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筹建船员医院
19世纪初,英国东印度公司来华船只的吨数增大,船员也增多。按公司规定,每艘950~1200吨的船,自船长至水手共102人,1200吨以上者为115人,这些船只若绕道印度等地,则船员人数还要多出一些。[83]这些船员经四五个月航程后,于每年8、9月间抵达中国,至翌年2、3月间贸易季结束后离去。在漫长的越洋途中与在华泊靠黄埔期间,难免会有各种病痛、受伤以及死亡的情形。
较早关注来华船员问题的人是传教士马礼逊。他在1822年估计,每年英国东印度公司总有15~20艘大型船只来华,此外还有20~40艘较小的美国船只,英美两国水手合计约有两三千人,他们都极需要医药与宗教两方面的协助,因此马礼逊主张设立一所浮动医院(floating hospital)治疗船员的身体,同时设立一间浮动教堂(floating chapel)抚慰船员的心灵。[84]马礼逊自己曾两度前往黄埔上船公开讲道,[85]并促成美国船员之友协会(American Seamen’s Friend Society)自1829年起派来一名牧师常驻黄埔,照料船员的宗教需要。[86]
1825年时,在东印度公司董事会的指示下,广州商馆也关切起在华船员的健康问题。这年9月来华的船只带来董事会训令,要求广州商馆依照公司负责考试船医的医官钱伯斯(William F.Chambers)的建议,来华的公司船只在9月底秋凉前都应停泊于虎门外的宽广水域,禁止进入珠江泊靠黄埔,以免溽暑天候引起两岸稻田的瘴疠之气危害船员的身体。[87]
虽然承认船员健康是存在多年的严重问题,广州商馆却没有依照董事会训令要求已在黄埔的船只退出,因为一者捎来训令的英国直航中国船只到的较迟,先来的公司船只都已泊靠黄埔卸货,再要退出会形成混乱;二者商馆人员依据实地经验,怀疑危害船员身体的不只是气候引起的稻田瘴疠之气一项因素,他们觉得华人销售给船员的劣酒、船上缺乏遮阳设备以致船员过度曝晒、不良的生活条件如饮水不洁等,都可能是导致每年有20~30名船员生病死亡的原因。[88]何况同时在黄埔毗邻靠泊的船只,有时一艘有许多伤员,另一艘却完全没事,显示所谓的瘴疠之气即使致病,也不会是唯一的因素。于是广州商馆决定进行调查。
商馆组织了一个由商馆秘书马治平(Charles Marjoribanks)、三名船长、两名船医和商馆助理医生李文斯顿等共八人的委员会,并从当时病患人数较多的四艘公司船中,选定情况最严重的“孟买号”(Bombay),于1825年10月27日登船深入调查。当时该船已有5人死亡,还有多达42名的病号,约当全船人数的2/5,连船长自己都因病前往澳门疗养,不能陪同调查。[89]调查结果发现,1200吨级的“孟买号”从英国出航后,直到穿越巽他海峡时在安吉尔(Anjier)暂停后才陆续有人不适,原因就出在安吉尔当地补充的淡水污染不洁,其次是抵达中国后船员不能适应气候急剧变化,使得情况快速恶化,而船上各处甲板缺乏遮阳设备也是原因之一。[90]
调查委员会提出几项改善建议,其中他们认为最有效的是设立医院船,以便病患和健康的船员都能蒙受其利。事实上,广州商馆在调查前已考虑及此,希望能购买一艘旧船后改装成医院,停泊在黄埔旁边的长洲岛(Danes Island),由公司船队的船医们轮流值班;另外,派人管理行政,防止华人偷卖劣酒给病患。[91]调查后,广州商馆更进一步希望在岛上建盖房舍作为医院,商馆大班为此特地拜访行商首领伍秉鉴(Howqua),商量由行商盖屋后租给商馆作为医院,试图以房屋仍属行商财产为由,消弭中国官方对设立医院的反对。[92]
