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神磊磊读金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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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关于《射雕英雄传》《神雕侠侣》

回看射雕处,千里暮云平

——王维

从伟大武功到伟大公公

金庸小说,是一部武功的退化史,也是一部武人的缩阳史。这话何意呢?就是随着历史一代代演进,江湖高手们不但武功越来越差,阳刚之气也逐渐褪去,变得越来越内缩和萎靡。

如果不算短篇《越女剑》的话,金庸小说的历史背景大概横跨了七百来年,从《天龙八部》的北宋哲宗元祐年间一直写到了《飞狐外传》的清朝乾隆年间。这七百年里,高手们的武功一代不如一代。早年间的侠客神乎其技,甚至可以凭武功返老还童。可到了后来,神功消失殆尽,连点穴、“铁板桥”都成了不俗的武功了。

不妨从时间最早的《天龙八部》的北宋说起,看看这段七百年的退化和缩阳史是如何发生的。

且说《天龙八部》的时代,是一个武学繁荣、百花齐放的时代。当时最伟大的武功大多被收藏在三个顶尖的图书馆里。第一个叫琅嬛玉洞,是逍遥派开设的;第二个叫还施水阁,是慕容家开设的;第三个叫藏经阁,是少林派开设的。全江湖的高手们都挖空心思,想到这三个最顶级的图书馆里去看书。

开办和经营这三个图书馆的,恰好一个是儒家——慕容氏,一个是道家——逍遥派,一个是佛家——少林派。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三座武学圣殿交相辉映,鼎立武林。

声明一下,本书里所谈论的“佛家”“道家”等仅仅是个称谓而已,只限于小说里虚构的武术门派,和现实的佛教、道教完全无涉。

先说开办了“还施水阁”的姑苏慕容家。他们的末代领袖慕容博以鲜明的儒生形象纵横江湖——

那男子约莫四十岁上下,相貌俊雅,穿着书生衣巾。

慕容博此人不但外表是个书生,在内心理念上也是个儒家积极用世理念的践行者,志在修齐治平。他家世代梦想兴复早已灭亡的故燕国,哪怕复国的成功率几乎是零,也仍然知其不可而为之。

在当时的江湖,作为儒生的他武学思想也最为桀骜,提倡夫子所谓的“以直报怨”,其核心武学精神是一句话——“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即“用你的办法来弄死你”。这可以说是当时江湖里最阳刚,甚至是最极端和偏激的武学思想。

可在江湖上,这个慕容家也是衰败最快的。他们轰轰烈烈地存在了一些年,充当了几回武林的风暴眼,然后就无可挽回地没落了。

整个江湖都嫌弃他们。不管是宋、辽还是西夏、大理,乃至武林中一切的势力和存在,都嫌他们太闹腾、太偏激了。他们是众矢之的,是威胁、是麻烦、是刺头,人人似乎都在找姑苏慕容的不痛快。他们的族长慕容博无奈遁入空门,唯一的继承人慕容复发了疯,整个家族迅速地式微。金庸的武学史长河中,儒家武士的一角塌陷,正是从慕容氏的衰败开始的。

这种衰败势难挽回。到了南宋,生于公元1170年前后的黄药师成为了金庸江湖里最后一个武功达到绝顶境界的书生。

让我们记住黄药师的形象——“穿一件青色直裰,头戴方巾,是个文士模样”。这是武侠史上最后一个伟大的文士形象,是传统文士在江湖最高殿堂上的绝唱。自黄药师之后的那些文士高手,无论杨逍、张翠山、陈家洛还是余鱼同,不管他们再如何风流机巧,终究都不是最顶尖的人物了。

在儒家武士的一角塌陷沉沦的同时,大约公元1160年,随着一个叫黄裳的人以《万寿道藏》为基础,撰出了一本叫《九阴真经》的巨著,道家的武士迎来了辉煌的时代。

江湖格局为之一变,进入了道家统治的一个世纪。《九阴真经》逐渐被抬到一个极其崇高的地位,甚至被称为“天下武学之总纲”。黄裳的继承者王重阳进一步巩固了这种辉煌,他的武功被时人称为“玄门正宗”,他创立的全真教成为武林第一门派,他本人也成为无可置疑的天下第一高手,于华山论剑时独魁群雄,在“射雕三部曲”中留下一个高不可攀的背影。

哪怕是一贯骄傲、眼高于顶的儒士黄药师,也不得不用诗歌表达对道士王重阳的仰慕和服膺:

重阳起全真,高视仍阔步。

矫矫英雄姿,乘时或割据。

……

於今终南下,殿阁凌烟雾。

或许是吸取了儒家武士衰败的教训,道家的《九阴真经》温和了太多。它一上来就开宗明义——“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是故虚胜实,不足胜有余”,充分地认可天道的“不足”,反复强调自身的“知足”与“无求”,表示自己绝不多吃多占,没有野心,不会像慕容家的武术一样动不动就以直报怨,胡乱雄起。

在这种温吞水般的武学思想指导下,道家的武人们特别讲求柔顺,提倡以柔克刚。他们诚惶诚恐地打磨着武功中的棱角,在“知足”和“无求”中小心翼翼地寻找着伟大的可能。

例如王重阳之后的道家武学宗主周伯通。他创造的武学叫作“空明拳”,号称“天下至柔”,已经够萎靡的了。但这还远非极端,再下一任的道家领袖乃是张三丰,发明了比“空明拳”还要更痿的“太极拳”,把画圈圈、搅浑水、和稀泥的功夫推向另一高峰。

选一段金庸小说,你可以看看“太极”武功是怎样地画圈圈、搅浑水、和稀泥:

张无忌……双手成圆形击出……随即左圈右圈,一个圆圈跟着一个圆圈,大圈、小圈、平圈、立圈、正圈、斜圈,一个个太极圆圈发出,登时便套得阿三跌跌撞撞……犹如中酒昏迷。

——《倚天屠龙记》

用无穷无尽的圈圈来套你、搅你、缠你,直到把你弄得晕头转向,如“中酒昏迷”。

“柔”“顺”“痿”的作风在这一派的高手身上处处可以体现。有一次,张三丰的徒弟俞莲舟偶然创出了一门峻烈的武功,叫作“虎爪绝户手”,专门抓人的腰部。张三丰知晓后大惊失色,叮嘱徒弟:这门武功太过偏激,千万不要公之于世。这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当年同为道家的黄裳还曾研发过专插人头盖的“九阴白骨爪”。而百十年过去,如今连远为温柔的插人腰眼的“虎爪绝户手”都觉得太刺激了。

不过,太极固然是极“柔”、极“痿”,却还远远不是武人阳刚之气退化的终点。新一轮的退化很快来了。随着江湖变迁,道家的《九阴真经》逐渐散佚,下一个称雄江湖的是佛家的《九阳真经》,引领一时风骚。

在“痿”的道路上,金庸的佛家武士比道家走得更远——你道家不是还遮遮掩掩地说什么“虚胜实”“不足胜有余”吗?我佛家武学干脆连遮羞布也不要了,干脆挨打不还手、唾面任风干,看你能痿过我?于是便有了《九阳真经》里著名的口诀:

他强由他强,清风拂山冈。

他横任他横,明月照大江。

这几句话因为太有名,甚至频频被人误栽在了历史名人的头上,拿来炖心灵鸡汤,却不知这其实是金庸小说里的武术口诀,就是要人内心平静地接受一切恶意,任由别人捶打。这几句话其实还不算是《九阳真经》里最萎靡的,更萎靡的是后面一句“他自狠来他自恶,我自一口真气足”,别人打我一拳,我只原地做深呼吸。

每读到这句话,总想起在这之前百年的宋代,中原人民曾经自嘲:“金兵有狼牙棒,咱们有天灵盖。”这曾是一句无比辛酸的笑话,正所谓“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听之让人泪下。没想到过了百十年,经过一番包装,一句辛酸的笑话居然摇身一变,成了正统的武学思想。

或许你觉得《九阳真经》的“挨打不还手、只做深呼吸”已经是武人退化的极致,已退无可退了。实则不然。即使武学已痿到如此地步,武人们的萎靡之路还没有走完。冥冥之中仍有一种力量,觉得武人们的阳气还是重了一些,还应再往后退。

于是,在武学进化的加拉帕戈斯群岛上,经过伟大的自然选择,一种更神奇的武人终于出现了。他们踏过了狂躁的儒家武士、谦退的道家武士、自虐的佛家武士,登上了武学江湖的王座,他们的名字叫作阉人。金庸武侠史上从此出现了儒、释、道三教之外的第四个教派——阉教。一件本人的生殖工具,是加入这个教的投名状。

翻开腥臊味扑鼻的《笑傲江湖》,我们惊讶地看到,在《天龙八部》江湖的数百年后,一群没有男性特征的人成了武学的最高统治者。

这种事情从无先例。回首过去历史上的那些武圣,从扫地僧到独孤求败,从黄裳到张三丰,不论他们如何修持禁欲,至少身体都是完整的。他们也是有爱欲的,王重阳可以和林朝英“二仙此相遇”,张三丰也可以惦记着明慧潇洒的郭襄,怀揣一份美好向往。

可在明代的《笑傲江湖》里,阉人完全呈压倒性优势,健全人十分无力。你看那个江湖上儒家武士最高成就的代表岳不群,战斗力也就是七十分出头,备受欺辱和压制。为了攀登武学新高峰,岳老师一咬牙,背着老婆交了投名状,变身为超级赛亚阉人,顿时打遍五岳剑派无敌手。

岳老师最大的敌人名叫左冷禅,金庸说他“名字中虽有一个‘禅’字,却非佛门弟子,其武功近于道家”。可不论左老师是佛是道,都是过时的明日黄花,一遇到加盟了阉教的岳不群,立刻被戳瞎了狗眼——此处用语绝非夸张,在小说中他是真的被戳瞎了眼。

至于释、道两家的代表人物方证和尚和冲虚道士,只能龟缩于少室山和武当山,避免遭遇阉教的东方教主,以免毁了一世英名。假如真要遇上东方教主,估计这一僧一道也是被爆十条街的下场。还有也算正宗道家高手的余沧海,碰上阉教新秀林平之,居然毫无反击之力,被打得菊花残满地伤,笑容都泛黄。

回望千年,真真恍然一梦。当年的阳刚和雄猛已经随风散去,那个江湖上已经没有了伟大的武功,只剩下一些伟大的公公。

华山论剑和家族政治

说金庸,先要说华山论剑。

华山论剑大概是二十五到三十年一期,它代表了南宋末年的武学巅峰,也是整个金庸小说历史上后无来者的盛事。后来江湖上再也没有组织起影响力这样大、品牌这样响亮的顶级峰会了。

华山论剑前后一共举办过三次,每一次都是有主题的,有明的主题,也有暗的主题。

我们从第一次论剑说起。它的大背景是宋金两国相持,一个北伐未举,一个南侵无力。那时的江湖正在进行重组和新生,可谓是山头林立,派系众多。四方豪雄像野草般恣意生长,跑马圈地,重新划分势力范围,充满了一种“榛榛莽莽、天地初辟”的自由气息。

各路派系之中,有一些大的山头,比如全真教山头、桃花岛山头、白驼山山头、大理段氏山头。还有小一点的山头,比如黄河帮沙氏山头、辽东长白山梁氏山头、藏边大手印山头等,各自都蓬勃发展,称雄一方。

甚至一些极弱的小股势力也能在夹缝中生存,比如“江南七怪”之流,没有什么重要战略资源(武功差),也没有依附什么大的势力,却也都能割据一城一寨,扬名立万。

第一次华山论剑,就是这样一种恣意、兴旺的江湖格局的最好体现。从参加论剑的五个高手的名单就能看出,它颇有些五湖四海、不拘一格的味道,东至东海,西达西域,南到大理,北逾黄河,遍布四方。

论剑的过程也基本上是自由公平的竞争,“五人口中谈论,手上比武,在大雪之中直比了七天七夜”,没有以多欺少的情况,而且大家只论武功,不论所谓的道德、是非问题,没有附会任何价值观上的东西。最后大家公推全真教教主王重阳为天下第一。

这第一次论剑,明面上的主题是《九阴真经》,似乎是争夺一部经书,谁的武功高,谁就拿去。而它暗的主题,则是群雄逐鹿,是各大山头第一次直接的实力比拼。就是通过这一次论剑,各大山头初步划定了势力范围,江湖就此形成了一个较为稳固的格局,也就是大家耳熟能详的“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

中神通就是王重阳。在他和他的全真教强大的武力威慑下,各种矛盾暂时被压制住,纷争转为地下。用周伯通的话说,是“武林之中倒也真的安静了一阵子”。

这时候的江湖形势,是典型的“一超多强”。它有几大特点:

五大山头共同承认王重阳的超级地位,认可由他独占最重要的战略资源《九阴真经》。

五大山头之间形成了一定程度上的妥协和默契,互相没有不可调和的矛盾。他们偶尔也有小规模、局部性的摩擦,但绝不挑起全局性的生死决战。

部分山头之间结成了一定的松散联盟。比如北丐和南帝之间,南帝和中神通之间,都有一定的联盟性质,互相频繁示好。

如果不是后来的意外,这个格局还会延续很长一段时间,那么“射雕三部曲”就不会是现在的样子,北方蒙古草原上的小牧民就不会有成长为“大侠郭靖”的机会。

然而,仅仅数年之后,这个“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的格局就崩塌了,其主要诱因就是王重阳的逝世。

王重阳在五大宗主里最为年长,但年纪并不老迈。他精力旺盛,内功深湛,且对男女之事兴趣不大,长期放任有暧昧关系的女性友人独居。中国的传统观念一般认为清心寡欲有益于长寿,不知道为什么偏偏王重阳没能活得久一点。

金庸告诉我们,王重阳提前感觉到了自己寿数无多,开始着手谋划后事。过去他一直奉行的是大陆均势,几大山头谁也吃不掉谁,好让全真教一家独大。他也早就预料到了风险:一旦自己死去,这一格局将遭到毁灭性冲击,后继无人的全真教可能会倾颓,江湖会陷入纷乱。

因此,在油尽灯枯的最后日子里,王重阳凭着超人的精力和才干,运筹帷幄,做了大量的部署,试图把他生前苦心肇建的江湖格局保持下去。

他抓紧时间,布置了几件大事:

一、他选择了南帝作为盟友,实施“联南克西”,也就是联合南帝克制西毒。为此他不惜亲自率队出访大理,甚至和南帝大搞赤裸裸的军火交易——互相教对方先天功和一阳指。

二、他设计了以装死来诱歼西毒欧阳锋的“斩首行动”,不惜违反“五绝”之间不作殊死格杀的既定方针,要对西毒实行肉体消灭。

三、鉴于徒弟“全真七子”武功不高,他精心研发了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天罡北斗阵”,争分夺秒地在教中推广。这是一种七个打一个的群殴之法,王重阳希望通过武器和战法的先进来弥补徒弟单兵作战能力的不足,以便在自己死后使全真教继续保有超级地位。

这些安排都很有远见,证明了王重阳雄才大略,实乃一代人杰。然而事与愿违,他的一切努力均告失败。而最先破裂的居然就是他苦心孤诣和南帝建立的联盟。

因为一起非常、非常偶然的桃色事件,这个联盟失败了,这就是他的师弟周伯通和南帝的妃子刘瑛姑私通。私通也就罢了,还生了孩子。

尽管王重阳和南帝双方都努力展示出了政治家的风范,表面上稳妥地处置了这一事件,但这件事的后果其实是非常严重的——南帝身心受创,颓然出家,几乎完全退出了对欧阳锋的压制计划。

此后,全真教和大理段氏两大集团越来越疏远,联盟事实上宣告破裂。读者们不难发现,到了后来的《神雕侠侣》中,这两大集团之间已经很隔膜了,几乎再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往来,更不可能互相卖军火——你能想象朱子柳把一阳指教给郝大通吗?

