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 伊希斯 楼顶农场
精神的贫穷是慢性毒药,让鲜花永不盛开。它给人的希冀蒙上阴影,剥夺人追求美好未来的野望。精神贫穷,是死亡的延伸。
我邀请奥利安登上我的小船,并安慰自己没人会看见我们的。
奥利安说:“你知道吗,我真喜欢这个神秘的地方……穹顶下的生活可没这么刺激。”
我一边用力地划桨,以使我们可以快速离开水域,一边回复说:“这得取决于你怎么看了。”
“我能帮你划吗?我们一人一支桨,可以划得快些。”奥利安征求我的意见。
我点点头。
但奥利安并不会划船,他的加入适得其反。我们的小船不断地改变方向,在水面上不停打转。不过,我并没有生气,反而觉得好笑。我耐心教他划船,终于,他跟上了我的节奏,小船钻进了楼宇中。
奥利安立刻被包围着我们的大厦的高度惊呆了。他若有所思地说:“听人说以前这些摩天大厦里都住满了人……”我对此早已习以为常,淡淡地说:“世事变化,本来就是常事。”
2080年,因为全球变暖,一块面积同欧洲差不多大的浮冰从北极大陆脱落。它随着洋流向南漂流,来到温暖的水域,便开始融化,化成了数十亿升的水。气候学家本来认为海平面只会以每年几十厘米的平均速度上升,然而不到半年的时间,海平面的高度便上升了二十米。数百万人生存的地方被水淹没。人口往高地迁移,引得暴乱、战争频发。接着便是饥荒,饿死了一百多万人。几个世纪都没见过的疫病席卷而来,又死了一百万人。就是在那个时候,各个国家开始组织人员建造穹顶——一个可以抵御极端天气、疾病和饥饿的地方。可惜,这个地方只有少数人能享用,至于其他人,只能自己适应。
我看向奥利安。他好像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别忘了划桨,我们要迟了……”我提醒他。
我们加了把力。再次确认没人跟着我们后,我松了口气,将小船划向浮桥。这浮桥藏在被淹没的高楼里面。
这是一栋古老的办公楼,我们猜里面还有那种将雇员们隔开的隔板。楼里的空间非常大,却显得很阴森。
“谁在那儿?”
“我是伊希斯。”
“你和谁在一起?”
“一个朋友,可以吗?”
一个年轻人出现在礁石上。由于水位很高,他的头几乎要碰到天花板了。他手里拿着点火枪。我发现奥利安往后缩了下。
“奥利安,放松,放松一些。”
“这里,都是些什么?”他小声问道。
“你等下就知道了……”
数根横梁搭起了一条错综复杂的路,我们走过这段路,来到楼梯前。
拿着武器的人说:“他们都在等你。你这个朋友是谁?”
我回答说:“不用担心……”
那个负责守卫的人满意地点点头,但眼睛却没从奥利安身上挪开。他带着我们爬上两层楼,来到一间宽敞的会议室。
我一走进去,里面的人就安静下来了。我看见奥利安不安地打量他的周围。在房间中,有几个小孩子,年纪从六岁到十五岁不等。他们一个个面黄肌瘦、满身伤痕,一脸惊恐。有的人矮,有的人高,有的人结实,就是没有人是胖的。这是食物短缺造成的结果。在这里,什么肤色的人都有。唯一相同的是,人人手上都有武器。其中一个高个子从人群中走出来跟我打招呼。
我对他说:“阿扎尔德,我给你介绍奥利安,他会参加我们的会议。”
“朋友的朋友,就是朋友。”阿扎尔德向奥利安伸出一只手。
我差点心跳骤停。我几乎忘记了奥利安是个不可及者,但此时,我希望他能接受这只伸出的手,因为如果遭遇了无礼对待,我不知道阿扎尔德会有什么反应。幸好,奥利安伸手握住了他的手。
阿扎尔德举起胳膊,食指指向天花板。所有的孩子都安静地坐到了座位上。
我叫奥利安也跟着他们坐过去,然后自己站到了讲台中间。
我开始讲:“今天,我们学一点历史。我们即将讲到的是第二次世界大战。”
我看到奥利安瞪大了双眼,但我没有因此而分神。我得上课。大概有一个小时,我讲述历史事件,然后孩子们向我提问,我再一一回答。他们很守纪律,认真听讲,兴趣也浓厚。奥利安则一直保持着目瞪口呆的状态。
上完课,孩子们朝各个方向散去。我收获了满满的感谢。终于,这里只剩下我、奥利安和阿扎尔德了。
奥利安赞叹说:“你太棒了!”
