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怀念过去的生命—短篇八
石楠道头
夹窄的青石板路边有一株不起眼的石楠,默默地开着,无人给予它生命的赞叹。石楠不远处是枝繁叶茂的松林,松林旁的花圃里生长着各种娇艳的花,花圃中间树立着一个天使的雕像,在向人间播撒着爱的甘露。一切在生活中看起来是如此的完美:妇人们常带上面包到松林里去喂小松鼠,孩子们扯着风筝尽情地将童年的记忆留在了那片葱郁的草地上,男人们彼此讨论着各自的事务,双手插兜,缓缓从青石板上走过。偶尔有一、两个卖花的女孩,羞涩地询问你是否需要一朵美丽的花。一切都很和谐,但一切都有范围来将它禁锢。
马克双手抓着长着尖刺的钢铁围栏,将头努力地伸进去,可是对于他的头来说,围栏间的缝隙实在是太小了,仅容得下他的一个鼻子。然而这也令马克十分满足了,他努力的嗅着,闻着阵阵花香,陶醉在草地上孩子手里的风筝中。马克是个穷人家的孩子,而律令规定只有富人才能进入这座城中花园,所以马克只能在每天工作后回家的路上,把鼻子伸到花园里,感受一下美好的快乐。马克闪烁着光芒的眼睛追逐着孩子们奔跑的身影,想象着花圃摄人的香味,那一定是一种面包店里才能闻到的诱人香味。喷泉喷出的水流被风吹散,飘落到人们穿着讲究的服饰上,引出阵阵欣喜的欢笑。马克的目光顺着男人们深沉的背影转到了青石铺就的小道上,他注意到在小道尽头不起眼的一个角落里,在两株高大的松树夹挤的一小块空地上,正生长着一株弱小的石楠。
教堂的钟声响起了,空寂的街道开始变得拥挤。人们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影,低着头快速向家中赶去。今天是星期六,但街道上匆忙的人们为了生计,是没有时间去享受生活的乐趣的,他们都是穷人,出卖大量的劳动力只为换取几块干硬的面包。而公园中,欢笑的人们正围坐在一起,享受着春天的美景和丰盛的晚餐。马克迫使自己把目光从酥香的烤鸡上移开,默默地注视着街道尽头。街上的人们走的像刮风一样,让马克感到一阵压抑,终于,马克在人群佳节又重阳发现了自己熟悉的面孔。马克的母亲正吃力的背着一大个袋子,蹒跚的行走在人群的旋风中。顾不得抹汗,花白的头发散落下来,随着胸腔的强烈起伏,在破损的麻布衣服上留下了道道水痕,仿佛是受生活鞭挞的伤痕。马克冲到了母亲身边,扶住了母亲摇摇欲坠的瘦弱身躯,将母亲身上的袋子扛到了自己的肩膀上。对于一个刚满13岁的孩子来说,这样的袋子实在是太沉重了。马克咬紧牙齿,强忍着胸口欲裂的疼痛,挣扎着降袋子背了起来。母亲容不得歇气,便催促着马克向另一条拥挤的街道赶去。马克在前佝偻着身子,马克的母亲在后面吃力地抬着沉重的袋子,两个被生活压得低下了头的影子渐渐地融入了更多低头的影子中。教堂的钟声又响了起来。走过几个拐角,母子俩早已大汗淋漓,股不了擦眼角的汗,马克母亲敲响了一扇有些脱漆的红木门,声音急缓,隐含着一丝不安。门开了,探出一张粉饰意味很浓郁的脸,眼角白莫道不消魂粉的空隙中隐现着几层皱纹。穿着高贵,但衣服显然是在附近的集货市场上买的。屋子里很暗,仅燃着两根蜡烛,其中的一根已经快要熄灭了,微暗的光线中隐约可见几张似乎很旧的桌椅,上面贵族的标记早已斑驳不堪。这是一家没落的贵族,但女主人并没有表现出任何贵族的气质——衣服边角已有些脏了,挽着的头发也已有些凌乱,嘴里打着哈欠,一阵熏香几乎令马克窒息。女人掏出怀表看了看,慵懒的表情似乎变得有些欣喜。