王重阳的第二项计划——对西毒的斩首行动——也功败垂成。诚然,他假死躲在棺材里,成功地伏击并重创了欧阳锋,破了他的蛤蟆功,对欧阳锋产生了一定的震慑效果,却未能致命。更可怕的是,这一次斩首行动揭开了潘多拉魔盒——“五绝”之间也可以发动生死决战了。

雪上加霜的是,他精心研发的“天罡北斗阵”终究被证明是个鸡肋,无法和东邪、西毒等大山头抗衡。“天罡北斗阵”的峰值战斗力挺强,但仅仅存在于理论意义上,必须完整凑齐七个徒弟一起发动才可以。它受人员、地域等不确定因素的限制太多,对东邪、西毒等人而言,别说与之并驾齐驱了,连起一点侧面牵制作用都很勉强。

武器和战法的精良,不能弥补单个人员素质的巨大差距,这一点已经在历代江湖搏杀中被证明。

终于,在也许是自嘲、也许是不甘的“一声长笑”之后,巨人王重阳阖眼长逝。江湖上从此留下了巨大的权力真空,武林乱局重启,新的格局呼之欲出。

各大山头之间的冲突开始升级,矛盾逐渐不可调和,巨头们连续爆发生死恶战。其中有:东邪重创并囚禁周伯通,西毒画“割肉饲鹰图”害南帝,西毒重创北丐,西毒打伤古墓派林朝英传人,东邪恶斗全真七子,西毒打死江南五怪嫁祸东邪……江湖上血雨腥风,恶斗连连。

也正是因为这一场乱战,让江湖上的一支新生力量得以悄悄地萌芽、滋长,左右逢源,不断壮大。

以两次“华山论剑”为标尺,这支力量最终一统武林,开启了对整个江湖的家族垄断时代。这就是郭靖、黄蓉的江湖大串联。

郭靖和黄蓉的婚姻,不只是一首《一生有意义》那么简单,而是武林中规模空前的一次江湖大串联。

看看这两个人分别代表的势力:郭靖背后的主要势力,是全真教山头,不但周伯通是他的义兄,连“全真七子”中影响力最大的马钰、丘处机、王处一三个也都是他的老师;黄蓉的背后则是桃花岛山头,这无须多言。

郭、黄还共同拉拢了一些强大的资源,包括北丐山头和南帝山头。郭靖和黄蓉一起成为北丐洪七公的徒弟,又一起笼络了南帝一灯大师。五绝之中,郭、黄已得其四,强大的联盟隐隐成形。

所以说,后来的江湖是一个并不精彩的江湖。后来的华山论剑,又哪里还有什么“论剑”?哪里还有什么“华山”?不过是郭黄一家的牌桌而已。

我们于是看到华山论剑的性质渐渐变了。“郭黄联盟”开始给华山论剑设置门槛,用种种理由把敌对的势力排除在外。二十多年前第一次华山论剑“五湖四海、不问来历”的宗旨,到这个时候已经被抛弃了。

比如裘千仞想参加第二次华山论剑就被无厘头地拒绝,理由是他的道德水平低。洪七公对裘千仞说的一番话最有代表性:“你上得华山来,妄想争那武功天下第一的荣号……天下英雄能服你这卖国奸徒么?”道德批判取代了公平比武。

要知道,在二十多年前的第一次华山论剑时,裘千仞是被主动邀请的对象。可是到了今天,郭靖、黄蓉的联盟已经高高举起道德大旗,裘千仞因为“人品坏”,连论剑的资格都被稀里糊涂地剥夺了。

而且,二十多年前的第一次华山论剑是公平的一对一比武,根本不可能发生以多打少的群殴围殴。但在郭黄势力主导的这一场华山论剑上,欧阳锋遭到车轮战和围攻,被黄药师、洪七公、郭靖、黄蓉群殴,直到被搞发疯。在原著中说得明白:“这是合东邪、北丐二人之力,合拼西毒一人”,华山上已经不是争什么“武功天下第一”,而是一家子人存心搞死另一家子人。

西毒疯掉之后,再也没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止郭黄这一家势力的独大。他们成为一统武林的超级家族。全真教和丐帮是其部属,桃花岛是他们的后花园,南帝是他们的战略同盟,陆家庄等是他们的金库和财源。

比如郭靖、黄蓉开大胜关英雄大会,谁出的钱?陆家庄。书上说,“正厅、前厅、后厅、厢厅、花厅各处一共开了二百余席”,“这日陆家庄上也不知放翻了多少头猪羊、斟干了多少坛美酒”。

那些不服管束的小鱼小虾,如李莫愁等,无论平时多么凶悍,一听见郭靖、黄蓉的啸声,只有望风而逃。

家族政治的典型特征,就是可以不断复制自己的权力。比如丐帮帮主的位子,在鲁有脚这个傀儡帮主手上过渡了一段时间后,传给了谁?是郭靖的大女婿耶律齐。

有些人不识相地跳出来,想凭本事分一杯羹,搅乱郭靖家族的内部权力交接,比如霍都也来争当丐帮帮主,结果如何?是被各路人马围殴,惨死当场。

这个家族还在继续扩大自己的势力,不断地散枝开叶,巩固老联盟,圈占新资源。比如郭靖把侄儿杨过千里迢迢送到哪里去深造?是全真教。这不但可以巩固和全真教的关系,而且能保证在周伯通、丘处机之后,全真教的第三代、第四代里仍然有郭黄家族的代言人。

又比如郭靖收了谁做徒弟?是武修文、武敦儒兄弟。他们兄弟俩人品猥琐、资质平庸,难道郭靖、黄蓉看不出来?郭靖、黄蓉收下他们,大概也是因为两兄弟有南帝的背景,是一灯大师一派的后代亲眷。收他们为徒,不但让郭靖、黄蓉和南帝的关系更密切和牢固,也算是郭黄家族向南帝势力长期支持自己的一种回馈。

家族坐大,鸡犬升天——就连内部那些不争气的成员,也在家族的庇护下快乐地生活着。

比如柯镇恶,过去他过的是什么日子?挣扎在武林的最底层,武功低微,流窜江湖,到处受辱,连自己兄弟的命都保不住。现在摇身一变,成为德高望重的“柯大公公”,咸鱼翻身了,到处优哉游哉,东走西晃,无人敢惹。

就算遇上强敌如李莫愁,都不敢对他下杀手,最多微笑着恫吓两句:“柯老爷子,赤练神掌拍到你胸口啦!”可她敢发劲吗?敢吗?

还有大小姐郭芙,一个半点生存能力都没有的庸人,武功低微,又乏应变之才,还到处得罪人,如果放在三十年前的江湖上,早不知道死了多少次,也许早就被擒去放上欧阳克的大床了,或是被参仙老怪给双修了。

但在第一家族的势力威慑下,她愣是活得好好的,安安全全、浑浑噩噩地长到三十多岁,没碰到大的危险,和谁说理去?

家族垄断的最高层次,是意识形态的垄断。难能可贵的是,经过数十年奋斗,郭黄家族终于做到了这一点。他们树立的主流意识形态是八个字——“为国为民,侠之大者”。

可以说,在这一句口号提出之前,郭靖还只是一位“大侠”,充其量就是江湖上的业务标兵和道德模范。而当这八个字的旗帜高高飘扬在襄阳城上时,郭靖的性质变了,他开始成为整个江湖的思想领袖和精神导师。

不得不佩服这背后的杰出的智囊和文胆——黄蓉。表面上这八个字是从郭靖的口中宣之于众的,但在幕后提炼出它们的,无疑是黄蓉。

这八个字妙不可言。在当时抗蒙的大背景下,它最有号召力,能最广泛地团结江湖人士。它在思想理论的高度上也全面超越了上一代大佬王重阳。

相比之下,尽管王重阳也抵抗外敌,也“为国为民”,但他在理论上还缺乏概括和提炼,他的口号仍然停留在“行侠仗义,救世济人”上。注意这几个字可不是我强行安上的,而是王重阳亲口说的。他批评师弟周伯通时,就说周“少了一副‘救世济人’的胸怀”。相比之下,“为国为民,侠之大者”的格局明显宏大得多。

对于郭靖、黄蓉,中原武林中难道就没有异见者吗?有的。有一些势力就一直游离在他们的主流江湖之外,比如古墓派山头。

这是一支历史悠久又十分桀骜难缠的力量。在王重阳坐大时,这个山头的领袖林朝英就选择不合作。当郭靖、黄蓉垄断江湖时,这个古墓派山头的代表人物杨过、小龙女、李莫愁还是选择不合作。尤其杨过,本来是郭靖的嫡系,却反水去投了古墓,十几年来双方龃龉不断。

对于这样一支不合作的力量,决裂吗?消灭吗?最后郭黄家族还是显示出了第一家族的手腕和气度:在外交上,以郭襄作为特别通道,全力修补过去破裂的关系;在价值观上,和古墓派山头互相承认,求同存异。

什么叫互相承认?就是郭靖、黄蓉承认杨过和小龙女的逾越礼法、师徒可婚;而作为回馈,杨过、小龙女也承认郭靖、黄蓉的“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杨过公开通电拥郭,大张旗鼓到襄阳参加抗蒙战斗,在名义上正式并入郭黄家族的版图。

杨过不但重新成为郭黄的家族成员,还担任了家族的重要职务——统战总管。江湖上的一些中间人士,比如什么西山一窟鬼、万兽山庄、人厨子、圣因师太、张一氓等,都通过杨过的渠道结成一致的阵线,到襄阳城效力。

最终,两大派系达成合作,襄阳一战击毙蒙哥,取得了辉煌胜利,家族的事业迎来了顶峰。让我们回到金庸原著,看看大战之后欢庆的情景吧,郭靖和杨过之间作为盟友的互动:

郭靖携着杨过之手,拿起百姓呈上来的一杯美酒,转敬杨过。

作为大政治家,郭靖的庆功第一杯酒,转呈给了自己最重要的合作者、旗下最重要的领主杨过。这一杯酒中,包含了多少深意。而杨过的一声“郭伯伯”中,又包含着多么复杂的内容。

周公吐哺,天下归心,一统江湖,是时候了。于是我们看到,郭靖、黄蓉趁热打铁,率领江湖群雄再上华山。

这一次可以被称为第三次华山论剑。它名义上的主题是祭奠洪七公,而实质上的主题,是郭黄家族的封禅之举,是他们一统江湖的加冕礼。它必须选在武林圣地华山上举行。

这一次论剑没有比武,没有角斗,大家经过其乐融融的内部商量,很快产生了新版本的五绝——东邪、西狂、南僧、北侠、中顽童。

对比一下历史上的旧版本五绝——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你会发现旧版本可谓实至名归,“东邪”确实在东海,“西毒”也的确在西域,“南帝”的确在南疆大理,“北丐”也是在黄河以北抗金。

再看后一个新版本的五绝,显得很牵强:杨过为什么是“西”?他并不住在西边。郭靖也不完全是“北”,他成名是在华中的湖北襄阳。周伯通也不是“中”,他浪荡天下,四海为家。

事实上,在这个时候,东南西北已经无所谓了。新版本五绝的真正意义是:东邪是父,西狂是侄,南僧是师,北侠是夫,中顽童是兄。都是一家子人在玩,你说东南西北还重要吗?

几十年过去,华山论剑终于从五湖四海的英雄争霸,变成了一家人其乐融融的内部聚会。那东南西北的名号,也从天下英雄誓死争夺的地盘和版图,变成了一家子人内部商量着分的蛋糕。

可叹其他那些足够跻身“五绝”的人,那些和这个家族唱反调的人,如欧阳锋、裘千仞、金轮法王等骸骨朽矣。

如果郭黄家族有纹章,那么一定是这样的:它上面飞舞着双雕,背景是巍峨的华山,映衬着雄伟的襄阳城。

在《神雕侠侣》的结尾,有一段很有寓意的故事:有一群底层草根,武功很差,却还想效仿先贤,跑到华山上来“论剑”,最后在杨过的长笑声里屁滚尿流跑下山。

其实不能怪他们武功低微——他们实在是没地方学。那个时代最好的武功,降龙掌、打狗棒、先天功、一阳指、九阴真经、玉女心经、弹指神通……哪一样不是在郭黄家族的掌握中呢?

连那些郭黄家族过去没有的神功,要么通过种种渠道被收入家族的武库,比如蛤蟆功、铁掌功、玉女心经,就被杨过、完颜萍们输送来了;要么像金轮法王的龙象般若功一样,早已随着主人长眠地下。

所以,当这些底层人从华山上被赶下来以后,肯定很疑惑——俺们倒是想从此发奋,好好练武,但除了山上那一家子人,天下哪里还有剩下的好武功呢?

全真派搞创新

全真派的衰落,是金庸小说里一个很重要的事件。

这个门派曾是天下第一大派,武功一度号称“玄门正宗”,创始人王重阳先生天下无敌。让人叹息的是,它也是衰落得最厉害的门派,几乎是直线自由落体,才传到第三代就高手凋零,几乎无足可取了,真可谓兴也勃焉,亡也忽焉。

全真派衰落成了什么样呢?随便举几个例证。它的第二代弟子,七个人加在一起还可以挡住黄药师。可到了第三代弟子,九十八个人加在一起挡不住一个郭靖。甚至金轮法王只派了两个徒弟,再携一帮江湖上拼凑来的乌合之众,就差点把全真派总舵给捣了。

自家武功越练越差,全真派的人知道吗?其实是知道的。重阳宫里的领导团体并非没有危机意识,也会为此心怀愧疚,“五个老道垂头丧气,心下惭愧,自觉一代不如一代,不能承继先师的功业”。

为图振作,全真派也很想创新。硕果仅存的全真五子搞了个创新一号工程,打算闭关静修,“要钻研一门厉害武功出来”。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全真教也不能说是不知死活、坐井观天,完全躺在历史功劳簿上抱残守缺。

可是这一搞创新,问题就来了。几个老头闭关许久,创出什么武功来了呢?说起来很有点好笑,只有一招,叫作“七星聚会”。具体就是必须大家凑在一块,同时发力,联手攻击敌人。

这更像是一个妥协的产物,创新成果必须多部门联合使用,每一个部门都要有份。如果只有单一部门在场,比如仅有丘处机在场,或是王处一在场,这个重大创新成果就难以施为。只有大家都在,至少有多人在场,新武功才能施展。

也就是说,一场绝境下的自救式创新,终于还是沦为部门之间的平衡游戏,某种程度上变成了一场被部门利益掣肘了的假创新。

每一个部门壁垒严重的大公司、大团体,都可能面临这样的尴尬。真人们都有各自一大帮团团伙伙,各有各的部门利益。一旦要搞创新,利益就很难平衡。假如研究出来一门新武功,你说算是丘处机系统的,还是王处一、孙不二系统的?再者,如果丘处机搞创新,需要调动刘处玄、郝大通的资源和人手,刘、郝会全力支持吗?

这就是为什么全真派上上下下那么渴望创新,但一到了具体的武功研究上,却必须搞大锅饭,最终搞出来一个不伦不类的“七星聚会”,人人有份,人人能玩,谁也不落空,至于它在江湖上有没有市场,好不好应用,能不能御敌,谁管他呢。

你倘若再仔细观察还会发现,全真派表面上渴望创新、高喊创新,管理层也一再呼吁创新,实际上这个门派却对新的思想、新的技术十分抵触排斥。

对待郭靖、周伯通等人的种种举动都是明证。郭靖的武功天下独步,丘处机等和别人打架,一看见郭靖来了就欢欣鼓舞:“此人一到,我教无忧矣!”然而诸人只满足于郭靖助拳解围,从不向郭靖求教半点武学。如果全真几子开口,郭靖一定有求必应,大家用心研讨一段时日,好歹能搞出一些成果来。怎奈几位真人毫无此意。

从郭靖一个小辈身上学习,全真教不好意思,尚算可以理解。但另一个大宝藏就在眼前,全真派却长期无视,那便是教中长辈周伯通。周伯通是武学创新的大家,研发出了空明拳、左右互搏等无数神奇武术,可是自全真诸子以下,有一个人想过去向这位了不起的师叔学习请教的吗?一个都没有。

教中人人把周师叔当作不正常人类对待,表面上礼数周到,心里却把他当麻烦、当空气、当成多余的人,从来想不到去向周师叔虚心求教,而非要另起炉灶去搞个什么“创新一号工程”,关起门来研究“七星聚会”。结果是自家的创新成果寥寥,反倒周师叔的一身神奇武功统统教给了“外人”,教了郭靖,教了耶律齐,教了小龙女,始终没有教过一个自己的徒子徒孙。

在金庸小说里,周伯通一说起徒子徒孙们,就表现得颇为不屑,读者平时都觉得他是性格使然。可这种态度的背后是否也有别的原因?在周伯通的内心深处,对本门的徒子徒孙们是不是也有恨铁不成钢,宁教外人、不教不肖子孙的意思呢?

尤其小龙女,被周伯通的徒子徒孙当作头号对手,长期以来都是全真派的主要假想敌。全真诸子闭关研究“七星聚会”,主要目的就是对付古墓派。周伯通却反而给小龙女传授武功,将她培育成一代高手,等于是无意中给敌国送枪炮了。这是何等讽刺。

当全真派的“杂毛”后辈们看着小龙女用师叔的“左右互搏”之术把自己打得一败涂地,再想想那位自己从来没真正当回事、从未认真向之请教过的师叔,不知道是什么心情。

倘若横向比较,全真派的衰败恰好和另一个门派少林派形成了鲜明对比。

两家原本有很多相似之处。它们同样都被奉为“天下武学正宗”;两家都有过相似的江湖地位,执掌武林之牛耳;两家都有一个超级英雄般的天才创始人——重阳真人和达摩祖师。

可是这两家的发展轨迹却完全不同。少林派千百年来一直领袖武林,人才兴盛。哪怕有些时候实力相对弱些,风头暂时被一些潮牌门派压过去了,例如逍遥派、东邪西毒之类,但也始终可以保持很强的竞争力,从不会掉出第一集团。相比少林,全真派却像是吃了泻药般急速坠落,反差之大,触目惊心。

我觉得这和两个门派的体质有关,少林派是创新型的体质,而全真派不是。

且看一个两家都有的机构——藏经阁,便能窥见二者的体质不同。少林派和全真派都有藏经阁。要说起来,全真派的藏经阁修得还真不错,“一座小楼倚山而建”,规模颇宏。其装修标准、用材用料也很考究,《神雕侠侣》里专门讲到,阁中放书的箱子都是“樟木所制,箱壁厚达八分,甚是坚固”。连箱子都是樟木的,香樟还是黄樟且不论,总之挺下本钱。阁中的藏品也很丰富,有“历代道藏、王重阳和七弟子的著作”。

门派里上上下下对藏经阁也都很珍视,当作重地、圣地,不敢稍有破坏亵渎。有一次,叛徒杨过躲到阁中去,全派上下数百人只能在阁前“大声呼噪”“无人敢上楼去”,此阁之地位超凡神圣可见。

然而这个高级图书馆的实际利用情况怎么样呢?恐怕就要让人不敢恭维了。你细想,藏经阁竟被管理成“无人敢上楼去”,这样正常吗?