伍秉鉴转达英人之意后,被官方以严重违背律例予以批驳。[93]商馆大班未就此放弃,认为两广总督阮元一向愿意接受公平正义的诉求,因此仍抱希望,并于1825年10月25日写呈一份禀帖。其内容则先动之以情,说是多年来东印度公司船员深受病痛之苦,甚至有时一船死亡达30人之多,其原因常是在不适于欧洲人的水土气候中,在船上活动范围极受限制,又不堪忍受装卸货物的嘈杂,而且和未患病者混居一处,对彼此都相当不利。其次又晓之以理,称尽管公司董事会要求船只自黄埔改为停泊于更下游的宽广水域,但商馆人员无意改变行之有年的贸易惯例,因此期望总督准许在长洲岛上拨地建造医院,房屋产权仍属行商,商馆愿意照付适当的租金,并任命适当人员负责管理,商馆保证医院仅供治疗病患,他人不得阑入,总督可命人随时入院检查。最后并称如果此议准行,每年有50~100名船员生命可保,英人将随时感怀总督之德。[94]
1825年11月6日,广州商馆收到总督和粤海关监督会衔的批复。其内容重点在强调一切依惯例旧制而行,不可轻言变更,外国贸易船只停泊黄埔已逾百年,难免有水手伤病,却从未有上岸暂住者。本年公司欲令船只泊于伶仃以待秋凉,但伶仃已在大洋,风浪可畏,蔬食日用艰得,势难久待。英人又欲行商于黄埔建屋,由其租用,其事更不可行,虽澳门奉皇帝之命租于外人,其例不可援用于黄埔之地,况且黄埔并无常驻官员,一旦华人行偷盗之事,实难防止。但广州既已设夷馆,如有人患病,自可陈请移入其中暂住疗养,此为可行之事。至于秋凉以后,则不妨留在船上医治。总之,外国来华贸易须严格遵守定制,不许妄言变异。[95]
阮元的答复不脱中方一仍旧制的坚持,英人对此虽然感到失望,但觉得阮元一向较为温和,因此不认为有必要为此事徒生枝节,而在岸上建立医院的想法既然已行不通,接下来只能考虑不必占用土地与房舍,似乎比较可行的水上医院船。广州商馆请董事会决定,[96]但此后直到商馆撤销再也没有下文。
出人意料的是1825年未能实现的船员医院之议,经过10年之后竟然成为事实了。1834年7月,英国对华体制改变,代表政府的商务监督取代东印度公司大班。第一任监督律劳卑(Lord Napier)到职后请属下提出建言。从广州商馆医生改任商务监督医生的郭雷枢,建议派遣两名监督医生之一常驻黄埔。获得律劳卑首肯后,郭雷枢随即在1834年8月8日又以书面献策,主张进一步在黄埔建立一所浮动医院,由商务监督的医生为当地的英国船员提供服务。[97]
由于郭雷枢是1826年才进入广州商馆担任助理医生,因此他有可能不知1825年之议,只是凭着自身的专业经验与信念提出这项建议。他认为英国对华商业既已开放,大量来华的非东印度公司船只如无法律规定即不会配置船医,加上原来停泊于伶仃而不进入珠江的散商船只,更是无一配置船医,因此英国船员对于医疗的需要非常急切。当时刊登郭雷枢这项建议的《中华丛论》(The Chinese Repository)主编、美国传教士裨治文(Elijah C.Bridgman)也补充说明道:数据显示,截至1834年6月底的一年中,西方各国来华船只共264艘(含英国101艘、美国81艘),其中至少3/5(158艘)进入虎门泊靠黄埔,平均每艘以40名船员计,则当年度在黄埔的船员不下6320人,尽管伤病死亡者所在多有,但是除了属于英国东印度公司的24艘船,每艘配置医生及助手各一名以外,所有各国船只合计不过两三名医生而已,可说是远不敷需要。[98]
医院船的计划虽是郭雷枢发起,主要的推动者却是驻华商务监督。律劳卑接受郭雷枢的建议后,决定以800银元和华人造船商订约打造一艘小型的医院船,同时律劳卑的助理医生安德森(Alexander Anderson)也准备前往黄埔常驻。[99]不料律劳卑到广州后很快就与广东当局为了平等往来而大起争执,被迫回到澳门后不久病卒,打造医院船的计划暂时搁浅,但很快在1835年初又有了绝处逢生的机会。原来有些英商不负责任,竟然将一些伤病船员弃之不顾即扬帆离去,造成商务监督善后处理的极大困扰。接任商务监督的罗宾逊(George B.Robinson)除了公开警告英商,再有此种恶行将被绳之于法,并决定引用英国国会于1825年制定的《英国驻外领事薪金与驻地公共支出法案》(An Act to Regulate the Payment of Salaries to British Consuls at Foreign Ports and the Disbursements at Such Ports for Certain Public Purposes)在华设立医院船。这项法案规定凡英国旅外侨民募款建造教堂或医院时,英国领事得以公款补助相当于侨民募款所得的数目,也就是英国政府得负担兴建教堂或医院所需的半数经费。[100]