“现在已经七点五分了,按规定你应该七点把货送到,根据干这行的规矩,不守时的话……”“求求您夫人,我的孩子已经饿了整整一天了,我无法……”马克母亲眼中顿时含满了泪水,眼里全是乞求的神色。但她的话却被粗暴地打断了。“根据规定,我有权不付给你工钱。”女人斩钉截铁地说道。“不……,求求您,求您可怜可怜我的孩子吧,孩子是无罪的呀!”女人看了看气喘吁吁马克,一丛浓郁的棕发遮住了小男孩愤怒的眼睛,只有捏紧的小拳头在发出无声的抗东篱把酒黄昏后议。女人似乎看到了自己过去受人嘲弄的影子,心软了下来,但随即又硬了起来。在这个社会中心软的人是最先被吞噬的。“钱我是不会付的,如果你不服可以上诉于法律。但你肯定会败诉的,那样诉讼费对你来说又是一笔不小的的费用,想想吧,为了这么点小事和我争论有意义吗?要知道我可是贵族出身。”“至少以前是。”女人抢白似的说了一通,转身看看屋里,又补上了一句。此时马克的母亲已快要泣不成声了,但她硬挺着,不愿自己的尊严就此被别人糟蹋,而且还是在自己孩子面前。
“那么……”“母亲,我就饿死也不会吃这种人的面包的,我们回家吧。”小马克眼中满是屈辱和坚强的泪水,拽着母亲离开了。此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马克的母亲终于忍不住,放声地哭了出来。哭声回荡在寂静下来的街道上,远处几条狗在吠着,没有人注意到他们凄惨的身影正摇晃着向一条夹挤破落的小巷中走去。这是一条阴暗潮湿的夹道,相对的两户人家只要跨上几步就到了别人的家中。马克家里的院子不大,只几盆花就占满了全部空间,仅在中间留出一条蛇径通往里屋。花的上面扯着一根麻绳,已经破损得很厉害了。麻绳上晾着唯一的一件打满补丁的衣服,那是马克曾经穿过的,明天就将归马克的弟弟艾伦了。因为艾伦已经九岁了,明天就要去干活了,为此艾伦感到很自豪——他终于有一件真正属于自己的衣服了。马克和母亲走进屋里,马克摸索着从一个盒子里拣出了一个蜡烛头,划了根火柴点燃了它。随即马克的家从阴暗中浮现了出来:东边墙角用砖砌的灶台算是厨房,旁边堆着十几块垒得整齐的柴火,一小袋面粉用钩子挂在了横梁上,防止老鼠们的侵袭。一根铁锈的烟囱从漏顶的房子中伸向天空,不时冒出几个烟圈,仿佛呜咽一般。房子中间是一张早已乌黑的桌子,但马克母亲对这张用了几代人的传家宝十分爱惜,找了些碎布缝成了一匹花色的桌布,铺在掉漆的桌面上。桌子周围是四把椅子。在西边是一张大木床和一张小木床,床单已洗得发脆发白了,但铺叠得整整齐齐,透着一股庄严的朴素。两张床中间隔着一席帘子,算是两个卧室的墙壁。南边摆放着一个橱柜,斑驳的漆色依稀透露着吉普赛人精湛的手艺。橱柜的顶层放着四个木质盘子和四副刀叉,下边是一个研药用的研钵。里面放着一把草药,散发出淡淡的清苦味。最下边是两个抽屉,上面一个放着借据债务单和出生证明之类的人生文件。但在这些的旁边躺着一本黑皮裹厚的《圣经》和一本掉了封面的《一千零一夜》。下面一个抽屉里装着几个小盒子,放着些针线之类的小杂物,其中一个盒子装满了蜡烛头,那是马克在餐厅干活时从烛台上拣来的。马克伸直了身子,踮着脚尖小心翼翼地将蜡烛放到柜顶的托盘中,那里已经流了好多烛泪了。然后匆匆跨到桌边,将餐桌布置好。此刻马克的母亲将刚做好的面包端上了桌,脸上浮肿着,但手却在熟练的忙碌着。门口响起了一阵厚重的脚步声和小孩微微的啜泣声。门被粗暴地打开了,黑夜中映出一个高瘦的身影,是马克的父亲回来了。烛光下这个男人显得有些佝偻,那是扛东西的人们特有的外形。颧骨削瘦,下巴上随意长着几丛胡子,破损的上衣敞开着,一滴滴汗水正顺着浓厚的胸毛往下淌,很快就将腰下的麻布裤子洇湿了。脸上微红,有些气胀。