有许多迹象表明,这个藏经阁基本是摆设,众多经典统统被束之高阁,借阅流通极为不便。来看一些细节:

一只只木箱……只见箱上有铜锁锁着。

一只只书箱都上了大铜锁,里面的经典想要取阅流通,怕是很难,大概有一大套繁冗的程序,需要打申请、报批,再找管理员拿钥匙等等,不走上几个环节办不来。一个全真弟子假如想来阁中自学,翻阅祖师的语录心得、箴言法语,是非常不方便的。

从不少例子中都可窥见这点。比如小杨过加入了全真教,能学到什么武功全要看师父赵志敬的心情,没有地方自行学习。赵志敬倘若不想教他真功夫,只教他背口诀,杨过就无法可想。

再对比一下少林的藏经阁,则是一番完全不同的景象。《天龙八部》中说,它有一条很好的管理办法——“向来不禁门人弟子翻阅”。所有少林弟子,不论年龄、辈分、职务,只要是获得了学武资格的门人(当然这一点很重要),都可以到藏经阁看书,七十二绝技统统在这里摆着,拈花指法也好,伏魔杖法也好,你想练就可以练,能练成多少门是你的本事。

所以少林的藏经阁管理办法极度灵活便利,武学经典实现了高效的利用,本门弟子有最好的自学环境。老师教得不好,你不愿听他的课,完全可以去泡图书馆自学。

一言以蔽之,全真派办的是中学,而少林派办的是大学。

长此以往,两家的差距就拉开了。少林派历代迭有创新,弟子们屡有著述。所谓的少林七十二绝技,大多是历代高僧一代代接力创新的成果。著名的般若掌,是少林寺第八代方丈元元大师所创。大金刚拳法是少林第十一代“通”字辈的六位高僧,穷三十六年之功共同钻研而成。大名鼎鼎的《九阳真经》甚至是一个不知名的少林和尚异想天开写在佛经字缝里的。

诚然,少林寺也有打压创新、戕害创新的不良现象,也有过逼走张三丰的恶例,但不管怎样,这个门派大的风气是鼓励自学、鼓励创新的,长期如此。而全真派呢?珍贵的武学典籍和笔记被束之高阁,用铜锁锁住,生怕搞坏了。弟子们学武功全靠老师灌输,一代代填鸭下来,当然日渐僵化。至于著述就更别说了,你以为你是谁?马、王、刘、丘真人都还没著述呢,你算老几,你就敢著述?

除了藏经阁,少林派还有另一个机构——般若堂。这个机构是做什么的呢?其实就是武学创新研究中心。

创新研武,已经成为少林的内生本能。《鹿鼎记》里说,每一个少林弟子行走江湖,回寺之后,第一去戒律院禀告有无过犯,有没有喝酒吃肉杀生,等等;第二就要到般若堂禀告“经历见闻”。具体是什么“经历见闻”?金庸特意说明了,就是去禀告自己一路上看到的别门别派的武功。只要人家的武功有一招一式可取,般若堂就会笔录下来,研究揣摩,融会创新,如此积累千年,底蕴之浑厚可想而知。

般若堂还有一个异常翔实的数据库,记录了历代高僧练武的数据资料。比如有一次韦小宝想知道“一指禅”的修炼时间问题,般若堂首座立刻给出回答:

五代后晋年间,本寺有一位法慧禅师……入寺不过三十六年,就练成了一指禅……

少林派在清代的时候居然可以随时调取五代后晋甚至更早的数据。工作细致到这份上,武功研发又怎能不强?

上文提到的这位般若堂首座,用今天的话说也就是研发中心的主任,叫作澄观大师。这人七十年没出过山门一步,在寺里专门做一件事,就是钻研武功。这是一个典型的“武痴”,武功就是他的生命,就是他的一切。少林派里历代都有这样的“武痴”,高僧们一坐关就是几十年。再看全真派,有这样的研发、创新机构吗?没有!全真七子里面,有哪位真人专门主持武术创新工作吗?没有!

全真派也有过一位“武痴”——周伯通。可是派中重视他吗?前文说了,一点也不。找过他学习交流授课吗?从来没有。掌握实权的全真七子没有一个爱武如痴的,全是一伙社会活动家,忙于各种应酬活动。

说到创新,还必然涉及一个关键问题:重不重视外脑。少林七十二绝技并不全是正规少林弟子创的,许多都是外脑产生的智慧。比如其中一门摩诃指,就是一位在少林寺中挂单的外脑七指头陀所创。

一个门派,人才再多也总是有局限。要成大格局,必须海纳百川,任天下智力而用之。像李斯劝秦始皇所说,陛下致昆山之玉,有随和之宝,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剑,没有一样是秦国产的,所以秦国用人也要五湖四海。

看少林派吸纳了多少人才,萧远山、慕容博、谢逊……他们都归隐少林,一身本事都成了少林的武学。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在这里的真实含义是,放下屠刀,你的武功就都成了我的。

其实到了后来,少林弟子们练习的武功都是创新的成果,早已不是当年达摩老祖的武功了。有证据:

此三门(般若掌等)全系中土武功,与天竺以意御劲、以劲发力的功夫截然不同。

而看全真教,吸纳外人、借鉴外脑一事,基本阙如。很少看到他们研究学习人家的武功。郝大通被霍都一掌打得半死,吃了大亏,后面大家痛定思痛,专心研究霍都的武功了吗?没有。丘处机当时扬言不出十年就要去寻霍都。后来他去了吗?也没有,假装忘记了。

终于,数十年后,襄阳城下。

天下豪杰云集抗蒙,主帅黄药师布下二十八宿大阵,点将派兵。前几支队伍各自都有顶级高手担纲,执掌一队。可当点到最后一队,主帅说出由“全真教教主李志常主军……”时,大家都露出古怪的表情,虽然都没说什么,但所有人都心照不宣——这一队太弱了。

片刻的尴尬之后,已是一头白发、身上还有伤的全真教老人周伯通走出来,嘻嘻哈哈地从徒孙手里抢过了令箭,说:“志常,你敢和我争这主将做么?”李志常只得躬身:徒孙不敢。

其实周伯通心里清楚,这是给李志常一个台阶下。本门后继无人了,放眼尽是碌碌之辈,我这把老骨头不上,谁又能上呢?

书读到这里,让人不禁想起当年孔子的慨叹:太山坏乎!梁柱摧乎!哲人萎乎!

感慨之余,让我们重温一句老话吧:创新是一个民族进步的灵魂,是一个国家兴旺发达的不竭动力。

回首全真,诚哉斯言。

丘处机的武功为何练不上去

聊完全真派,顺便再聊一聊丘处机。再次声明,本书中讨论的一切人物都是金庸小说人物,和真实历史人物无涉。

金庸小说里有一种现象,可以叫作“丘处机现象”:有些人明明自身条件很好,发展的平台也很不错,但武功练到一定的程度,就像撞到了天花板,怎么也上不去了。

丘处机等几个师兄弟就是这样的典型,师父的武功天下第一,师叔也是出类拔萃,可自己的水平却停滞不前,几十年没有什么进步。

他们的武功,名义上是天下前十、前二十的水平,但实质却是江湖二流。要震慑什么小钻风、奔波儿灞之类的幺魔小鬼固然绰绰有余,可遇到了真正的高手却又天差地远。在牛家村,全真七子遭遇黄药师,一照面就被噼噼啪啪几乎每人抽了一嘴巴,活像大人打孩子。黄蓉曾经讲过一句刻薄的话,说他们“年纪都活在狗身上了”。

这到底是为什么?何以丘处机们资源条件这么好,武功却死也练不上去?

首先肯定有资质、天赋的原因。有些人的天赋你无法比。乔峰生来便是战神,普通的一招一式,到了他手里就有绝大威力。张三丰十几岁的时候就气场不凡,让大侠杨过看了都暗暗称奇。这都是天赋,属于老天赏饭,羡慕不来。

但天赋并不是全部。一个例子明摆着的,郭靖的天赋就并不好。丘处机等的武功老不长进,除了天赋,肯定还有别的原因。

丘处机最可品读的地方在于心态。在《射雕英雄传》一开始,丘处机便说过一句颇为得意扬扬的话:

贫道平生所学,稍足自慰的只有三件。第一是医道……第二是做几首歪诗,第三才是这几手三脚猫的武艺。

他这几句话是对牛家村的两位村民讲的。对方并非武林中人,只是普通的民间豪客。换句话说,丘道长在炫耀,并且是在对外行炫耀。什么“做几首歪诗”、什么“三脚猫的武艺”云云,貌似谦虚,实际却是掩不住的沾沾自喜,似乎正等着别人上来追拍一记:哎呀,您这么厉害的武功都才不过是人生第三强,那您的医术、诗文可得多厉害。

这个细节颇能说明问题。过早地自满,放弃了更高的目标,大概是丘处机们停滞不前的致命原因。

丘处机出名出得早,“长春子”很早就蜚声江湖了。普通人听到他的名字往往“扑地便拜”,连江南七怪这样的地头蛇听到他的名字也觉得如雷贯耳,如果不是双方一开始闹了场误会,也多半要追星一把,求合影、求联系方式。他红得太早了、太容易了。

相比之下,黄药师、欧阳锋等绝顶高手在大众层面反而远没有那么知名。你看牛家村里的两个村汉郭啸天、杨铁心都知道丘处机的大名,对“长春子”三字惊为天人,可他们并不知道黄药师。

一个人太过容易地赢得了大众的崇拜,往往就自我感觉良好,失去了下一个目标。很多人都是在这种心态下沦为庸才的。郭靖不成器的徒弟武修文、武敦儒就是典型,他们跟着郭靖,赢在了起跑线上,所学的武功都很上乘,很容易就能超越一般青年,收获普罗大众的褒奖和艳羡。“名师出高徒”之类的话,他们肯定从小都听到耳朵起茧:

(群雄)均想:“郭大侠名震当世……连教出来的徒儿也这般厉害?”

人人都说武修文们“这般厉害”,久而久之,他们也就觉得自己很厉害。如此早早地便自满了,哪里还能有什么进步?

丘处机的武功境界当然远胜武修文、武敦儒,可问题却有点相似。你看他一切行事,表面上豪情万丈到处约架,曾约架梅超风、霍都王子、江南七怪,还吵着要约架黄药师,真是手拿菜刀砍电线,一路火花带闪电。可是几十年来,几乎没看到他埋首过业务,没有钻研创新过什么武功,黄蓉的“年纪都活在狗身上了”一句评语固然有些刻薄,但也不能说完全冤枉。

就不把他和黄药师、周伯通等创新专家比了,只对比一下他的后辈杨过。杨过这个年轻人从来都很有危机感,一直觉得自己武功不行,不断地反思和创新。看到别人将书法化入武功,杨过便根据晋代人的诗,创新了一套剑法出来。

某次,金轮法王提点杨过,指出其武功驳杂不纯,杨过如醍醐灌顶,“苦苦思索,甚是烦恼”,甚至在山顶上不吃不喝地钻研。他立下了如是决心:“天下武功,均是由人所创,别人既然创得,我难道就创不得?”那时候的杨过也不过就二十来岁。从这个意义上说,全真七子之流真的是白活了。

除此之外,丘处机们还有一个共同点,便是都生活在一个平庸的集体之中。

在全真七子里,丘处机武功第一,始终是公认的七子之冠。这种平庸集体中的荣誉很容易催生虚幻的成就感:我已经够好了,已经不用再练了,我已经是“七子之冠”了,师兄弟们都没我强,整个门派、整家公司的人都最崇拜我。

我们通常以为,集体中的激烈竞争能够让人更杰出,但这还真不一定。有时候一个平庸的集体反而会让人失去进取心。大家都每月赚两千块,我赚两千一,我好富啊,干吗要和那些赚一万块的比呢?

前文说过的武修文之流就是这样,身边朝夕相处的只有一个平庸的兄弟,外加一个平庸的师妹郭芙,谁也不比谁差。只要自己的武功在这三人中还看得下去,不落下太多,也就心安理得。于是他们便互相充当着对方的按摩剂、遮羞布,一起沦陷在平庸的路上,失去了更高的目标。

这么一想,也幸亏杨过早早地离开了这个班级,没有和他们一起混。

在自家里厉害惯了,出去遇到挫折、遇到高手,也是八个字——只会发火,不会反思。丘处机遇到梅超风,发现不敌,按理说是当头棒喝,该立志回家好好练功吧?可他不,只是发火骂人:“好妖妇……”自己和师兄弟们被黄药师噼噼啪啪地打,遭遇生平从所未有的大败,旁边欧阳锋大声嘲笑:“王重阳收的好一批脓包徒弟!”是否也是当头棒喝,该深自愧悔?丘处机却不见有什么惭愧,只会大骂黄老邪。

重阳宫一仗输给了霍都王子,丘处机曾扬言不需十年便要寻霍都报仇,可狠话说过便忘,后面再也没见他去找过霍都。之后去围剿李莫愁,闹得灰头土脸,可算又一次棒喝,他却只拍拍身上的土就回来了,未见有什么触动,回来还大剌剌教育师弟“胜败乃兵家常事”。

丘处机等的同时代人文艺评论家严羽写过一本《沧浪诗话》,里面有一句中肯的话:“学其上,仅得其中;学其中,斯为下矣。”丘处机所学都是上乘,志向却仅为中,最后求中得中,也是顺理成章。

当然,任何人都有原地踏步的权利,“天下前十”说来也颇威风,不好再要求他更多。只是要撑起全真教玄门正宗的声威,便有些勉为其难了,不得不经常说几句“胜败乃兵家常事”了。

马钰的尴尬

马钰是全真教的掌教,所谓“掌教”就是一把手,“全真七子”里他是大师哥。一般惯常认为大师哥总是最厉害的,风头最劲、说一不二,就比如《西游记》中那样。马钰却不然,他这个掌教和大师哥总是当得有一点尴尬。

作为全真门下的首徒,当年师父在世的时候,马钰一直都是接班的第一人选,相当于王储。这对他的性格产生了很大影响。

储君很不好当,存在感太强了不行,王要忌惮你,疑心你要争权夺位;存在感太弱了也不行,王又会怀疑你没有能力,不能挑起重担。和几个师弟关系太远了不行,将来没有党羽,没有威望;关系太近了也不行,王又会觉得你拉帮结派。

所以当储君的往往小心翼翼、谨小慎微,把真实的自己折叠起来,不能太显露张扬个性。你看《倚天屠龙记》里武当七侠中的宋远桥,也是小心谨慎多年,最后才接班。飞扬跋扈的“大师兄”早晚要出事,比如令狐冲,就和师父闹到水火不容,干脆被革除出门。

说回马钰,正是长期以来等待接班的状态,使他养成了谨慎、温吞的性格。这未必是他真实的性格,而是身份和形势使然,使他做了一个“折叠人”,把真实的自己折叠起来了。

观他平时举动,从不刷存在感,一直甘为小透明。书上说他是“闭观静修,极少涉足江湖”,名气远远没有几个师弟大。在江南七怪等的眼中就是如此,觉得“丘处机名震南北,他(马钰)却没没无闻”。各种武林里的大事小事,马钰也尽量不掺合,不轻易抛头露面。比如“华山论剑”,这样顶级的盛事谁人不想去呢?可最终跟着师父王重阳上华山的却是王处一,不是大师兄马钰。

长年累月保持低调谦逊,从无过失,可说是很不容易的。马钰也因此赢得了师父的好感。书上说,王重阳经常夸马钰谦冲有道,稳重靠谱,而嗔怪丘处机太闹腾、太张牙舞爪。

其实丘处机就一定是天性喜欢张牙舞爪吗?还真未必,某种程度上也是身份和形势使然。作为在接班人序列里排得靠后、形势不利的,当然便需要积极主动作为,努力刷存在感,好歹搏上一把,否则可就连机会也没有了。

这就是为什么丘处机、王处一两个师弟极爱在江湖上搞事,以扬名立万的原因。丘处机不必说了,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各种事件营销,把自己刷成了全真第一网红。王处一也一样颇爱搞事。书上便说了他的一番当众表演,“与人赌胜,曾独足跂立,凭临万丈深谷之上,大袖飘飘,前摇后摆,只吓得山东河北数十位英雄好汉目迷神眩,因而得了个‘铁脚仙’的名号”。

类似这种秀,王处一做得,马钰就做不得。作为储君,他不能轻易“与人赌胜”,更不能跑到万丈悬崖上去搞金鸡独立,这样太轻浮了。他只能小心翼翼在家里待着练中国蹲。

终于到了那一年,重阳真人去世,马钰接班,成为全真掌教。多年的坚持,使他一直保有师父的好感,并终于承接了大位。可是从上任伊始,老马这个位子就不好坐,面临着比较复杂的局面。

首先是师父固然逝了,却尚有一个师叔周伯通在。按理说,周师叔不常驻重阳宫,个性淘气,无甚魄力,对马钰没有太大的掣肘。然此老不大尊重后辈,没事就对马钰“娃子”“牛鼻子”之类的乱叫,颇不利于马钰积累威望、开展工作。

更为尴尬的是,掌教之位虽然传给了马钰,可最要紧的《九阴真经》却未传。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考虑,王重阳临终前将真经交给了周伯通保管,未托付马钰。这就相当于一所房子,户主已经明确登记过户给了马钰,可家里保险柜的钥匙却给了周伯通,马钰这个掌教是不是有些别扭?