罗宾逊主动商请英商马地臣(James Matheson)出面,邀集英商于1835年2月23日在广州开会,推举5人组成医院委员会,由渣甸(William Jardine)担任主席,具体考虑推动医院船事宜并拟订章程。[101]同年6月12日英商再度集会,由委员会报告章程已拟妥,也经商务监督批准,并考虑在3艘适于改造成医院的船只中购买其一,只是价格都高出委员会预定的4000银元,因此尚未下手;至于收到的捐款共42笔,累计9028银元,除商务监督代表政府支付的4510银元外,捐款最多的是一名巴斯人(Parsee)裴斯通吉(Framjee Pestonjee)的1000银元,与“渣甸、马地臣及公司”(Jardine,Matheson and Co.)的2000银元。[102]尽管医院船尚待实现,对英国船员的医疗服务却已展开,安德森常驻伶仃与金星门两地,曾一度同时照护多达72名病患;郭雷枢也于1835年的5~7月在澳门医治了120人;此外,委员会约请当时在黄埔的一名年轻热忱的船医庄士顿(Christopher Johnstone),访问所有当地的英国船只,为需要的船员进行诊治。[103]
1836年10月,一艘丹麦船“贝克士号”(Baker’s)运米到华,由“天宝行”行商梁纶枢承保。“贝克士号”的白米交易完成后,于1837年中由上述医院委员会购下,装修成医院船,改名为“希望号”(Hope),足可容纳至少100名病患,停泊在黄埔为英国船员服务。[104]1837年11月,庄士顿不幸病死,委员会又从船医中雇用一名叫侯格特(Henry Holgate)的医生,常驻“希望号”看诊。[105]
英人筹议多年的医院船好不容易终告实现,但“希望号”却只经营了很短的一段时间,因为当时中国官府一切讲究“定制”与不可“违例”,不可能任其存在,广东当局和英人之间展开一段曲折而不愉快的交涉。“贝克士号”在出售后,由行商代为呈报粤海关,借口船壳损坏必须修补,实则进行改装,并且另由商务监督义律(Charles Elliot)具名向两广总督邓廷桢申请成立医院船。[106]几个月后,粤海关发现该船既未运货上船,也不准备离港,即请总督勒令该船离去,而总督也认为义律所请成立医院船并无必要,因为澳门已有医院设施,病患尽可送往澳门就诊,于是总督在接获粤海关文后,限期5天要该船起航。[107]当时因行商禀称船已破旧,有意出售拆毁,总督也同意此举。不料英人又节外生枝,以买船经费有英国政府公款在内为由,声称该船系属英王财产,未获英王指示前无法加以处分。结果总督大怒,认为此说不过借辞拖延而已,且“即使传为该国主之物,而国主向称恭顺,其能以一船之故,梗天朝之法令否?据禀妄诞已极”[108]。
另一方面,泊靠在黄埔的“希望号”,经营情况远不如预期,约900吨的偌大船上经常只有不到5名的病患,而周围又布满鸦片船。此种情形不但引起外人批评,[109]更难避免中国官府的怀疑,粤海关指控该船借口损坏,实际则涉及鸦片买卖,成为鸦片贩子转运的媒介,因此两广总督一再严令立即起航离埠或予以拆解。[110]在中国官府的强大压力下,英人只能放弃大费周章才建立的“希望号”。经营了大约只有一年,“希望号”便在1838年6月经捐款人开会决议,以8000银元代价售予行商,随即遭到拆解的下场。[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