在他的身后跟着艾伦,正低着头伤心地啜泣着,手里抓着对他来说显然太大的衣服的一角,脚在不停的颤抖着,脚趾从破洞的鞋中探了出来,脚上没有穿袜子。马克呆呆地望着这一切,不知所措。马克的母亲先把父亲珍藏的伏加特拿出来递给了他,然后将艾伦扶到了椅子上,手中爱抚着小艾伦的头发。艾伦肩膀开始抽搐,终于又放声哭了出来。哭了一阵,艾伦静静地躺在母亲怀中,不时地呜咽两声。一阵沉默,没有人说话,都各自盯着眼前一块只有马克巴掌大小的面包发呆。“到底怎么了?”马克母亲首先打破了沉默,巷子里几条野狗的叫声令她感到十分的不安。马克父亲阴沉的脸开始变得有些抽动,随即动了动咬得过紧的嘴唇。他抓起酒瓶狠狠地喝了一口,抬起头看了看妻子焦灼的目光,叹了口气,伤心的说道:“今天我真不该带艾伦出门,真该把他关在这幢黑屋子里,让老鼠好好吓吓他。该死,我怎么会说出这种话?”他摇了摇头,平定了一下情绪。“艾伦饿了,回家的路上忍不住拿了小贩的一个面包,然后……然后就这样,你知道,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嘴角挤出一个笑容,可是脸上轻微的抖动背叛了他,显示出他内心的痛苦与挣扎。马克的母亲悠悠地叹了一口气,缓缓地将自己的面包分了一半给艾伦,然后全家人庄重地在胸前划着十字,闭着眼睛念到:“感谢主赐予我们食物,感谢上帝,阿门!”一家人拿起刀叉,默默无语地吃了起来。马克希望主能多赐予他们一些面包,这样生活中就不会有如此多的眼泪与叹息了。
黑夜中石楠默默地开出了花。
老鼠的出走
我一出生就看不见光明。从我小巧的大脑中依稀能辨别出我出生时的情景:两只猩红的细眼在黑暗中游移着,却流露着爱的光芒。虽然我看不见,但我的心却告诉我,那是爱的注视,是深厚的母爱。我肉色的身躯在母亲舌头的舔舐下逐渐放松,接受了出生的事实。刚才我还在为从天堂的坠落而伤心,默默地抽泣着。而此刻我感到爱的光芒正环绕着我,这爱来自我的天使--我的母亲。如果说老鼠有童年的话,那一定是围绕在母亲身边的那段时光。我和四个兄弟慵懒地躺在母亲身边,饿了就吸几口乳汁,然后回到快乐的梦乡。梦里有缤纷的彩光,点缀着原本黑暗的洞穴。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我能睁开眼睛了,我期待着看到跳跃的彩光,却失望地发现,周围灰暗的环境中仅浮现出四个干瘦的身躯和一只皮毛掉落了许多身躯臃肿的老鼠。从她的眼睛中我知道,她就是我梦中长着翅膀的天使。四个兄弟和我逐渐长出了皮毛,他们都是灰色的外表,而只有我是奶油色与葵花色的混合体。母亲老了,在我们有能力自己去寻找食物的时候,天使张开翅膀回家了。为此我伤心了好久,而我的兄弟们只默哀了几分钟,就谈论起了哪只母老鼠更合他们口味。他们的所作所为与我格格不入——偷盗、啃噬人类的家具,到处散播粪便。能引来人类的破口大骂被他们视为是鼠生一大挑战。而我只在深夜里悄悄从垃圾箱的残羹中寻找些吃的,尽量避免碰见人类。
从此我的快乐便进了烟尘。我有一个特别的名字来与我兄弟的鼠一、鼠二区别——拿破仑·希尔。这是我在一本书里看到的,我有一种别的老鼠没有的能力,我能看懂人类的文字。但没有老鼠会羡慕我的,他们过的都是纵欲的生活,根本不会关心将来是什么。如果你不幸被捕夹或猫狗之流抓到了,那只能说明你运气不好。而除我之外,所有的老鼠都相信自己的运气是最好的,即使几分钟后就变成了消化物。这是个惨痛的现实,但却没有鼠嗅到麻木的可怕。终于有一天,我所在地区的老鼠们相继大批量的被灭鼠药给送回了老家,而我因为习惯了残羹冷炙,幸运的活了下来。