上有尊叔,秘笈不授,此乃尴尬一也。

马钰的另一个更大尴尬,就是他还有几个难以约束的厉害师弟,特别是丘处机和王处一,给他形成了比较大的钳制和压力。

丘处机和王处一的武功都比马钰为高,这一点全真教上上下下都清楚。周伯通就公开说:马钰的武功不及丘和王。这是有损马钰权威的。武林武林,说到底要靠武功说话。作为掌教却武功不行,怎么说也是个减分项。事实上非但武功略逊,他的才智也不突出,书上说他“向无急智”,综合能力也不如师弟。

还有一点很关键的是,马钰不但个人实力偏弱,教的徒弟也不行。一般来说,掌门人的徒弟叫作“长门弟子”,其实力必须在门派中占绝对强势,门派内部才能稳定。可是马钰的嫡系弟子和丘、王两系相比毫无优势。全真教的第三代弟子里,第一高手疑是赵志敬,是王处一门下;第二高手是尹志平,是丘处机门下。马钰门下没有杰出人才。

尹志平和赵志敬的成长非常迅速。尹志平出道极早,江湖名气颇为响亮,少年时就曾经递补过全真七子之一的谭处端,组过北斗阵大战黄药师。赵志敬也很受重用,负责主持教中的核心创新项目——九十八人的“大北斗阵”,斗过郭靖。在教中年轻一代的竞争和卡位上,丘、王的门人也明显超过了马钰。

如果把马钰和金庸小说里其他几位著名的“大师兄”如宋远桥相比,你会发现马钰的境况都有所不如。宋远桥的武功在师兄弟中排第二,马钰才排第三。宋远桥在武当派势力深厚,他有过代师授艺的经历,而马钰却没有这个资历,师弟里大概只有一个前妻孙不二是他真正的嫡系。此外,宋远桥的门人弟子比较给力,儿子是武当第三代第一高手,马钰却没有这样的优秀传人。

师弟强雄,势力不及,此乃马钰的尴尬二也。

所以我们经常看到,马钰在门派里说话分量有限,奈何不了师弟,干着急没办法。丘处机要和江南七怪打赌,马钰反对。可是他的反对有用吗?一点也没有。原著上说马钰“数次劝告丘处机认输,他却说什么也不答允”。你看,对于掌门、一把手的话,丘处机居然“说什么也不答允”,老马这个掌门是不是当得也蛮不是滋味?

这也许就是为什么丘处机和江南七怪赌赛,马钰要千里迢迢奔赴蒙古,暗中去帮江南七怪,给强势的师弟使绊子。当着七怪的面,马钰公开数落师弟的不是,说道:“敝师弟是修道练性之人,却爱与人赌强争胜,大违清净无为的道理,不是出家人份所当为……贫道曾重重数说过他几次。”作为单位的一把手,却在外人面前这样数落班子成员。他自称曾“重重数说”过丘处机几次,其实有点往自己脸上贴金了,明明是在家说了不算,却对外人讲成“重重数说”。

人在江湖飘,谁都有不得已像马钰这样隐藏自己、折叠性情的时候,只有等到合适的时机,才会打开自己,释放真性情。

有的人打开得过早,释放性情过早,还远远没到那个份上就张扬起来,以致罹祸杀身。《笑傲江湖》里嵩山派的费彬,没混到那个份上就开始嘚瑟、狂妄,最终招祸身死。有的人则相反,把性情藏得太深了,折叠得太狠了,一直都没能打开过,就比如马钰。

因为之前的“储”、后来受的“压”,马钰一直是那个温吞谨慎的样子,从来也没有真正打开过自己。我们无从知道他的真面目到底是什么样的,或者说他的真、假性情已经合一了,要释放也无从释放起了。

只有在极偶尔的时刻,他才会显露一下内心深处的凶猛和刚烈,发出一声暗暗的咆哮。当全真诸子激斗黄药师之时,战况紧急,黄药师突然向马钰疾冲而来,满以为小马要躲避。哪知道他却没有退。大敌当前,生死时刻,这个温吞的掌教大师兄忽然刚烈了一把,毫不避让,“左手的剑诀却直取敌人(黄药师)眉心,出手沉稳,劲力浑厚”。

黄药师侧身避过,赞了声:“好,不愧全真首徒。”

这就够了。日后,当光阴流转,年华老去,人们也仍然会津津有味地回忆、谈论起这一记剑诀。他可以自豪地说:我叫马钰,那一战,我曾经挡在了黄药师面前,直取他的眉心。

五绝的深味

“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这个设定很有趣。这“五绝”不是五个人,而是一个人。他们五位一体,代表了一个凡人撕裂的五面,人人身上都有他们五个存在。

东邪是自由。黄药师的我行我素、傲然不群,正是自由的外在人格化。他代表每个人向往自由的一面。哪怕再老实、再不爱动弹的人,也会想要自由的,被关起来都不舒服。有的人很喜欢关锁别人,但自己一定是要活得很自由的。

西毒是欲望。凡人都有欲望,就像欧阳锋对《九阴真经》那样孜孜以求。欲望驱使人去追求,去占有,乃至不择手段。

南帝是同情。一灯大师代表了恻隐之心。他温厚悲悯,打架的时候少,给人看病的时候多。一灯一灯,同情心正是人类灵魂的明灯。

北丐是责任。人生活于世间,每个人都有天然的责任,无法逃脱,比如赡养父母、哺育孩子、陪伴家人、承担社会责任。大侠洪七公代表一个人“责任”和“担当”的一面。

中神通又是什么呢?是信仰。信仰是一个人的主心骨,所以是“中”。全真教主王重阳正代表着人的信仰。

东邪和西毒有时候臭味相投,还差点结了亲家。因为自由和欲望往往是互相缠绕的。欲望膨胀了,就更想自由;自由过火了,就催生更多的欲望。人性正是如此,每当被关了起来、没了自由的时候,欲望就小。令狐冲被关在黑牢里的时候,所想的就只是一只肥鸡、一壶好酒而已,对他来说这就是世上最好的东西。

可等他被放了出来,有了更多自由,就不满足于肥鸡好酒了,就又想找小师妹了,想撩任盈盈了,还跑到江湖上去乱管闲事。

西毒和北丐都上桃花岛来提亲,黄药师第一反应就是给西毒。这也很好理解。“欲望”和“责任”同时来提亲,“自由”的第一反应是不是会偏向欲望?同理,西毒和北丐会一生死掐,因为欲望和责任天生是矛盾的、背反的,非掐不可。

这五个绝顶高手,就这样各霸一头,在人的内心里互相较量、缠斗、纠结。今天东邪占上风,人就会什么都不管不顾;明天西毒最强势,于是便丧失理智,开始下半身思考;有时候南帝称尊,于是同情心泛滥如圣母;有时候北丐居上,于是责任感爆棚进入贤者时间。

中神通平时没什么存在感,但是没了他不行。在小说里,武林的大乱局就是从中神通王重阳死了开始的。信仰崩塌了,就压制不住欲望,人就混乱成一锅粥。本来和谐的五位一体就会一秒变成乱哄哄的四国交兵,自由我行我素,欲望肆无忌惮,责任拼命阻击,同情徒呼奈何。

不妨再多说几句王重阳。他代表信仰,而信仰的终极奥义就是如何面对死亡。全世界各民族的不同信仰,无一例外都要解决一个如何面对死亡的问题。

所以王重阳的人生对面有古墓。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不知道如何面对古墓中的林朝英,犹疑难断,首鼠两端。他长期无法解决面对死亡的终极难题。

直到最后,他修建了重阳宫,和古墓比邻而居。这大概是想明白了、勘破了,信仰的宏伟殿宇终于建立,可以和死亡坦然比邻了。

再看看他们留下的后人,也很有意思。“自由”往往生下精灵般的女儿。她在凡间蹦蹦跳跳,犹如天使,惹人怜爱,所以桃花岛上诞生了黄蓉。“欲望”则容易产下孽子,所以白驼山有欧阳克,还被安排成是和嫂子私通所生的。而“同情”和“责任”居然绝种无嗣,可想而知江湖会有多么晦暗,所以他们必须找到郭靖,传承火炬。

最耐人寻味的是“中神通”。他留下的全真七子是一群平凡驽钝之辈,没有什么突出成绩,被嘲笑是“一群杂毛”“年纪都活在狗身上了”。这说明一个道理:信仰虽然听上去神圣高大,却也容易滋生平庸和愚昧,所谓越傻越信、越信越傻也。如果一个人完全交出了自己的思考,放弃自我,不动脑筋地一味笃信、狂信,最后可能不过是收获愚昧和平庸,得到一堆杂毛。

在金庸小说里,随着时代更迭,老的“五绝”逐渐解体了,江湖上一通大乱,直到过了好多年,新的五绝才诞生,叫作东邪、西狂、南僧、北侠、中顽童。

新五绝里居然是“中顽童”居首。他代表什么呢?代表娱乐。信仰没有了,也无法再找寻了,干脆就娱乐为王,每天嘻嘻哈哈,也很好。

黄药师的演员型人格

在写《射雕英雄传》之前,金庸一直尝试塑造一些高蹈出尘的人物,比如《书剑恩仇录》里的袁士霄,《碧血剑》里的穆人清。这两个人物都不算太成功,他们的面目比较模糊,性格也显得单调寡淡,比二流武侠作家塑造的那些“怪侠”没有高明到哪里去。读者的印象也都不太深。

到了第三部书《射雕英雄传》,金庸抖擞精神,把袁士霄的“怪”和穆人清的“清”拿到一起,捏合成一个新的人物——东邪黄药师。这个角色获得了极大的成功。黄药师成了一个让人印象深刻的王尔德式的人物,才华横溢又离经叛道,有强烈的唯美主义倾向,还创作了华丽而又淫靡的《莎乐美》——《碧海潮生曲》。

这个角色当然很有魅力,但每次读《射雕英雄传》的时候,总觉得他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和书上其他的人说话做事不太一样,但一时又说不上问题出在哪里。直到某天,我了解到有一种病症,叫作“表演型人格障碍”,才突然想明白了黄药师让人感到奇怪之处:他所说的话,都很像是戏剧的台词。换句话说,他随时都像是在不自觉地演戏。

《射雕英雄传》里有四大宗师,如果问他们从头到尾都在忙些什么,大概北丐为了吃,西毒为了经,南帝为了悔,而东邪为了酷。为了酷,所以随时处于一种表演的状态。

从登场开始,黄药师就一直沉浸在对亡妻深深的怀念之中。这种感情诚然很让人动容且同情。但他处理妻子后事的方式非常奇特,有一种强烈的表演特征:墓室从不固封,人们可以轻易进入。妻子冯衡的玉棺旁边陈列着昂贵的珠宝,悬挂着她的画像。整个墓室布置得像是一座小型的爱情主题博物馆。

在他居住的桃花岛上,也充满了类似的极富视觉功能的“博物馆式”布置。从弹指阁、试剑亭,到清音洞、绿竹林,再到那副著名的“桃花影落飞神剑”的对联,都透露出主人微妙而矛盾的心理:他一方面似乎十分抗拒外人闯入,煞费苦心地布下桃花树大阵阻挡来访者;但另一方面,他在内心深处又似乎期待着游客的到来,好欣赏主人的超凡脱俗。

桃花岛的主人总是透露着一种纠结:生怕和凡夫俗子为伍,但又为了没有凡夫俗子的喝彩和崇敬而深感孤独。

黄药师向往的人格是“魏晋风度”,可是在《射雕英雄传》小说里,更具有“魏晋风度”的是洪七公和周伯通,其中前者得其放旷,后者得其率真,和他俩相比,黄药师倒像是只得了个皮毛。有时候他甚至不如欧阳锋看得开——欧阳锋由于目标远大,一心追求练武称霸,所以有时对一些小事反而不太介怀。比如黄药师和欧阳锋都被周伯通泼了尿,“黄药师气极,破口大骂,欧阳锋……却只笑了笑”。

黄老邪充满了矛盾。他声称自己反对礼教,实际上对徒弟的管束却是最严苛的,包括禁止自由恋爱。他声称反对条条框框,结果他在四大宗师里门规最啰唆,条条框框最多——明明已经把徒弟陆乘风打断了腿,赶出了门下,十几年后他却还要狐疑地检查徒弟有没有违反“门规”,把武功私传给儿子。换句话说,都已经不是你的徒弟了,却还要终生受制于你的条条框框。

表演型人格的另一个特点,就是随时觉得自己站在无形的舞台上,下面有许多观众,让自己一刻都不能停止表演,似乎每一帧生活场景截取下来,都必须是一张完美的剧照。

妻子冯衡死了以后,黄药师给自己设计了一个殉情办法:他打造了一艘巨大的花船,准备将妻子遗体放入船中,驾船出海,“当波涌舟碎之际,按玉箫吹起《碧海潮生曲》,与妻子一齐葬身万丈洪涛之中,如此潇洒倜傥以终此一生”。

这是多么富于戏剧性和视觉冲击力的一幅画面。更有趣的是,金庸还不忘写上一笔:黄药师一年又一年地推迟着出海计划,却又把这艘花船“每年油漆,历时常新”,以表明自己不是儿戏。似乎他担心自己不去油漆,就会有无形的观众出来指摘他不诚心。

我们很难猜想:黄药师会不会有完全放松的时候?他在完全休闲放松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

刘国重说黄药师“活得好累”,大致属实。他太聪明了,太优秀了,所以十分害怕平庸,处处都要显得与众不同。他太希望自己“潇洒倜傥”,说话做事总往这个方向靠,结果在洪七公、周伯通等人面前反而显得很拘谨,有时候既不潇洒也不倜傥。

他其实很羡慕洪七公的放松。《射雕英雄传》小说的最后,洪七公用一种很酷的方式不告而别:

榻上洪七公已不知去向,桌面上抹着三个油腻的大字:“我去也”。也不知是用鸡腿还是猪蹄写的。

黄药师叹道:“七兄一生行事,宛似神龙见首不见尾。”看着洪七公用一只猪蹄,就玩出了自己向往的风范,是不是有一点淡淡的自愧不如呢?

黄蓉的自卑

看到题目你大概会觉得奇怪。黄蓉自卑,有没有搞错?金庸笔下的女孩子里不少人固然都自卑过,程灵素自卑过,陆无双自卑过,但是要说黄蓉自卑,多半没人信。

黄蓉的人设,是“海的女儿”与“王的千金”,还要加上“绝顶美貌”和“最强大脑”。家里是著名景区,老爸的高深武功学都学不完,名家字画里差一点的在她家只能糊窗户纸。这样鲜花着锦的人生,岂有自卑的理由?

少女都有心事,但黄蓉好像从来只有娇痴嗔憨、忧喜愁乐,没有妒卑懦丧。闯荡江湖时,她在任何人面前都有天然的优势心理,化装成小叫花子去饭店都有城管的气势。遇到再了不起的人、再大的排场,她也一点都不懂什么叫自卑。

看她在赵王府里的表现,本来明明是做贼,大半夜跑到王府里窃药、偷窥,还被发现了。换了一般人,白天去王府都要缩头缩脑、惴惴不安,何况晚上跑去做贼,还被当场发现了?黄蓉却浑不当回事,完全将王府当成自己家院子,不知窘迫为何物。王府高手梁子翁蹿出来抓贼,她却微微一笑:

这里的梅花开得挺好呀,你折一枝给我好不好?

听这句话,“这里的梅花开得挺好”,这是在给王府的花草打分来着,评头品足。“你折一枝给我好不好”,这是使唤武林高手,把梁子翁当物管老伯伯。梁子翁瞬间被搞蒙了,一看黄蓉的品貌气度“秀美绝伦”,而且“衣饰华贵”“笑语如珠”“料想必是王府中人,说不定还是王爷的千金小姐”,于是老老实实当了一次老伯伯,帮她爬树折梅花。

这非只是机智、善于应变可以做到的,骨子里还是因为气场足,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优越,否则梁子翁也不能一秒就信。不然你去赵王府让人给折枝梅花试试,当场打骨折。

以上都是在男人面前的自信。在女人面前,她也是不知自卑为何物。有个好玩的细节,黄蓉和郭靖在赵王府偷药时,无意间听说王妃很漂亮,是个大美人,黄蓉立刻兴致大起,药也不偷了,说:“咱们瞧瞧去,到底是怎么样的美人。”这固然是好奇,但更多还是出于一份自信:再是什么王妃、大美人,也不会美过我。

哪怕岁月流逝,一二十年之后,黄蓉见到了小龙女,眼看小姑娘“容色秀美,清丽绝俗”,自己心里有半点压力和惶惑,觉得青春飞逝,感叹皮肤不如、身材不如吗?有马上着急上火要做面膜、做提拉吗?半点也没有。后来她又遇到了江湖当红的赤练仙子李莫愁,直接动手较量。在李莫愁面前,黄蓉完全是优势心理,上位碾压。她以“兰花拂穴手”对赤练仙子的那一拂,如果截成剧照,将是《神雕侠侣》里最美的画面之一:

猛见黄蓉一只雪白的手掌五指分开,拂向自己右手手肘的“小海穴”,五指形如兰花,姿态曼妙难言。

李莫愁看见黄蓉“掌来时如落英缤纷,指拂处若春兰葳蕤……丰姿端丽,不由得面若死灰”。能让李莫愁“面若死灰”,不只是因为“招招凌厉”,也是因为“丰姿端丽”。这是武功上的胜利,也是气质、美貌上的平推。什么赤练仙子,本天后带娃不闯江湖几年,你们就把我忘了?