阿扎尔德也说:“我也这么觉得。”
奥利安问:“这都是谁的孩子?”
我说:“都是些被抛弃的孩子。他们的父母要不是死了,就是病得太重,或者实在太穷,没办法抚养他们。”
阿扎尔德补充说:“或者是太混蛋了。”
“你是他们的头儿吗?”
阿扎尔德说:“可以这么说吧。但我们这里是很民主的,我们每年都会投票选出领头的人来。”
“你就是他们选出来的人?”
他笑着说:“偶然[1]罢了。”
“你这名字是怎么来的?”
“你是说阿扎尔德?我只有大概一个月大的时候就被遗弃了,有一个靠捡垃圾为生的人偶然看到了我,他不忍心把我扔在那里自生自灭,就把我捡了回去,并为我取了这个名字。两年之后,那人去世了,我又得一个人活了。好在,我的邻居中有一个六岁大的孩子,他将自己的食物分给我,并且一直照顾我,直到我长到十岁。虽然,他自己也还只是一个孩子。”
“这个英勇的男孩,今天也在吗?”
“几年之后,他也死了。”阿扎尔德的声音平静得不带丝毫情绪,“被人给打死了。我几乎活不下去了,一个人在街上游荡……我一天比一天瘦……”
奥利安大胆地接道:“但这个故事结局还不错……”
“在我筋疲力尽的时候,我来到了一栋被淹没的高楼,这是一间古老的酒店。我在里面到处找吃的。但有人已经来过这里了。绝望之下,我潜入水下,想看看能不能捡到点别人剩下的东西。我的运气终于来了,在六米深的水下,我找到了酒店的食物储存室,里面有几百箱物资……就像我的名字,这也是个偶然……”
奥利安显然被这个故事吸引住了,他说:“真是个奇迹。”
“如你所言。我想,我有这么好的运气,肯定是上天为了让我做些什么。当我稍长大些,就开始收养那些被遗弃的孩子。我帮他们,就像之前救了我的两个人那样。”
“那伊希斯呢?她干了些什么?”
阿扎尔德笑起来:“伊希斯?她是我们的幸运星。有一天她在附近找吃的,遇上了我们。我们聊了很久,她让我明白了让这些孤儿得到教育有多么重要。刚开始的时候,我还半信半疑,现在我已经是这件事的忠实信徒了。”
时间已经不早了,我对奥利安说:“我们该回去了。”
我们告别了阿扎尔德,找到小船。一开始,我们彼此沉默。我不知道奥利安为何什么都不说,但我也没开口。我很享受这种静默……静默能让人的精神踏上意外之旅。
终于,奥利安开口说:“你做的这些让人难以置信。难以置信,又令人钦佩。”
我耸耸肩。
“我总是想,人人都出份力,或许能找到应对诸多问题的方法。奥利安,生活在水域教会了我一件事,那就是一切皆有可能。世道不易,但无绝人之路。看看阿扎尔德是怎么死里逃生的就知道了。”
“那你觉得,如果想要世界变得更好,还要解决什么问题?”
