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美与仙姿
前面两节,可能会使人觉得稍微虚了一点,因为它没有直接写到钗、黛两人本身,但它却有重要的总括作用,可以说是后面诸多内容的基础,所以还得先说它。
现在,就可以具体地来说到这两个人物形象了。我们不妨由表及里,先说说这两个人的外观形象吧。薛宝钗与林黛玉哪个长得更美、更漂亮?读者和同学中都存在过这样的议论。我们无须先去谈它,还是先看看书中对二人外貌的具体描写吧。
先说薛宝钗,书中写到她的相貌共有两次,第一次在第八回,贾宝玉去探望在家养病的薛宝钗,来至里间门前,
宝玉掀帘一迈步进去,先就看见薛宝钗坐在炕上作针线,……(按,删去的是薛宝钗的服饰)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如水杏。
第二次在第二十八回,也是从宝玉眼中写出来:
再看看宝钗形容,只见脸若银盆,眼似水杏,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比林黛玉另具一种妩媚风流,……
这两处描写,除了句子顺序有所颠倒之外,内容上可以说是完全一样的。也就是说,它们描绘出了一个共同的少女形象,她洁白的脸蛋,水杏般的眼睛,鲜红的嘴唇,黑黑的眉毛,应该说是相当美的。事实上也是如此,因为各方面的信息都说明了这一点。如第四回作者在介绍宝钗时就曾约略说到她“生的肌骨莹润,举止娴雅”。第五回薛氏一家来到贾府时,书上又写到“如今忽然来了一个薛宝钗,年岁虽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丰美,人多谓黛玉所不及”。还有第六十五回,兴儿向尤氏姐妹介绍贾府诸多人物,说到钗、黛二人时,并称她们“真是天上少有,地上无双”。这自然也是说她们的容貌。正因为薛宝钗是美的,所以有时才能吸引贾宝玉的眼球,以至看得发呆(第二十八回)。如果薛宝钗不美,恐怕她也进不了“金陵十二钗”之列了。自然,也有人认为薛宝钗是不美的,甚至很丑。比如有人就曾说薛宝钗的脸很大,像一个脸盆,多难看!这其实是一种无知,把“银盆”当成“脸盆”了。其实,“银盆”一词,在古代的小说、戏剧中并不少见,都是对女孩光洁脸庞的赞美,绝非贬词。不过这倒也提示了我们一点,薛宝钗是美的,同时也是一种传统女性共有的美,没有任何超常之处。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对薛宝钗外貌的评价是“颇极端丽”[39],既“丽”且“端”,可以说是极概括地道出了这样的特点。作者不嫌重复,两次写她的外形却又完全相同,也许正是要告诉大家,薛宝钗就是这样一个已经定型了的传统美人,丝毫也不能走样;她也是一个世俗化了的美人,所以人见人赞,都会认同她的美。
而林黛玉却不同了,书中写到她的外貌只有一次,那是在第三回黛玉初进贾府时,贾宝玉与林黛玉第一次相见,
厮见毕归坐,细看形容,与众各别: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
这里对林黛玉形容相貌的描写,不像对薛宝钗那样把脸眉嘴眼样样俱写到,而只是集中写了她的眉眼,因为一个人最为传神之处,就在于眉眼之间,把它写好了,就可精神全出。这里所写黛玉的眉眼也和写宝钗的手法不同,它没有将其写到实处,如宝钗的“水杏眼”“点翠眉”之类,而是两处都用了“似×非×”的笔法,加上其中又用了“喜”和“蹙”两个动词,这就使黛玉的眉眼间流淌着一种既含蓄又朦胧的动态美,与宝钗定型的静态美截然不同。它究竟美在那里,我也无法用文字把它具体描摹出来,像描摹薛宝钗的美那样,只有各人去发挥想象了。
还有与描写薛宝钗不同的是,作者不仅写了林黛玉的相貌之美,还用了更多的文字重点写了她的体态举止,并一直写出了她的聪明内秀。这样,这个林黛玉的形象就呈现为一个漂亮灵秀,婀娜娇俏,柔弱多愁的活生生的人。她的神韵和气质都写出来了,而不仅仅是一张漂亮的面孔,更不是一张人人都熟悉的传统定型的面孔。
林黛玉是美丽的,她的美是过去没有的。所以对许多人来说这种美是陌生的,所以贾府众人会因为只熟悉薛宝钗那种美而“多谓黛玉所不及”,所以薛宝钗乃是一种世俗之美而广为世俗之人所认同和接受,所以黛玉之美不但一时无人能够理解,而且是众人所不能感受得到,更遑论她的神韵和气质了。
然而,世界上的事情总是有例外的,林黛玉的美自然会有能够赏识甚至倾倒的人,那便是也必然会是贾宝玉。事实也正是如此,就在宝黛见面之时,贾宝玉就当众称林黛玉是:
这么一个神仙似的妹妹。
既是“神仙似的”,自然就与尘世的人不同。贾宝玉的话又使我们想起第二回贾雨村对冷子兴说到自己的女学生林黛玉时,也说她:
怪道我这女学生言语举止另是一样,不与近日女子相同,度其母必不凡,方得其女。
不要以为贾雨村是个贪官就瞧不起他的说话了。须知贾雨村乃是在葫芦案之后才变坏的,这是封建官僚制度所决定的。在此之前,贾雨村还是有不少可取之处,如他在同时发表的对贾宝玉的看法以及“正”“邪”二赋之说,就颇有见地,高出同时人如贾政之辈多多。否则,作者也许就不会安排他来担任林黛玉的启蒙教师了。
综合以上二人的看法,可知林黛玉是“神仙似的”,是“不凡”,是“不与近日女子相同”,这里说的是她的整个人,当然也包括了她的相貌。所以,如果说薛宝钗乃是一种世俗之美的话,那么林黛玉之美虽然我们还不能把它具体化,但却可以说,她乃是脱俗不凡之美。所以,薛宝钗之美在每个人心中皆是相同的实在的美,而林黛玉呢?就只能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林黛玉了。
钗、黛二人应该都是美的,却是分属于不同境界的美。她们的美有仙凡之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