然而凡事总有例外。像黄蓉这样从来不知道什么是自卑的人,有一次也是忽然有过一丝自卑的。就是对华筝。

“我须得和华筝妹子结亲。”当着黄蓉、华筝两人的面,郭靖说出了这句话,还郑重其事地用汉语、蒙古语各说一遍。

当时的情况,是华筝、拖雷南下寻找郭靖,要他兑现婚约。形势已经成了二选一,郭靖要么选黄蓉,要么选华筝,他义无反顾地倒向了华筝。在那一刻,黄蓉除了痛苦、自怜之外,忽然多了一种人生从未有过的情绪。我相信她真的有一点点自卑了。

看她的举动和心情:

黄蓉伤心欲绝,隔了半晌,走上几步,细细打量华筝,见她身子健壮,剑眉大眼,满脸英气,不由得叹了口长气,道:

“靖哥哥,我懂啦,她和你是一路人。你们俩是大漠上的一对白雕,我只是江南柳枝底下的一只燕儿罢啦。”

当爱人决绝离去的时候,她也像一个普通女孩一样,自以为是地想寻出一个“为什么”,想找到个切实的理由。她觉得是自己不如人家“身子健壮”,不如人家“剑眉大眼”,不如人家“满脸英气”。对方是高大英武的公主,自己却那么瘦小孱弱。

对方的一切优点,都让她羡慕、沮丧;自己和对方的一切不同,都成了她强加给自己的缺陷。在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和郭靖哪儿哪儿都不般配,觉得低到尘埃,一无是处。我们旁观者都知道她美、她出色,她是造物的精灵,是天地灵秀之所钟,是上苍福泽倾注的宠儿。但都没用,那一刻她自认只是江南柳枝底下的一只小燕儿。

爱会让一个人卑微,生出一种“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的患得患失。世上最强大的一种无力感,就是心上人倒向别处。它能给最骄傲的人以重击,让人没来由地自觉卑微下去。人甚至会无厘头地贬损自己的一切,甚至睫毛不如对方弯、鼻孔不如对方圆,都足以自卑。你看段誉是王子,明明挺帅,才貌、人品够可以了。但他既然钟情王语嫣,看到慕容复就一秒自惭形秽,觉得自己哪儿都不如。

黄蓉记得那么多诗词,那一刻,当她忽然卑微起来,觉得自己是只不配草原的小燕儿的时候,不知道会想起哪一首。

我觉得特别像余秀华的一首诗,叫作《我爱你》:

如果给你寄一本书,我不会寄给你诗歌

我要给你一本关于植物,关于庄稼的

告诉你稻子和稗子的区别

告诉你一棵稗子提心吊胆的

春天

杨康掉队考

聊一个问题:少年的杨康和郭靖相比,无论天赋、家境、师资,各方面都要胜过不少,用俗话说就是完全赢在了起跑线上,为什么后来两个人的结局差距那么大?

一些众所周知的原因都不谈了,比如郭靖更为努力且有黄蓉襄助之类都不说了。说一点比较少被谈到的原因。

杨康和郭靖两个人出身原本完全一样,都是普通的杭州远郊农民的后代。但因为一起偶然事件——丘处机路过牛家村,两个孩子拉开了差距,有了不一样的人生起点。

杨康的条件优越。他是大金国小王爷,父亲是大金赵王,物质丰裕自不用说,连私人武术老师都是丘处机、梅超风。这可是顶级的师资,江湖上在“五绝”级别之下就数他的两个老师最狠了,等于除了牛顿、爱因斯坦、麦克斯韦、玻尔、普朗克,物理老师他随便挑。而郭靖呢?一个草原上的小牧民,老师是江南七怪,不会教学生,只会打骂、体罚。两个孩子后来一见面,郭靖的武功比杨康差一大截。

成长条件天差地远的两个人,后来怎么形势完全逆转?先说一点,杨康很机灵。他从小就学会了怎么取悦大人,而郭靖不会。

当杨康还在少年时,就特别会投大人所好,哄大人高兴。他知道母亲富有同情心,喜欢救助小动物,便拿一只兔子来折断了腿,骗母亲说是自己救的。母亲果然甚是开心,连夸他好孩子。这样的事杨康大概不知干了多少。

注意这一句“好孩子”,他杨康得来何等容易。再对比一下郭靖,要得到一句“好孩子”,得付出多少努力?在蒙古,郭靖小小年纪勇救落难英雄哲别,哲别给他一只大金镯子,郭靖不要,哲别这才夸他:“好孩子!”如此急人之难、仗义疏财,才得到一句“好孩子”。

郭靖想要在师父江南七怪那里得到一句“好孩子”,也是极不容易,不知道练功要吃多少苦、挨多少打,才会被夸一两句。

其实江南七怪是有好哄的一面的。他们很爱听好话、要面子。郭靖假如乖觉一点,嘴甜一些,每天说几句诸如“七位师父义薄云天”“我辈以行侠仗义为本”之类的话,师父们一定心花怒放,小郭靖被表扬的次数会多得多,日子也会好过得多。可是郭靖不懂这些取悦大人的捷径,只会咬牙练功,辛辛苦苦当好孩子,不像杨康,在老妈那里做一场戏就成了好孩子。

孩子倘若太早学会取悦和迎合大人,“优秀”得太容易,习惯性地走捷径,往往就不肯再踏踏实实用功,自以为了解了成人世界“成功”的诀窍。杨康就从不好好练功,全真教的武功他不好好练,梅超风的武功也没好好练,一方面当然是吃不得苦,另外一方面就是已经习惯于走捷径。

光阴虚掷,这样的孩子不断地哄着大人,收获着“优秀”。直到某一天,他忽然发现自己成了大人,再没有“大人”可哄了,没人夸他好孩子了,世界露出了残酷的真相,它不再需要你的表演了,也再没有你老妈那样无私而好骗的观众了,杨康才发现自己一无是处。

此时对面的郭靖早已经一身本领,杨康却啥也不会——你再折断兔子腿给谁看呢?你妈都没了。

并且,杨康式的机灵还会带来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就是他满以为大人很好哄,哄得多了,长此以往便给他人留下一个滑头的恶劣印象。

杨康口才确实是好的,他的思维早早地就成年人化了,很懂成年人式的语言。哄师叔王处一的时候,左一句“前辈”,右一句“恭聆教益”,毕恭毕敬,话说得天衣无缝。对杨铁心这种江湖汉子,他也能哄,一口一个“江湖英雄”“草莽豪杰”,巧舌如簧。

而且他极善于找借口、找说辞,明明是耍赖不肯娶人家闺女,却编了一大套听来很合情理的说辞,上到国情下到事理,总之是各种难处,说得老江湖杨铁心都默默无言,连旁边郭靖都听得连连点头,觉得“很周到”。小杨康大概也很为此自鸣得意,觉得大人都特傻特好哄,都被自己玩弄于股掌之上。

然而他却又没有真的城府,而且很爱炫耀,人前敬人一分,转头便损人十分。谁信任了他,他回头就到处宣扬别人是傻瓜,把别人对他的信任当成别人是傻瓜的证据。

对王处一,一转身,他就口无遮拦地说“那王道士”如何如何,“那王道士”是傻瓜云云。对杨铁心,刚刚哄骗完,一转身便又当众吹牛:“把他们(杨铁心和穆念慈)骗回家乡,叫他们死心塌地的等我一辈子。”说着还哈哈大笑。

一个孩子,误认为全世界的大人都很好骗,这便很糟糕了。事实上除了一个老实的娘亲之外,哪个大人看不透他本性?王处一、杨铁心、丘处机等又有哪个不知道郭靖厚道本分,而杨康是个无赖滑头?他早已经懵懵懂懂、稀里糊涂地把很多东西输出去了。

除了这些个人禀性上的缺陷外,杨康还有要命的一点——资源来得太容易。

别人想见一个武林高手都难,他家的客厅里却常常一坐就是一串。所以他一方面不知珍惜,另一方面,当真正重要的顶级资源来了时,他也不知道该怎么争取。

比如遇见欧阳锋,原本是个学习顶尖武功、迈入真正一流的机会,他就错过了。

杨康很想拜欧阳锋为师,酒桌上提出之后,欧阳锋婉言回绝,理由是自己一脉单传,既已有了传人欧阳克,就不能再收杨康。

这个理由只能姑且听之,不可全信。试想,收徒乃是大事,倘若一口就答应下来,让你酒桌上推杯换盏之间便把师给拜了,那我欧阳锋成什么了?作为一代宗师,不要面子的吗?不要矜持一下的吗?洪七公一开始不也坚决不肯收郭靖为徒吗?

何况欧阳锋并没把话说死,而是留了很大余地的,说:“拜师是不敢当,但要老朽指点几样功夫,却是不难。”这已经够可以了,洪七公教郭靖不也是从“指点几样功夫”开始?

可是杨康却顿时很不乐意,“好生失望”“心中毫不起劲,口头只得称谢”,不爽之情溢于言表。欧阳锋一看会作何感想?你小子既然这么不识相,那咱别教了吧。一段罕逢的奇缘就此错过。

对比郭靖,你看洪七公教他武功时,他多么珍惜,每多学一招都满怀感激。杨康却不懂珍惜机会。他索取十分,你若给他七分,他就不满意,甚至当成是侮辱。长期的优越养成了他这种心态,他已经不懂得珍惜机会了。

后来他居然还想出要杀了欧阳克,断了欧阳锋传承的主意,来实现自己当后者徒弟的目的。这可谓是几大臭毛病全犯了。那就是:我真聪明,我还要走最后一次捷径。郭靖,你看我一秒钟玩死自己,你行吗?

综上,杨康的心态是:我是一个天才,别人都是傻蛋,我要什么就必须有什么。而郭靖是:我是一个笨孩子,别人都比我聪明,我必须好好把握每一个机会。于是他俩后来就逆转了,郭靖翻盘了。

当然了,杨康最后混不下去还有一个最根本原因,就是金国不行了,他爸爸也不行了。要是金国还很行,他爸爸也一直很行,杨康再怎么玩,他也还是杨康。

大黄蓉的一天有多难

黄蓉成家生子之后,很多人就讨厌她了,觉得她忙碌、世故、心机重,不像以前那样清透水灵,所谓“黄蓉不可爱了”。

“不可爱”是有原因的。不妨来窥看一下黄蓉生活的一个片段,选取她日常某一天的二十四小时,看看她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样子,是什么让人产生了“黄蓉不可爱了”的感觉。

我们选择的这一天是十月廿四。当时黄蓉在襄阳,正在主持操办一个大型活动——英雄大会。会程已经进行到了最后,丐帮要比武选帮主。

可以确定,头天晚上黄蓉多半不会睡得太好。乌泱泱几千人开会,事情千头万绪,光是吃喝拉撒就够折腾的了。何况参会的又都是些天南地北的赳赳武夫,纪律性差,难以管理,很耗精力。因此尽管会程已到了最后,黄蓉却没有喘气的机会,一根弦始终绷着不能松。

小说里,这一天她的第一个角色是大会的主持人,作为行业领袖,黄蓉精神抖擞、光鲜靓丽地出了场,“跃上台去,向台下群雄行礼”。一大番场面话是免不了的,什么“承天下各路前辈英雄、少年豪杰与会观礼”“至感荣宠”“先谢过了”,都是必需的程序。

接下来群雄开始比武,主持人黄蓉下台,挨着郭靖就座。眼下她可以喝口水、补个妆了?可以宽心地和郭靖说说话、聊聊天了?当然不行。她立刻切换进了第二个角色——安保总指挥。

黄蓉“坐在郭靖身旁,时时放眼四顾,察看是否有面生之人混进场来”,并且要“在大校场四周分布丐帮弟子,吩咐见有异状立即来报”。这很好理解,大会的每一分钟都是敏感特殊时段,万一敌人混进来搞破坏怎么办?

有人大概会说,黄蓉有不少门人徒弟,不能帮她分担一下吗?还真不能。看看书上,男弟子们这时在做什么呢?不是正在台上比武,就是在台下准备比武,要争丐帮帮主。而女眷们又在做什么呢?比如郭芙、完颜萍、耶律燕几个,能不能帮帮黄蓉?也不能,她们在打打闹闹,互相拌嘴,“腋下呵痒”“嘻嘻哈哈,兴致不减当年”。没有人能帮她挑担子。

哪怕是这个安保大队长,黄蓉也当不安稳,她很快发现新情况了——二女儿郭襄一直没出现。作为母亲,她想想不放心,立刻又切换到了新的身份——家庭大保姆,起身告诉郭靖:“你在这里照料,我去瞧瞧襄儿。”

郭靖接下来的回答,每次读到都觉得非常搞笑,那岂止是传神,简直就是传神:

“襄儿没来么?”

是的,襄儿没来么?你仿佛能看到郭大侠那呆呆的表情,果然是心胸宽博、专管大事,襄儿来没来,他老人家是注意不到的,只有黄蓉注意得到。

黄蓉火速奔回家去安抚郭襄,然而才离开一会儿,屁股后面便开始冒烟了,会场上传来爆炸性消息——蒙古大军前锋两千人被歼灭。这是天大的喜讯,可以想象现场群雄狂欢呐喊、群魔乱舞、大呼小叫的场景。他们的兴奋需要宣泄,现场需要人把控。

黄蓉闻讯,判断了一下轻重缓急,只得又果断放下女儿,重新当起了大会主持人,“站到台上宣布这个喜讯”,命令丐帮梁长老“摆设酒筵,咱们须得好好庆祝一番”。

到现在为止,郭靖一直是郭靖,稳坐台下屁股都不挪的郭大侠。郭襄也一直是郭襄,完全沉湎在春思之中的小女孩。可黄蓉呢?做总裁,做家长,做主持,做总管,几个时辰里已经处理了一大堆任务,扮演了好几个身份。

接下来,突发情况还是一个连着一个,完全没有尿点。比如就在众人喜气洋洋大吃大喝地庆功之时,奇变又生,不速之客霍都王子出现了。他化装成一个丐帮弟子,登台伤人,还公开散布反动言论,要搅乱大会。

黄蓉又必须立刻放下一切事情,启动应急预案,切换成应急小组组长、锄奸队队长,现场组织对敌斗争。事实上她也干得不错,是除了杨过之外现场最先看破霍都身份的。终于,经过一番斗智斗力,局面被控制住了,霍都奸计败露,殒命当场,被黄药师和杨过飞石击死。

敌人死了,难关过了,大会成功结束,多年不见的老爸也出现了。这时的黄蓉大概很想切换到一个女儿的身份,和黄药师多说几句话,给老爹看一下郭襄和郭破虏吧。俩孩子都长到十六岁了,这个当外公的还没见过呢。她试图挽留住老爸:“爹,这一次你可也别走啦,咱们得好好聚一聚。”

可这个奇葩老爹黄药师只拉着小外孙女看了看,“问了几句郭襄的武功”,就拍拍屁股头也不回地走了,好像唯恐走慢了一秒就会显得不够帅气。黄蓉的这个女儿角色只当了数分钟。

最后,当一天的大事都忙完,终于尘埃落定的时候,已经是月上中天,夜已经深了。这一天里,黄蓉同时背着无数身份,从领袖到家长、从总裁到管家,放下这件事,又抓起那件事,毫无停歇。

这时候的她总可以卸了妆、补个觉了吧?还是不行,因为最后还有一个小小的突发事件——郭襄在伤心流泪。

襄儿在难过,父亲、姐姐都是注意不到的,只有黄蓉能注意到。她于是要扮演这一天的最后一个角色——母亲。于是:

黄蓉已追到她(郭襄)身边,携住了她手,柔声道:“襄儿,怎么啦?今天不快活么?”郭襄道:“不,我快活得很。”……随即低头,满眶泪水。

面对郭襄的满眼泪水,黄蓉的回答证明她完全了解女儿的心思,是一个非常合格的母亲。她答的是:

杨过大哥的事……你若是不累,我便跟你说说。

女儿何以流泪,还不就是因为杨过吗?于是,坐在女儿床边,黄蓉给她仔细讲了杨过的生平和幼时经历,讲了郭家和杨家的渊源,曲曲折折的三世恩怨,还回答了女儿的无数青春懵懂之问,才终于把女儿聊得困了。

她帮郭襄“除去鞋袜外衣,叫她睡下,给她盖上了被”,道:“快合上眼睛,妈看你睡着了再去。”直到看着郭襄“鼻息细细,沉沉入梦”,这一天才真的结束。

最后黄蓉自己呢?金庸淡淡一笔带过:当下自行回房安睡。安睡,到底能睡得多安呢?往后看就会发现,次日军情又来了——“武氏兄弟派了快马回报”,说南阳的大军粮草如何如何。黄蓉几乎就没有多少安睡的时候。

以上这一天的二十四小时,就是黄蓉的日常。我们觉得她“不水灵了”“不可爱了”,我们移情别恋,觉得郭襄更可爱。郭襄当然可爱,她一门心思想她的大哥哥就好了,就像三十多年前黄蓉也只要一门心思想她的靖哥哥就好了。可是黄蓉选择了更强悍的人生,在无数角色中齐头并进,不停地切换来去。谁让她有才呢?谁让她担子重大,偏偏还有能力摆平搞掂呢?她其实已不稀罕我们说她可爱了。

江南七怪的一件感人小事

江南七怪是金庸小说里的几个小人物,武功不好,又爱管闲事。而且他们形象容貌也不太好看,算是正面人物阵营的颜值洼地。老七韩小莹的容貌还是可以的,但是自此往上,颜值逐渐递减,削减幅度还大得惊人。

然而人不可貌相,他们有一些地方很让人佩服,并且是越看书越佩服,可以说是颜值的洼地、道义的高点。最服的自然是不远万里找小郭靖,一诺千金,义薄云天。诚然,郭靖的个人特点比较突出,相对好找,比如他说浙江话,在当时的蒙古,一个满口浙江话的小鬼应该还是比较明显的,但无论如何七怪还是挺不容易。

此处想要说的,是七怪另外一点让人佩服的地方,一个小细节。

众所周知,七怪是郭靖的老师,在蒙古教他学武。七怪自身武功不高,教不了郭靖什么一流功夫,特别是内功。全真教的高手马钰看不下去了,偷偷地跑来传授了郭靖内功。结果小郭靖内功大进,这孩子又老实,不会掩饰,很快被发现了。

问清了孩子的内功来历之后,七怪是什么反应呢?先看老七:

韩小莹喜道:“孩子,是这位道长教你本事的吗?你干么不早说?”