“我觉得,气候是不会再变好了。我们坐以待毙太久,如今整个星球都病入膏肓。但其他方面能做的事情还有很多……比如粮食问题……”
奥利安说:“新世界计划会定期分发粮食。”
我露出了有些讥讽的笑容。
“是啊。但是杯水车薪而已……问题是人们没有尝试自给自足,总是指望着这些救济过活。”
“但是土地已经被酸雨侵蚀了。除了在穹顶下,没地方可以耕种。”
“我就可以,我已经成功地种出了蔬菜。不要让作物淋到酸雨,再施点肥就成。”
“你从哪里找来的肥料?”
“鱼菜共生系统。”
“鱼——什么?”
我跟他解释了“鱼菜共生”的概念,然而他将信将疑。
“好吧,‘什么都懂’先生,让我向你证明这真的能行!”我改变了小船的方向。
我一边划桨,一边自问,要是弗林知道我正在做的事情,他会怎么想。我带着一个不可及者前往我们的基地,我们的秘密花园……
当奥利安看到我们的蔬菜时,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他在玻璃鱼缸前徘徊良久,仔细观察着导流管道,就像是管子里藏着魔法一样。他用指尖戳了戳西葫芦,点点头。他向前走去,来到第二片菜地前。我对这片菜地可是有着殷切的希望。
“这不是‘鱼菜共生’吧?”他前倾身子,看着那些发育不良的蔬菜。
“不是,这是另外一种种植方法。在21世纪的时候,有个叫帕斯卡尔·努特[2]的家伙发表了个理论,说植物能够自然而然地适应环境。不用浇水和施肥,让它们自然生长就行,甚至可以任由杂草在旁边生长。”
奥利安说:“但这和所有种植作物的原则相悖!”
“第一年,这里的作物很难生长,只结出了非常非常小的果实。我们将它的种子收集起来。第二年,西红柿就没那么小了。这已经是第四代作物。西红柿的个头也翻了三倍。我想,再有三四年,就能收获能吃的蔬菜的秧苗,那种几乎不需要浇水和施肥的秧苗。植物会一点点地适应它生长的环境。只是种植的人需要有足够的耐心,别让作物淋到酸雨,以及对自然抱有信心。”
“那你的那个帕斯卡尔什么,为什么他的方法没有推广开来呢?”
“那时候的大型农业公司不择手段地想要阻止他。他们不停地起诉他,直到他破产。想象一下,如果农业种植不需要杀虫剂和肥料,这些人就没生意做了!大公司赢了,但是整个星球遭殃了。”
奥利安没法反驳。只要看看灰色的天空,就知道我说的是对的。回去的路上,我发现他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这让我得以偷偷观察他。和他待得越久,我就越是没法将他当敌人对待。他穿灰色的衣服也挺好看的,有的人长相能弥补衣服的不足,他就是那种人。
过了一会儿,他问:“你还有其他的办法吗?阻止人们因为饥饿而暴乱的方法。”
我叹了口气。
“首先要解决的问题,就是工作。”我想起了爸爸,“许多人除了想要一份工作,没有别的要求。但每一天,都有更多机器人取代人力,许多家庭因没有工作机会,无法获得食物而破碎。如果这样的情况继续下去,要不了多久,你们就能看到暴乱了。除非你们能每周多运十倍的人前往新世界……”
奥利安没有回答,他似乎正在思索。
我们的行程接近尾声。当我想到,明天早上我俩又将分坐教室的两边,就觉得凡·杜克老师真是残忍。他让我们花几个小时做伴,让我以为我和奥利安这个不可及者可以并肩作战,但事实是,上完这节社会实践课,我们会分得更开。
下了船之后,我一直陪着奥利安回到穹顶。我们没有说话,但我能感到奥利安一直看着我……
回家的路似乎变得漫长了。被灰雾包裹着的水域,也似乎更加暗淡了。
【注释】
[1] 原文中,此处为双关语。阿扎尔德的名字Hasard,在法文中也有“偶然”的意思。
[2] 作者杜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