但不幸的是,我在一次深夜寻食时被机关给抓了起来。从此我便开始习惯狭小的笼中生活。也许是我皮毛的缘故,我被不同的人买卖着,辗转在不同的家庭中,看尽了人类生活的悲欢离合酸甜苦辣。我开始思考我是否不仅仅是一只老鼠,思考的结果是我是一只会思考的老鼠。这是个悲哀的结果,因为这意味着世界上只有我自己才能知道自己的想法,怪不得海子走那么早。《银河系漫游指南》中老鼠是宇宙的主宰,地球是老鼠投资建的,以便培养他们的研究对象——人类。但那只是道格拉斯·亚当斯一厢情愿贬低人类的幻想,因为真正的现实中我还被关在笼子里,过着食便同宿的牢狱生活。在一个阳光不错的日子里,以贩卖动物为生的小贩蹬着一辆破自行车到了一个熙攘的街头,车上载着命运未知的我们。然后像以前一样,我被卖给了一个留长发的男人。小贩收了他13块,为我的身价翻了几番而暗自窃喜。随后我便被装到一个黑色的袋子中,来到了一个臭气熏天的地方。这是个集体宿舍,袜子鞋子随处乱置,散发着欲呕的气味。但长发的男人似乎很爱干净,在他的领域范围内一切排列的整整齐齐,还有一丝淡淡的柠檬香味。他看了我一眼,然后就把笼子放下,转身出去了。他的眼睛有些缥缈,显得有些遥远。不一会儿他手里提着个纸箱子回来了,他把我关进了比笼子更大的监狱里。他抓起桌上的一包饼干,递了一块给我。我正围着纸箱子团团打转,对新环境显得十分紧张,看到一只手突然向我伸来,我顾不及多想就是一口。男人“啊”的一声,抽手不及,手指很快便涌出鲜血。他口中不安的骂着,用一个创口贴草草处理了伤口,夹起几本书就匆匆地走了。我这时才安顿下来,吃起了酥香的饼干。太阳在努力地晃着我的眼,我在一片白光中似乎看到了天使的身影。我抛开了残渣,向箱子的边缘努力爬去。但实在是太高了,我摔了下来,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仿佛过了几个世纪,我被一阵嘈杂的声音给弄醒了。我迷茫地睁开了眼,环视着周围几张莫测的脸,不知道等待我的将是什么。我想找回天使的影子,却发现天已经暗了下来,我在恐惧我的命运。一阵人语后,好奇的人们终于散开了。长发男人打开音箱,柴可夫斯基的交响乐便流淌了出来。
一夜无事。早上箱中又多了几块饼干和一小杯子自来水。我并不饿,但还是吃了下去。一种不安在折磨着我。我感觉生命此刻太不真实,有很强烈的一阵虚空感。嘴中机械的咀嚼着,却并没有让我感觉到一点身体的知觉。我就像一把铲子,在发疯地把食物推到无尽的黑洞中。我已经丧失了感觉的所有功能,剩下的只是一个会思想的大脑。我又看到了白光中的天使。我用牙将纸箱底部咬出了一个洞,钻了出来。我朝着天使的影子冲了过去,随后紧张便紧紧地扼住了我的喉咙,让我缓不过气来,同时我的身形急速地向下坠去。“砰”的一声,传来一个女人的尖叫声。我看到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和一个惊慌失措的女人在捂着胸口,而我正闪着五彩的光芒,向着太阳的方向飞去。
微尘
你是看不见微尘的,除非它们已结集成堆,或是在阳光的影子中轻轻滑落。但在你的身边,在你不知情的世界里,确实有着太多能感动我们的微尘。生如尘埃,生如夏花。一者平淡无奇,一者燃烧热情,这是一种对立的和谐,缺了哪一个,世界就会变得黑白。但我更欣赏、更追求、更崇敬活在尘埃中的生命。那是一种更高级的智慧,默默无闻,却不断地奉献,心灵一定是和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