注意这个“喜道”,七师父的第一反应是喜,为郭靖感到欢慰。其他几怪的反应也差不多,当弄清楚郭靖不是结交了坏人后,都是替孩子高兴。连脾气最怪的大师父也不例外,对郭靖“更增怜爱”——不但不怪郭靖劈腿,反而更加疼孩子。江南七怪往常总给人一个错觉,好像是一伙小气鬼,事儿事儿的很难相处。但至少在这件事上他们相当大度。

这种事发生了不止一次。后来有一次,郭靖和他们相隔数月不见,忽然又武功大进,耍起降龙十八掌来了。几怪先是“面面相觑”,随即“都是又惊又喜:‘靖儿从哪里学来这样高的武功?’”待到知道了是洪七公教的,这几位又都是“十分欣喜”。这个“又惊又喜”真真感人,只有一心为郭靖好的师父,才会这样又惊又喜。

接下来的一个细节更让人起敬。他们听说洪七公还没正式收郭靖为徒,“都说可惜”,并且“吩咐他日后如见洪七公露出有收徒之意,可即拜师”,让郭靖赶快拜高人为师,比郭靖本人还着急。

我觉得郭靖当时心里肯定是暖暖的。在当时的江湖上,门户之见是很深的,做徒弟的劈腿跟着别人学武功,等于直接打师父的脸。想想岳不群,发现徒弟令狐冲学了别的功夫后,那醋劲之大,整个华山都酸了,把令狐冲嫌弃、防范、排挤成什么样儿了。

其实别说是当时社会,就是现在也一样,你跟别的部门领导走近一点,自己领导搞不好还多心,更何况你还瞒着,还跟着学了功夫?

可以设身处地站在江南七怪的立场上想一下。郭靖这个小子是自己辛辛苦苦从小教育大的,后来却不停地攀高枝,结交的都是大人物,武功也越学越强,自己教的功夫越来越不在他眼下。而且郭靖从没先征求过他们的意见,要么是瞒着师父,要么是来不及事先告知。半个江湖都知道郭靖会降龙十八掌了,七怪还不知道。七怪在江湖市井里混,少不了要被调侃:“你们徒弟可瞧不上你们啦”“人家飞上高枝啦”。

这和我们今天从小学到中学再到大学的性质完全不一样。如今这是升学,是惯常程序,而那时候这是改换门庭,是脚踩两只船。倘若七怪有一些想不通,或者是心情复杂,也完全可以理解的。换了脾气差点的,郭靖回来叫“师父”,一定遭怨怼:你还认得师父?这里没有你的师父,我教不了你啦!

但七怪却没有。只要孩子长了本事,他们就一心为郭靖高兴,打从心眼里欢喜。他们用心如明烛,我能照亮你多远,就送你多远,唯愿前方圆月皎洁,照你一路光明。

每当看书读到这里,都觉得很温暖。七怪曾给黄药师写信,恭维黄药师说“豪杰之士,胸襟如海”。其实黄药师别的不论,起码在这件事上可没有这个胸襟,当不了这句话。他才受不了徒弟换门庭攀高枝。七怪或许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才是真的豪杰之士,胸襟如海。他们完全可以持着麦,对着整个江湖来一句:“我想我是海。”

李萍:笨小孩之母

倘若问《射雕英雄传》里哪一个名字最有力量,大致都会想到铁木真、洪七公、王重阳、欧阳锋,那都是响当当的名字。但也许另一个答案是李萍。

金庸给她取名李萍,是有意取一个最普通的农妇名字。但一部书写下来,这也成了最有力量的名字,足以让人心生仰慕,肃然起敬。李萍堪称金庸笔下最伟大母亲,也是中国文学史上最伟大的母亲形象之一。现当代文学里的母亲,苦难者祥林嫂,变态者曹七巧,挣扎者繁漪,自私者汪母,而伟岸者李萍。

李萍之伟大,是命运逼迫出来的。平凡卑微如她,原本没有任何“伟大”的机会。

如果不是“风雪惊变”,她会在牛家村里继续做一个粗手大脚、貌不惊人的农妇,日复一日地劳作,赶鸡入笼,烧火做饭,并且在自家的屋里经受阵痛,生下孩子,抚养长大,同时年华老去。她的人生将会像一株草,默默地生于土地,死于土地。她的生命不是喜剧,却也不是悲剧,而会是默剧。她没有什么机会去显示超人的勇毅和坚强。她的故事不会流传,更不会催人泪下。

可惜命运残忍地作弄人,吞噬了李萍的家园、丈夫,把她的生活抛出了常轨。就好像荒原之上,忽然天雷坠地,野火烧来,让一株普通的野草有了展示自己强大力量的机会,让她成为了一部庄严悲剧的主角。

李萍之伟大,首先还不在于最后求死,而恰恰在于求生。人有些时候活比死要难。求生、努力活着,反而需要更大的勇毅。

当人生遭遇惨变,家破了人亡了,丈夫被当面斫杀,自己挺着一个大肚子落入歹人之手,救兵又越来越远。这种时刻,真是生比死难,坚持比放弃难。

金庸笔下,为母一向不易,自杀的母亲很多。多少人都在绝大的痛苦里放弃了。殷素素抛下孩子自尽了,刀白凤抛下孩子自尽了,胡一刀夫人也抛下孩子自尽了。李萍也想过自尽,要去和泉下的丈夫相会,可她又很快打消念头,鼓足勇气,野草一样活下来。

因为她根本比不了殷素素、刀白凤。那些母亲都有人可以托付孩子,殷素素的孩子有武当派,胡夫人的孩子有苗人凤,刀白凤的孩子更是有整个大理国供养。她们也便放弃了活下去,选择解脱。像胡夫人说的,有苗大侠养孩子,我就偷个懒不受这些年的罪了。

可是李萍不一样,她连死的条件都没有,她肚里的孩子没人可以托付。托给谁?总不能托给段天德!

她的求生,一小半为了手刃仇人,另一大半原因,是要给肚里的孩子一个生的机会。

李萍的求生历程,可谓壮举。被敌人挟持时,她每到一处就要故意发疯,客店之中,旅途之上,时时大声胡言乱语,扯发撕衣,怪状百出,引人瞩目。这是为何?乃是怕追踪的救兵失了线索,有意要一路留下痕迹。一个农妇,却有这样的智计。

好容易北上到了金国地界,又被金兵抓去挑担做苦力。她挺着大肚子,在沙漠苦寒之地跋涉数十天,疲累欲死,却仗着身子壮,“豁出了性命,勉力支撑”。体格和毅力稍差一点的大概都挺不下来,只能选择躺倒求死,就此放弃。

后来,雪地分娩,生下郭靖。这本来是非死不可的,可她贴肉抱着婴儿,“竟不知如何的生出一股力气”,在战场上苦挨了十多天,硬生生活了下来。

杰克伦敦写过一篇《热爱生命》,说一个淘金者在荒原里九死一生活下来的故事,是我最喜欢的短篇小说之一。李萍北上、生子的这一路,是另一个版本的《热爱生命》。一个绝境中的农妇,在几乎失去了一切生的资源、生的依靠、生的可能的时候,仍然以绝大的勇气,和天地相搏,与命运相争,给自己和孩子拼出了一条生路。

二十年后,曾如此勇毅求生的李萍却自尽了。

因为成吉思汗逼迫郭靖带兵攻宋,郭靖不肯。李萍假装劝儿子,突然割断了郭靖的绑缚,自杀身亡。

正因为她二十年前求生的奋勇,所以才更显得后来她求死的壮烈。寻死,并不天然感人。这世界上,动不动寻死的愚夫愚妇多得是。所谓“布衣之怒,亦免冠徒跣,以头抢地尔”,求死有什么伟大的呢。她伟大,是因为明明以无比坚强的勇力求生过,明明知道生的价值,明明无比珍惜生存的机会,明明充满了生的力量,而最后又毅然放弃。

在成吉思汗的面前,李萍最后劝郭靖的话,是这样的:

想我当年忍辱蒙垢,在北国苦寒之地将你养大,所为何来?难道为的是要养大一个卖国奸贼,好叫你父在黄泉之下痛心疾首么?

人生百年,转眼即过,生死又有甚么大不了?只要一生行事无愧于心,也就不枉了在这人世走一遭……孩子,你好好照顾自己罢!

她说完后,凝目向郭靖望了良久,脸上神色极是温柔,多半就像二十年前,她在雪地里望着那个婴儿的样子。

后来,在襄阳城头,烽烟中号角里,郭靖一定经常想起母亲。每一次浴血鏖战之时,母亲都是源源不绝的力量。

郭靖后来的一切成长蜕变,起因都在李萍,这个长眠在北国的农妇。李萍对孩子的爱带有父爱和母爱的双重性质。她没能给孩子半点武功,却奠定了他三观的底色,给了他忠厚的品性与博大胸襟,让他有了通向伟大的可能。

中年之后,郭靖怀念几位师父,尚可以经常宣之于口。但他怀念母亲,却从不向人轻言。

那个雪地里咬断脐带,把我贴肉紧紧抱在怀里的人,再也没有了。那个用身体帮我挡住如刀的风沙,只求不刮到我小脸上的人,再也没有了。那个亲手搭建茅屋、纺毛织毡,含辛茹苦抚养我长大的人,再也没有了。这样的情感,过了中年的郭靖已无法对人言说。

郭靖最后也壮烈殉国了,金庸没有写他临终前的心事,我猜他多半想到了母亲。大概是:母亲,我做到了,我尽力了。我来了。

郭襄:不爱我,却又不放生我

有一个老问题:杨过是什么时候彻底击倒郭襄的?

有的人说,是在风陵渡口,听到别人吹嘘杨过的英雄事迹的时候。

想象一下,在深夜黄河渡口边的小客栈里,外面寒风呼啸,雪花飞舞,客栈里,天南地北的人们围着火炉,烫着酒,聊着神雕大侠的传说,纷纷讲述他武功高强、行侠仗义的故事。郭襄一个十六岁不到的小女孩,在这样的氛围里听着这些传说,畅想着杨过的风采,是不是立刻满心神往、无比崇拜,不知不觉就把心交出去了?

还有人说,郭襄被彻底击倒,乃是和杨过一起去抓灵狐的时候,杨过牵着她的手,一起展开轻功追逐着小灵狐。风驰电掣之间,姑娘的情感也狂飙突进,那一刻便陷进去了。所以她后来才把一招峨嵋剑法取名叫“黑沼灵狐”。

还有人说是杨过后来给郭襄献礼祝寿,庆贺她十六岁生辰的时候,漫天烟花爆开,小姑娘被彻底击倒了。总之各种说法都有。

但在我看来,上面这些大概都还不是最准确。郭襄真正中弹倒地,被杨过击垮,是在这样一幕下面,就是两个人结伴同闯了几天江湖,快要分别了,杨过忽然摘下面具给郭襄看脸的时候。

在书上,这一幕是这样写的:

杨过……左手一起,揭下了脸上的面具。

郭襄眼前登时现出一张清癯俊秀的脸孔,剑眉入鬓,凤眼生威,只是脸色苍白,颇形憔悴。杨过见她怔怔的瞧着自己,神色间颇显异样,微笑道:“怎么?”郭襄俏脸一红,低声道:“没甚么。”

就是这一瞬间,在马上要离别的时刻,郭襄被真正击倒了。这是最残忍的击倒,让你倒在离开的门槛上。

此处的这场分别,看似并不特别重要,实际却是两人关系的比较具有决定性的时刻。

在这之前,郭襄还是一个自由人。虽然她已经叫杨过“大哥哥”了,已经把杨过当成特殊的一个了,虽然这几天和杨过一起经历了很多事,一起游历江湖、一起抓灵狐等等,这些经历她大概再也不能轻易从心中抹掉了,可别忘了,人家小姑娘还是有承受力的,各色人物见得多了,不要小看她。

如果他们就这样分手告别,让郭襄云淡风轻地拎着包一步迈出去,她爱杨过还会爱到后面那个地步吗?挺难说。我觉得很有可能不会。可不要低估女孩子的自愈能力,倘若给了郭襄调整的时间和机会,搞不好以后见到,大家也就是暖暖地笑一笑,我说哈喽你说你好而已。

杨过明白这一点吗?特别明白。所以他在潜意识里不答应。他是什么人?情圣。在这一刻他本能地知道,自己还没有得到完全的胜利,这是一种情圣的本能。

他可以察觉到,虽然自己在郭襄面前已经占尽上风、予取予求,虽然面前这个小姑娘已完全处于守势,败相已露了,但却还有一股很柔韧、绵长的抵御之力。

如果等她走掉,回去缓上个把月,一个“马赛回旋”转过身来,一切就都不好说了。人家“小东邪”的阵地,你一次进攻没能占领,以后旗帜就插不上硫磺岛了。她到时候完全可以笑嘻嘻地摊开手,说:我们有什么吗?没有啊。那几天什么都没有发生啊。

所以杨过做了那“多余的一步”——三枚金针。或许并非成心,不是故意,但却在一个情圣的本能驱使下做了出来:在分别之际忽然加戏,给你三枚金针,帮你做三件事,有求必应。这表面上是礼物,是对郭襄的照顾和眷爱,但潜意识里是什么?大概是六个字:不肯好好分手。这是告诉你:你对我很特殊,你对我好重要,我随时等着你找我,我随时等着你提任何要求。

而且“三枚金针”还有一种特别的仪式感,会给郭襄隐隐约约一点定情的暗示,总之男的把贴身的暗器给了你,你怎么理解都行。

郭襄于是立刻拿起第一枚金针,说那让我看看你的脸,瞧瞧你的真面孔。你看小姑娘就上套了。随即杨过手一起,摘了面具,把脸给她看。杨过的脸很要命的,清癯俊秀,剑眉入鬓,凤眼生威,还恰到好处地带着一丝风霜之色,一丝憔悴。

所以书上说郭襄“怔怔的”瞧着他,神色变得“异样”。以前并不异样的,小姑娘心里有点什么原本还可以不挂相的,可是现在异样了,挂相了。这一刻郭襄崩了,之前还可以微笑,现在终于变成海啸了。

她全线溃败,鳞甲纷飞,再没有了还手之力,就像是长平之战,赵括的阵地终于被秦兵冲破,又像是世界杯赛上,穆勒突破了马塞洛和大卫·路易斯。

书上说,杨过还温言笑问:“怎么?”这一问可说相当歹毒,“怎么”两个字的潜台词就是“服不服”,这其实是对战果的确认,是把小姑娘往死里逼。

郭襄低声回答“没甚么”,可内心的独白却是另外三个字:完蛋了。她被击倒在分别的门槛上了。本来还可以有最后一丝希望逃生的,但是被杨过的三枚金针,被杨过最后的那一次摘下面具给击倒在门槛上了。她仿佛听见,身后有沉重的铁闸落下,自己一生都将被关在里面。

在感情的世界里,两个人的关系大概是最微妙的事了。有时候多了那么一下,就是残忍。本来可以海阔天空的,多了那一下,就是飓风。

很难说杨过是不是故意的。一方面,杨过确实很谨慎了,不想再惹风流债,行走江湖都戴着面具。他确实也在避免和郭襄过于亲热,郭襄拉住他的手他都要抽开。你不好说他是故意的。

可是另一方面,杨过又有一种情圣的本能,一种超级捕猎者的本能。也许他理智上想放过郭襄,可是本能地,他把郭襄当成了猎物,吞噬了她,就好像匍匐的狮子遇见一只健美的羚羊,忍不住纵身扑了一下。

后来郭襄过生日,杨过完全可以不用把祝寿搞得这么夸张,搞得这么绚丽、浮夸、梦幻,他却又忍不住搞了这么一出,让郭襄永远陷溺在里面。仿佛能看见小姑娘痛苦地说:你不爱我,却又不放生我,你到底要干什么?

想象中的婚礼

十月廿四,郭襄十六岁生日这一天,她没有刻意化妆打扮。

父母从小管得严,她应该不大很会化妆。平时经常戴的几件首饰,最近也都纷纷败掉了。头上的一支珠钗,几个月前在风陵渡口请人喝酒吃肉了。还有一对芙蓉金丝镯子,一支青玉簪,几天前和敌人尼摩星打架的时候当暗器用了。

再说,妆化得太过,姐姐肯定要笑话。郭襄选择了和平时一样,只简单化了化,基本上素面朝天。

本来,这会是一个普通的生日,和所有女孩子十六岁的生日都差不多,和“婚礼”扯不上半点关系。可能老妈下厨做几个菜,烫两壶酒,再叫上几个朋友没大没小地聚一下,半真半假地许上几个愿,就这么过去了。

让这一切变了的,是杨过要来。几个月前,他亲口答应了她的,只是答应得不咸不淡,原话是:“我答应了。这又有甚么大不了?”

