绝,幽折处大胜白石。惟圭角太分明,反复读之,有水清无鱼之恨。

梅溪才思,可匹竹山。竹山粗俗,梅溪纤巧,粗俗之病易见,纤巧之习难除。颖悟子弟,尤易受其熏染。余选梅溪词,多所割爱,盖慎之又慎云。

梅溪好用偷字,品格便不高。

玉田才本不高,专恃磨砻雕琢,装头作脚,处处妥当,后人翕然宗之。然如《南浦》之赋春水,《疏影》之赋梅影,逐韵凑成,毫无脉络,而户诵不已,真耳食也。其他宅句安章,偶出风致,乍见可喜,深味索然者,悉从沙汰。

笔以行意也,不行须换笔,换笔不行,便须换意。玉田惟换笔,不换意。

皋文不取梦窗,是为碧山门径所限耳。梦窗立意高,取径远,皆非馀子所及。惟过嗜饾饤,以此被议。若其虚实并到之作,虽清真不过也。

竹屋、蒲江,并有盛名。蒲江窘促,等诸自桧。竹屋硁硁,亦凡响耳。

草窗镂冰刻楮,精妙绝伦,但立意不高,取韵不远,当与玉田抗行,未可方驾王、吴也。

北宋主乐章,故情景但取当前,无穷高极深之趣。南宋则文人弄笔,彼此争名,故变化益多,取材益富。然南宋有门径,有门径故似深而转浅。北宋无门径,无门径故似易而实难。初学琢得五七字成句,便思高揖晏、周,殆不然也。北宋含蓄之妙,逼近温、韦,非点水成冰时,安能脱口即是?

周、柳、黄、晁皆喜为曲中俚语,山谷尤甚。此当时之软平勾领,原非雅音。若托体近俳,而择言尤雅,是名本色俊语,又不可抹煞矣。

雅俗有辨,生死有辨,真伪有辨。真伪尤难辨:稼轩豪迈是真,竹山便伪;碧山恬退是真,姜、张皆伪。味在酸咸之外,未易为浅尝人道也。

词笔不外顺逆反正,尤妙在复、在脱。复处无垂不缩,故脱处如望海上三山,妙发温、韦、晏、周、欧、柳,推演尽致,南渡渚公,罕复从事矣。

东、真韵宽平,支、先韵细腻,鱼、歌韵缠绵,萧、尤韵感慨,各具声响,莫草草乱用。

阳声字多则沉顿,阴声字多则激昂,重阳间一阴则柔而不靡,重阴间一阳则高而不危。

韵上一字,最要相发,或竟相贴,相其上下而调之,则铿锵谐畅矣。

红友极辨上去,是已。上入亦宜辨,入可代去,上不可代去,入之作平者无论矣。其作上者可代平,作去者断不可以代平。平去是两端,上由平而之去,入由去而之平。

上声韵,韵上应用仄字者,去为妙。去入韵,则上为妙。平声韵,韵上应用仄字者,去为妙,入次之。叠则聱牙,邻则无力。

双声叠韵字,要着意布置。有宜双不宜叠、宜叠不宜双处。重字则既双且叠,尤宜斟酌。如李易安之“凄凄惨惨戚戚”,三叠韵六双声,是锻炼出来,非偶然拈得也。

硬字软字宜相间,如《水龙吟》等,俳句尤重。

领句单字一调数用,宜令变化浑成,勿相犯。

一领四五六字句,上二下三、上三下二句,上三下四、上四下三句,四字平句,五七字浑成句,要合调无痕。重头叠脚、蜂腰鹤膝、大小韵,诗中所忌,皆宜忌之。

积字成句,积句成段,最是见筋节处。如《金缕曲》中第四韵,煞上则妙,领下则减色矣。

吞吐之妙,全在换头煞尾。古人名换头为过变,或藕断丝连,或异军突起,皆须令读者耳目振动,方成佳制。换头多偷声,须和婉,和婉则句长节短,可容攒簇。煞尾多减字,须峭劲,峭劲则字过音留,可供摇曳。

文人卑填词为小道,未有以全力注之者。其实专精一二年,便可卓然成家。若厌难取易,虽毕生驰逐,费烟楮耳。余少嗜此,中更三变,年逾五十,始识康庄。自悼冥行之艰,遂虑问津之误。不揣挽陋,为察察言。退苏进辛,纠弹姜、张,剟刺陈、史,芟夷卢、高,皆足骇世。由中之诚,岂不或亮?其或不亮,然余诚矣。

道光十有二年冬十一月八日,止庵周济记于春水怀人之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