她反复回味这句话,语气里好像略带不走心,似乎还有一点觉得她幼稚,小题大做。所以这承诺是认真的吗?他会来吗?她完全不确定。一场生日会,就此变成了漫长的、提心吊胆的等待。

任何一场聚会,如果其中有一个人太过重要,性质就会变的。同学会,如果有一个同学太过重要,那就不是同学会了,是抱大腿会了。家长会,如果有一个家长太过重要,那也就不是家长会了,是老师的汇报会了。同样地,女孩子的生日会,如果有一个男宾太过重要,那就不是生日会了。

这一天,还正好和襄阳城“英雄大会”撞车了。到处张灯结彩,宾客们越聚越多,还不停地有五湖四海的豪杰络绎到来。爹妈在忙着迎接客人,笑到脸僵。郭襄一个人躲着人群,这场大会,她本来只是个边缘人。客人不是她的客人,主题也根本和她无关。热闹是他们的,她甚至都不肯去参加。

可现场的喧闹不停传过来,却也让她产生了一种恍惚之感,有了种奇怪的压力。今天,如果那个男主角来了,自己就将会是全场最开心的人。如果那个男主角不来,所有人都会见证她的失意。

坐在芍药亭中,臂倚栏干,眼见红日渐渐西斜。少女的心,也跟着太阳一起缓缓落下去。

忽然,天将黑时,灯火点亮,场记板打响,转折的时候到了。藏身在幕后的杨过一挥手,好戏就此上场。

大头鬼和神雕首先出现,一个像是小丑版的花童,一个像是威猛版的吉祥物,请郭襄进入校场。小姑娘惊喜交集,雀跃着前去,踏入了这闪着梦幻光芒的甬道。一步步地,她将从大会的边缘人,变成今晚的主角。

庆典开始了,先是三份寿礼,被杨过的使者无比高调、大张旗鼓地给她送来了。歼蒙古先锋,烧南阳粮草,夺回丐帮至宝打狗棒,这三份寿礼送完,现场欢声雷动,连做父母的郭靖、黄蓉都看得连连搓手:礼太重,太重。

他的礼物,分量重得让自己爹娘动容了。在小姑娘开心的眼里,这多么像是一场意中人的完美登门。

这时,烟花出现。流星火炮笔直上升,变成十朵烟花,辉煌地炸开,组成一行绚烂缤纷的字:恭祝郭二姑娘多福多寿。字越来越大,每一个笔画都拖曳着星芒,变成璎珞,在夜空中弥散。郭襄站在烟花底下,听着宾客的欢呼喝彩,只觉得时光停滞,美丽如梦,一阵阵地恍惚。

接着,音乐飘扬起来,结彩的巧匠,川菜的大师傅,汉口来的吹打,三湘、湖广、河南的名班……他精心找来的一切热闹玩意都粉墨登场。西南角上演起傀儡戏《八仙贺寿》,西北角上演起《满床笏》,满场上“闹哄哄的全是喜庆之声”,典礼到了高潮。

如果非要说这一幕场景像什么,你会有什么联想?我觉得实在太像一场婚礼。

男主角出场,用他精心设计的方式。在那最高处、离地几丈的旗斗上,两个人从半空降下。杨过穿着蓝衫,身边还伴着白须青袍的黄药师,携着他的手。这样的亮相方式,而且还是由她的外祖父牵着手领出场,感觉是不是也太像长辈拉着新郎?

这已经不是生日了,更不是什么英雄宴了,像是给她一个人编织的海市蜃楼。郭襄成了唯一的女主角。“西山一窟鬼”簇拥着她,像是七个小矮人簇拥着公主。

所有人都知道,郭襄一生没有嫁。四十岁那一年,她削落青丝,在峨嵋出家为尼。但我却有一个大胆的猜想——她其实嫁了。在十六岁生日上,在那烟花一样闪烁也像烟花一样短暂的片刻,她在意念里把自己嫁给了杨过。

那一刻,郭襄理智上明白,这只是自己的生日,可在潜意识里,这是她的婚礼,是一场父母在座、长辈祝福、无数人见证的婚礼。这场虚拟的婚礼,没有人知道,杨过、黄蓉、郭芙都不知道,只有郭襄自己清楚。

后来郭襄一直在找杨过,踏遍了万水千山,终南山、绝情谷、万花坳、风陵渡。所有人的解读都说她是在找心上人。但我觉得,这种解读仍然低估了她的忧伤和惆怅。

她不是在找心上人,而是在找不见了的新郎。你们说我没有嫁,但其实我嫁了。烟花,就是那一场典礼的见证。

写砸了的金轮法王

金庸写人物很厉害。他最后一部《鹿鼎记》,里面已经有大约两百个人物,数量虽然还不能达到《战争与和平》这样近千人的级别,但对于武侠小说来讲已经很多了。金庸仍然写得得心应手,哪怕是跑龙套的,都活灵活现。

这个时期的金庸,技巧炉火纯青,塑造人物已经有点“韩信将兵、多多益善”的意思了,你真要他驾驭五百人、七百人,估计问题也不会太大。

但是高手写人也不能次次都成功。他的人物也有写砸了的,特别是中前期的小说,有些主要人物都写砸了。金轮法王就是一个比较典型的写砸了的人物。

金轮法王这个人,很难写,但又不能不写。为何说不能不写?因为江湖需要一个大反派。前一任大反派欧阳锋已经发了疯,剩下一干小反派像沙通天、彭连虎等也都被惩办了,老虎、苍蝇都已打光,舞台的一半空了。

只剩一群正面人物,没有了矛盾冲突,故事编不下去,总不能让大家天天开会学习郭靖的讲话,互相点赞吧,得有人来当杨过的大对头。于是便有了金轮法王。作者给诌了个威风的名字,再配上两个徒弟,手里塞一堆奇门兵刃,什么大轮子、金刚杵之类,快上场吧你。

这样的人物,一出场就先天不足,显得没有根,“我来当反派”的标签感太强。要把这种人物立起来写成功,加倍地难。好比在一个班级里,小朋友们本来其乐融融的,氛围很好,忽然进来一个插班生,老师还非指定他做班干部不可,那大家就会比较膈应,接受起他来就有点难。

金庸要写好这个“插班生”,必须得解决两大问题:一是人物的行为动机问题,必须得充分合理;二是人物的性格问题,必须要个性鲜明。可惜这两点在金轮法王身上都没有处理好。

先讲动机问题。金轮法王的一切行为,必须有一个充分的合理的动机。身为一代武学宗师而甘愿为蒙古人做事,鞍前马后,冲锋陷阵,总归是有所图的。他图什么呢?综观《神雕侠侣》整本书,他唯一的动机似乎就是“我在这里做事”,其他更个人化的、更能窥见人性的动机一概欠奉。

他显然不是图更高的武学,不像欧阳锋一样,做坏事主要为了《九阴真经》,进窥武学至道。金轮法王的主要心思似乎并不在钻研武学业务上。他好像也不是图权柄。诚然,许多英雄好汉过不了“权”这一关,可是金轮法王明显不像左冷禅、任我行之辈,其枭雄气息极弱,从未表现出什么极强的权力欲望。能指挥两个徒弟他似乎就很满意了。

他也不是为了践行某种理念和价值观。法王有没有什么个人推崇的理念和价值观?没有。他在精神上似乎是个很空洞的人,明明是一位宗师,而且是宗教、精神领域的领袖,却似乎缺乏更高层次的精神活动,你不知道金轮法王的价值观是什么。对于自己正在参加的这场宏大的战争,他好像也没有什么思考,比如他对时局是怎么看的,他对于生命是什么态度,都没有。

对比一下郭靖,郭靖是一个爱国主义者和人道主义者,他对于自己为什么参加这场战争是非常清楚的,即所谓“郭某满腔热血,是为我神州千万老百姓而洒”,郭靖是为了仁,为了人道,他是一个有高层次的精神活动的人,可是金轮法王没有。

并且他还不是为了报恩。历史上有很多英雄人物,对知遇之恩念念不忘,为此呕心沥血,一生辛劳,就像李白说的,剧辛乐毅感恩分,输肝剖胆效英才。还有诸葛亮之于刘备、王猛之于苻坚,都是为了报恩。《鹿鼎记》里,陈近南为台湾郑家鞠躬尽瘁,很大程度上也是为了报恩。可金轮法王也没有,你看不出他对忽必烈有什么特殊感情,就是个领导而已。

似乎法王行为的唯一动机,就是:我在这里做事。

一部追求卓越的小说,第一号反面人物之所以“反面”,居然完全是因为阵营问题,没有任何更深层的原因,这不能不说是个巨大的遗憾。

其实金庸也意识到了金轮法王的动机问题,于是安排了一个“蒙古第一勇士”的竞聘,让法王和一伙新归附蒙古的武士去争,谁先杀了郭靖,谁就能得到“蒙古第一勇士”的称号。似乎他摸爬滚打、流血流汗,就是为了加上这么个称呼。

这没什么说服力。法王本身已经是国师,是宗教领袖,地位超然,被人奉若神明,居然自降身份去和一群刚入伙的打手争一个“第一勇士”的业务头衔,怎么想都觉得奇怪。就好像一个报社里,总编辑跑去和刚入社的下属竞争什么“领衔记者”,又好比一个单位里,大领导去和刚借调来的员工争“第一笔杆子”,这领导不是有病吗?

所以说,金轮法王,是一个金庸没有考虑清楚、没想明白,就匆忙上马了的人物。

之前讲了动机问题,其实还有性格问题——法王究竟是什么性格,作者显得犹豫不决。

他不像欧阳锋,自有一股宗师气度;又不像鸠摩智,勃勃野心扑面。欲写成大奸大恶,横不下心;要说写成鹿杖客、鹤笔翁那样的官迷,汲汲于功名利禄,作者又舍不得。让你一句话说出金轮法王的性格,说得出来吗?说不出来,“坏人里面武功最高的”而已。明明是一代宗匠,却老去当坦克,爬城墙打群架,恍如是司马徽的设定、许褚的行径,出场时还仙风道骨,一会儿忽然就裸衣斗马超了。

金轮法王被写煳了,以金庸这般大才,自己心里多半也清楚。所以你会发现金庸也在努力地丰富这个人,想多多开掘他的角色厚度,比如强行加了一个桥段:眷爱郭襄。大意是法王对郭襄很喜欢,不忍心杀之,有心传她衣钵。作者希望借此显出法王人情味的一面。

这一段故事在旧版金庸小说里就有了,到了新修版里更又加了不少情节,金庸之苦心可见。有些读者喜欢这个桥段,觉得很感动,我个人却不喜欢,尤其是新修版添加的部分,有种“人性补丁”之感。

如果要概括一下金轮法王这个人物,大致应该是:无雄心,亦无野心;气派卓然,却所谋可笑;不是政治人物,也不是江湖人物,而是一个职场人物,基本上是一个不愿多思考的小职员。他和其他几个身份差不多的金书大宗师、大高手完全不同。乔峰之于大辽,是回家;欧阳锋和金国人混在一起,是互相利用;鸠摩智在吐蕃当国师,是满足野心,施展抱负;玉真子之于满清,是卖身求荣。只有金轮法王一个是认真上班。

话说小说里有这么一段,可以略改一改:在绝情谷里,东邪、南帝、周伯通团团包围住了金轮法王,喝问:奸贼!你还有什么话说?

法王长叹一声,把五个轮子当啷啷一起丢在地上:“老金叫我来当反派,老衲有什么办法!”

郭芙究竟哪里讨人嫌

说到郭芙讨厌之处,一般都会想到骄傲、自大,闯了许多祸,还砍断了杨过的胳膊,这种人用重庆话叫作“戳锅漏”。

其实这可能低估了郭芙的讨嫌程度。一个人讨嫌,有时候不看大事,反而是看小事。有人也许捅了大娄子,搞砸了大生意,却偏偏让人恨不起来,甚至还觉得他可爱。另一种人你也许和他不过是吃顿饭,才三分钟你便受不了,凉菜都没上齐就想逃命。这才叫作登峰造极的真讨嫌。

比如说住旅店。郭芙住旅店就极讨嫌。

在风陵渡口那一次,天降大雪,各路商旅都被阻住。旅馆客栈全部爆满,连大堂上、柴房里都塞满了人和行李。郭芙这时跑来要入住。且看她是如何说话做事的。

第一句话倒还正常:“掌柜的,给备两间宽敞干净的上房。”掌柜的赔笑道:“对不住您老,小店早已住得满满的,委实腾不出地方来啦。”

掌柜的回答,很客气,很职业,没什么问题。而郭芙的回答就看出问题来了,她皱了皱眉,说:

好罢,那么便一间好了。

这一句话特有意思,虽然还并未显得多霸道,却特别与众不同,你一听就知道是郭芙讲的。倘若换作是你我,一般都会说:“那么一间房呢?一间房能腾出来么?”或者是:“既然没房,有什么地方可以待一晚上?”而郭芙却说的是:“好罢,那么便一间好了。”

差别虽然细微,体现出的思路和逻辑却是迥异。从她这句话里我们能读出两层意思。第一层意思是:你没房,我就只要你一间,我这是大大地退让了,我已经特别委屈自己了。第二层意思是:会不会连一间房都没有呢?这种情况,本姑娘从来没考虑过,它绝对不可能发生。只要在这个世界、这个宇宙、这个时空范围里,这种事情压根就不会出现。给一间房,这是别人够不到的上线,在她这儿却当作自己的底线。这就是她的思维方式。

掌柜的只好再次解释,并且加上了奉承:“当真对不住,贵客光临,小店便要请也请不到,可是今儿实在是客人都住满了。”郭芙立刻就发火了,挥动马鞭,“啪”的一声,在空中虚击一记,斥道:“废话!你开客店的,不备店房,又开甚么店?你叫人家让让不成么?多给你店钱便是了。”

她这样便开骂了。此前郭芙对杨过态度不好,对江湖人物态度不好,倒还并不是最讨嫌的,而此刻她和普通人打交道的方式,才愈发暴露出这人是真讨嫌。尤其那一句“你叫人家让让不成么”,真是糟糕透顶,人家便不是人,不用住店,就你是人,人家便活该让你。

说完,郭芙“便向堂上闯了进来”。也幸而郭芙年轻、美貌,她“向堂上闯了进来”,这幅画面不会让人感觉太难看。如果是换成一脸横肉、腰阔十围的大叔大妈呢?你想想看这是啥场面。是不是觉得很熟悉,在宾馆、酒店、登机口时常上演?

这是住店。再来看郭芙日常说话做事的其他细节。她讲话有个惯常用语,叫作:“你敢不敢……”“你怎么敢……”

杨过有一次为了澄清误会,对郭芙说:“郭姑娘,你妹子安好无恙,我可没拿她去换救命解药。”郭芙的反应是怒道:“我妈妈来了,你自然不敢。”

杨过顿时语塞气结。郭芙这冲口而出的一句“你不敢”,实质上是严重高估己方的威慑力,同时又严重贬损别人的善意。对方的好意,在她一句话下就统统变成了怯懦,杨过简直是被逼得非去和黄蓉叫板一下不可了,否则就是坐实了“不敢”。郭芙这是逼着人家去揍她娘。

我们平时也会发现一些人就有这种毛病,将他人的不愿、不肯、不屑统统理解成是不敢。例如“某某专家你敢不敢和我公开辩论,哈哈心虚了吧,谅你也不敢”。其实往往不是人家不敢,而是你不配。

同样的,有一次郭芙带着跟班大武小武一块儿和李莫愁打架。要说武功,李莫愁比他们高到不知哪里去了,杀光他们仨也不难,只是由于顾忌郭靖,不愿缠斗,虚晃一招退走。郭芙却大喊了一嗓子:“她怕了咱们,追啊!”

这是典型的讨嫌加作死。李莫愁当时要是心情稍差一点,哪怕为了这口气,也非得回来把郭芙和二武宰了不可。

郭芙之讨嫌还有一处,叫作无差别攻击,就是明明只和甲吵架,但火一上来,能把劝架的乙、旁观的丙、吃瓜的丁都骂了。似乎一人得罪了她,就是全天下人都得罪了她,她就有了向所有人开火和发泄的权利。我们生活中也不鲜见这种人,他和人打架,你好心去劝,他能把你一推:“走开,谁要你管!”郭芙就是这种人。

有一次郭芙来寻外出的郭襄回家。姊妹见面,郭襄介绍身边的大头鬼等人说:“姊姊,我说这几位都是朋友。”郭芙是何反应?居然是怒道:“快跟我回去!谁识得你这些猪朋狗友?”

这是什么古怪思维?你和人家无冤无仇,为什么非要说人是猪朋狗友呢?就算你郭大小姐层次高,看不上大头鬼等人,又兼是在气头上,那么对人不予理会、不打招呼,甚至哪怕翻个白眼都罢了,何苦非要说人是猪朋狗友呢?

拿黄药师做个对比。黄药师算是性格高傲、说话难听的了吧,况且他自身本领的确高强,远远比郭芙更有牛的底气。有一回他寻外出的黄蓉回家,父女见面,黄蓉给他介绍江南七怪,黄药师十分看不上,也只是翻了个白眼,说一句“我不见外人”,也不曾说出“猪朋狗友”的话来。

这就看出黄药师的涵养了,他说话毕竟是有基本底线的。就连“不见外人”这么一句话,都已把江南七怪气得要死,要是黄药师说出“我不见你这些猪朋狗友”,七怪还不当场和他拼命?

再举郭芙一例。有一次郭芙和陆无双吵架,陆无双抢白她说:我表姐程英是黄药师的徒弟,是你师叔。你该把我当长辈叫。

对这句话,郭芙有一百种回应的方法,哪怕说“你少仗别人的势”也行啊,说“你老你有理”也行啊。可是她偏偏搞起了无差别攻击,说了一句相当愚蠢的话:

谁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我外公名满天下,也不知有多少无耻之徒,想冒充他老人家的徒子徒孙呢。

明明是和陆无双吵架,却把毫无干系的程英也骂了,说人家是假货。假货便假货吧,还非要加四个字“无耻之徒”。试问程英招你惹你了?这简直是慈禧老佛爷了,一不开心就要向全世界宣战。也不知道金庸对郭芙为什么这么大意见,处处黑她,几乎每一句台词都黑她,把这些最蠢的话都安在她头上。

当然,许多人看小说还是喜欢郭芙的,觉得她泼辣,敢爱敢恨。这都可以。你看小说喜欢谁都可以。我以为,喜欢郭芙的都是暗暗把自己代入杨过了,居高临下,觉得这丫头挺辣挺带感。我却不行,我只会把自己代入客栈里的店小二,或者是其他普通的住店客人。大半夜闯进店来,要我给她让房间,不让就动鞭子抽人,这等姑娘,实在喜欢不起。

郭芙到底喜欢谁

倘若问一句:郭芙到底喜欢谁?答案都说她是喜欢杨过。看电视剧的当然坚信她喜欢杨过,因为电视剧就是这么演的。即便在小说里,郭芙最后自己也信了她喜欢杨过。

“虽然她这一生甚么都不缺少了……但真正要得最热切的,却无法得到。”这是金庸最后给郭芙的判词。那么她最热切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呢?郭芙最后告诉自己,是杨过。

她最后还认为,自己总是“没来由的生气着恼”,都是因为喜欢杨过;她以为自己时常“想着他,念着他”。

是真的吗?还真不是。

郭芙和杨过,有过两次久别重逢。第一次是杨过从古墓学艺回来,打扮得十足潦倒穷酸,两人久别重见;另一次是十六年后,杨过已经扬名立万,鲜衣怒雕,成了“神雕大侠”,两人再度重逢。

两次见到杨过,郭芙可并不都是“没来由的生气着恼”的。第一次,当她看到潦倒穷酸的杨过的时候,是并不发怒的。不妨翻书,她当时的心态基本是无感,再加上一点点好奇:这个货原来还在啊,他怎么混得这么惨回来啦?那个阶段,她有经常想着杨过、念着杨过吗?有觉得错过这个人很遗憾吗?半点没有。

可是当二人再别十六年,她在风陵渡口重新听到杨过的消息,又亲眼看到这家伙大红大紫,人人对他敬若天神,纷纷传说着他的故事时,她倒是真的“没来由的生气着恼”了,在客栈里大发脾气,打人骂人。

为什么?何以这一次她不痛快了、发怒了?因为她开始强烈地意识到,自己可能看错一个人了,当年错过一块宝了。

这前后两个杨过,要说有什么区别,那最大的区别就是后一个成功了。郭芙喜欢什么人?一言以蔽之,就是喜欢成功的人。

回到当年的大胜关,英雄大会开幕前,郭靖流露出提亲之意,要把女儿嫁给潦倒的杨过。郭芙是什么反应?乃是“她斜眼望着杨过,又是担心,又是气愤,心想:‘我怎能嫁给这小叫化?’忍不住要哭了出来”。

那是杨过人生最低落的时候,去终南山没混出名堂,还被全真教所不容,穿得又破破烂烂,还牵着一匹癞皮瘦黄马,来郭家蹭饭,就和刘姥姥、板儿上贾府差不多。郭芙此时对他有没有“要得最热切”?有没有后来自己所以为的“想着他,念着他”?半点也没有。

出人意料的是,一天之后,神奇的转折发生了。杨过在武林大会上大大露脸,挫败了金轮法王,才华崭露。书上说他是“扬眉吐气,为中原武林立下大功,无人不刮目相看”,群豪纷纷向杨过敬酒。

郭靖又提出来嫁女儿。这时候郭芙什么反应?简直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差点没翻车:“郭芙早已羞得满脸通红,将脸蛋儿藏在母亲怀里。”就差一句“全凭爹爹做主”了。

瞧,姑娘乐意了!这时候的杨过,就瞬间变成她“要得最热切”的了。

回顾她的感情经历,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在两个师兄弟大武小武之间犹豫不决,比来比去,拿不定主意:“大武哥哥斯文稳重,小武哥哥却能陪我解闷。两个人都是年少英俊,武功了得……当真是哥哥有哥哥的好,弟弟有弟弟的强,可是我一个人,又怎能嫁两个郎?”

表面上看,这两兄弟一样优秀,所以姑娘挑不出来。真是这样吗?大错特错了!事实是:两个人都不优秀,都不成功,或者说谁也不比谁成功,所以她挑不出来。她这一宝,不知道押哪个好。她对自己的眼光没有信心,怕押错了后悔。

书上有一句特别重要的话,很多人看书的时候都没有注意到。在一次半夜幽会时,小武问郭芙:“我去刺杀忽必烈,解了襄阳之围,那时你许不许我?”郭芙嫣然一笑,道:

你立了这等大功,我便想不许你,只怕也不能呢。

这一句话,对我们了解郭芙特别有用。你看,她之前那么难以抉择,但是只要有一个人“立大功”,她就瞬间可以抉择了;之前她那么反复掂量,只要有一个人“立大功”,她就非嫁不可了!

什么斯文稳重啊,什么活泼有趣啊,都是假的干扰项。在她心里,那些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立大功”。她喜欢的是立大功的,是成功的、拉风的、有面子的。

郭芙何以会那么渴望成功?“成功”不应该是底层的致幻剂和鸡汤吗?郭芙是小公主,尊荣富贵,见过世面,“成功”对她真有那么大吸引力?我想说,还真有。

因为她生活在一个那么成功的大家族里,自己却最不成功。她貌似时时处处都被人尊重,但其实人们对她最缺乏尊重。她名不副实,德不配位。在江湖上,她表面上享受着尊崇,就像《鹿鼎记》里的郑克塽一样趾高气昂:

说道冯氏兄弟对他好生相敬,请他坐了首席,不住颂扬郑氏在台湾独竖义旗,抗拒满清。

郭芙不也一样吗?出去参加论坛、沙龙、宴会,人家多半请她坐首席,不住颂扬郭大侠独竖义旗,抗拒蒙古兵。可是郭芙的内心深处,一定时常不安地回荡着几个问题,就像《笑傲江湖》里任我行质问属下的一样:

升得好快哪。……你是武功高强呢,还是办事能干?

在郭芙的潜意识里,大概早就已经感觉到,自己的名望和能力并不匹配;自己的武功并不高强,办事也并不精干;自己是这个武林精英家族里的短板,而且短得那么刺眼。

她是我们身边一种典型的女孩子,常常觉得自己挺“优秀”,嘚嘚瑟瑟的,但又着实说不上哪里优秀,没什么过硬的本事。两百字的表格都填不利索,工作时和人一有分歧就吵架,自己是郭靖的女儿,有急事了却连襄阳的岗哨都过不去,还要老妈出面来疏通卫士。她毕竟不是真的公主,公主可以完全凭身份吃饭,可郭芙混的是武林,说到底还是要凭本事。

所以郭芙渴望一个成功的男人。她的这种渴望,比出身远不如她的陆无双、洪凌波都来得强烈。她从小到大引以为豪的东西——双雕、红马,都不是专属于自己的,到后来连爹娘也不是自己独享的,还有弟弟妹妹。只有男人,是自己的。

这就是为什么丈夫耶律齐去竞选丐帮帮主,郭芙最上心,“这几日尽在盘算丈夫是否能夺得丐帮帮主之位”。这个妈妈当剩下的帮主,她特别瞧得上,一定要自己男人也当了才算。

小说的最后,郭芙在战场上忽然发呆,“想着自己奇异的心事”。我可以逐句地回答她这些奇异的心事。

——“为甚么人人都高兴的时候,自己却会没来由的生气着恼?”

她以为答案是“没得到杨过”。那不对。

其实答案是:因为人人都高兴的时候,大家就都去自拍、聊天、忙自己的了,就都忘记捧你了,显得你很不成功。

——“我为甚么老是这般没来由的恨他(杨过)?”

她以为答案是由爱生恨。那不对。

其实答案是:因为她原先看不上他,后来却发现他越来越优秀、越来越成功,显得自己瞎了眼。

——“(杨过)使齐哥得任丐帮帮主,为甚么我反而暗暗生气?”

她以为答案是:这说明杨过不喜欢自己。那也不对。

其实答案是:她发现,丈夫好不容易当上的这个丐帮帮主,他杨过居然瞧不上。这映衬得她更加不够成功。

——“他(杨过)在襄妹生日那天送了她这三份大礼,我为甚么要恨之切骨?”

她以为答案是:嫉妒妹子有杨过。

其实真实原因是:嫉妒妹子有这样一个成功的人给长脸、撑腰,更加显得自己瞎了眼。

然后就很好懂了,郭芙为什么最后要告诉自己:我原来一直喜欢杨过?原因可能很简单,她不过是需要一个自我暗示:我其实没瞎眼,真的没瞎眼。

当然,也许后来郭芙真是开始渐渐瞧上杨过了。毕竟她也在成熟,也在懂事和学会欣赏。有可能随着年龄渐长,阅历渐渐丰富,她慢慢发现这种人才是男人,这种心跳才够刺激,这种旗鼓相当的感觉才可能产生爱情。但是当她绕了一个圈子回来,他早已经不在那里了。

她和杨过已经是霄壤之别、云泥之判。她连伤害他、激怒他的资格都没有了,遑论获得他的爱。鸟从天空飞过,哪还会在意地上的藩篱?

余光中有首写给哈雷彗星的诗,其中有一句,叫作“下次你路过,人间已无我”。人心如彗,缘分也如彗,是不会等你成长的,错过了也许便永不能再交会。

一篇精彩的领导讲话

金庸小说里,写公开讲话极多。这里来聊金庸笔下的一段精彩的领导讲话。不少人或许会觉得领导讲话哪还分什么精彩不精彩的,不都是一套官样陈词吗?还真不是这样。

先来交代一下讲话背景。讲话的人叫作梁长老,是丐帮的勋臣元老之一,先后辅佐两任帮主多年,乃是资历很深的老同志。梁长老是在什么情况下讲的话呢?是在丐帮的大会上,要推选新帮主。

熟悉金庸小说的都知道,丐帮前前后后经历了几任帮主:洪七公、黄蓉、鲁有脚。不幸的是,鲁有脚帮主被敌人杀害,丐帮几十万人群龙无首,必须召开全国叫花子大会,紧急推举一位新帮主。

经过丐帮领导层内部研究,定下来的选帮主办法是:面向江湖,敞开大门,比武夺帅。而梁长老的任务,就是要代表领导层发表一番公开讲话,向从各地赶来的数以千计的帮众宣布这个新帮主的推举办法、推举流程。这是一个很难、很棘手的活儿,有几方面的挑战。

挑战之一,事情敏感,牵涉重大。有机关工作经验的就知道,历来组织人事工作都是最敏感的,更何况是推举一把手。

倘若是关门研究帮主人选,那还好办一点,定了之后一宣布就完了。但今天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推举帮主,不确定的因素很多,梁长老可谓是迎涛而立,手把红旗,需要很强的现场统领和掌控能力。

挑战之二,人员特殊,矛盾复杂。在现场参会的人之中,还有一些身份非常特殊的人。他们的存在,让事情的复杂性和变数都增加了许多。

比如黄蓉,人家可是前任帮主,如今好端端地就在台下。既然现任帮主死了,请不请前帮主回来“复辟”?如果不请,找什么理由?如何措辞?当然,你或许会说黄蓉本来就不想干,可人家想不想干是一回事,你请不请是另外一回事。

此外,在场还有许多丐帮的老同志,各有各的贡献,各有各的势力派系。如果黄蓉不做帮主,论资排辈则该轮到他们做。可现在你要搞比武夺帅,要敞开大门、提拔后进,他们有没有意见?他们的门人弟子有没有意见?怎么才能让他们心平气和地接受?这些都是很不好处理的问题,梁长老这个讲话,一旦有什么表述不当,弄不好就种下了内部不稳定甚至内乱的隐患。

挑战之三,江湖瞩目,不容有差。大会现场不只有丐帮的人,还有许多五湖四海的江湖人士和外帮友人。你丐帮选帮主,大家都眼睁睁看着呢,一个弄不好,内讧起来,会让外人看了笑话。

总而言之,梁长老的这一番讲话,话题敏感,事关重大,很考验功力。

可结果呢?我发现梁长老真乃高手,头脑之清楚,尺度之准确,论述之周到,都是一流的。他的讲话可以说是一番教科书般的精彩讲话。来逐层分析一下。

初上台的时候,他就先亮了一手功夫:

梁长老跃上高台,众人见他白发如银,但腰板挺直,精神矍铄,这一跃起落轻捷,更见功夫,人人都喝起彩来。

这一上台可谓先声夺人。注意三个关键词“白发如银”“腰板挺直”“起落轻捷”,这三个词不是随便写的,它们各自包含着特定信息。“白发如银”表明年龄和资历,“腰板挺直”代表健康状况,“起落轻捷”代表业务能力,梁长老这一下不但显示了武功,还一并显示了自己的健康程度和充沛能量,给讲话增添了分量。

随即的讲话大致可以分为四个部分。其中开头第一部分就是做一番解释:凭什么是我这个老朽在这里讲?

这一点就很值得学习。我们很多人平时就不太注意这一点,有了当众表现的机会就飘飘然,上来就呼呼喝喝,滔滔不绝,完全不顾有没有威望更重、资历更深的人在场。梁长老可不是这样的。他的开头是:

黄前帮主神机妙算,说甚么便是甚么,决不能错。但她老人家客气,定要我们……商量决定。

你看梁长老交代得清楚:不是老朽我厚着脸皮要在这里讲,本该由黄前帮主讲的,怎奈她老人家“客气”,信任我们,给我们脸,非要我们来讲,非要我们来拿主意,老朽我这才僭越登台。

如此一来,既给自己今天的讲话加持了合法性,又烘托出黄蓉的气度和风范,黄蓉听了固然乐意,她的门人弟子们听着也顺耳。这叫作未登高人门,先铺脚下砖,铺得齐齐整整、严严实实,让接下来演讲的每一步都走得踏实。

接着,梁长老又进行了第二部分的陈说,更是凸显功力。他集中讲了一点:要重新请回黄蓉做帮主。他是这么讲的:

黄前帮主那样百年难见的人物,那是再也遇不上的了……我们想来想去,只有请黄前帮主勉为其难,再来统率这十数万弟子。

一上来就高度评价黄蓉,称为“百年难见”“再也遇不上”,随即慷慨陈词,要请黄蓉“勉为其难”,回来再做帮主。

他这话一说,现场是什么反应?注意,乃是“彩声雷动,比先前更加响了”。这满场的彩声和掌声,恰恰说明黄蓉虽然退下来久了,但在丐帮仍然很有人气,很有威望,有大批的支持者。由此亦可反证梁长老之高妙,如果你一上来讲话就抛开黄蓉,他们怕就要不开心了。

在现场,梁长老不但表示要请回黄蓉,还再加上了一句话:

黄前帮主倘若不答应,我们只有苦求到底……

瞧,我们对黄前帮主的怀念是真心的,是发自肺腑的,我们想请她回来执掌帮主也是出于至诚的。

话说到这个地步,黄蓉的面子已经给足了,前面是高高捧起,现在该轻轻卸下了。梁长老于是开始阐述第三层意思:黄蓉既然这样英明,为什么不能请回来做帮主?这一层就更考验人了。把人捧起来容易,但要不露痕迹地卸下去,可就难得多。

他是这样开头的:“可是眼前却有一件大大的为难处……”究竟是个什么“为难处”,足以妨碍请黄蓉回来呢?这个理由必须堂堂正正,出于公心,大家心服,全体都能接受。梁长老是这样说的:

蒙古鞑子这一次南北大军合攻襄阳,情势实在紧迫。黄前帮主全神贯注,辅佐郭大侠筹思保境退敌的大计,这一件大事非同小可。我们若是不断拿一群叫化儿伙里的小事去麻烦她老人家,天下的老百姓不把我们臭叫化骂死才怪?

梁长老摆出来的这件“大事”足够大——敌军入侵,国家危亡。他把丐帮的事情,说成“叫化儿伙里的小事”;把黄蓉手头的事情,说成非同小可的大事。两相权衡,自然不能用“小事”影响“大事”了。

其中有一句话讲得妙,倘若黄蓉分了心,“天下的老百姓不把我们臭叫化骂死才怪”。不是我们不请回黄帮主,而是“天下的老百姓”不允许我们请回黄帮主,不让我们打搅她,使她分心。试问是我们丐帮大还是天下的老百姓大?当然是百姓大。我们当然要顺应天下百姓的呼声。

这一番话,立论严正,站位极高,无可挑剔,而且进一步抬高了黄蓉——俺们叫花子这点子破事,太破了,太无聊了,实在不配让黄蓉老人家分心。所以几乎人人服气,书上说“这番话只听得台下众人个个点头”。

那么黄蓉自己想不想回来做帮主呢?不想。之前她让位给鲁有脚,就是嫌当帮主杂事儿多,不耐烦管。平时她连乞丐服都不肯穿,到了公开场合,迫不得已,才在身上胡乱打几个补丁了事。现在她年纪也大了,怎么可能再回来挑这一摊子破事呢?

可这些话她无法公开说出口。什么?你嫌我们丐帮事儿多?拜托,我们现在正需要你好不好?十数万弟子眼巴巴看着你好不好?就因为嫌麻烦,你便撂挑子、卸担子吗?你对得起洪七公当年的托付吗?你就不怕帮中兄弟们寒心吗?

梁长老的讲话恰恰帮黄蓉解了围。当他说出“天下老百姓都不让我们返聘黄帮主”的时候,黄蓉大概要想:这个担子卸的,我给满分。

梁长老讲话的第四部分,乃是最关键一环,要当众抛出一个重大决定——敞开大门,公开选拔,比武夺位:

眼前只有一条明路,那便是请一位帮外英雄参与本帮,统率这十数万子弟。

这等于是不认资历、不认贡献、不认派系了,大家凭本事打架选帮主。

宣布完这个重大决定后,梁长老忽然偏离主题,追忆起往事来。他说了些什么呢?是这样一大段,大家耐心读一下:

想当年本帮君山大会,推举帮主,终于举出了黄前帮主,那时她老人家可也不是丐帮的弟子啊。不瞒各位说,当时兄弟很不服气,还跟她老人家动手过招,结果怎么呢?哈哈,那也不用多说,总之给打得五体投地,心悦诚服。她老人家当了帮主之后,敝帮好生兴旺,说得上风生水起。

为什么忽然说这样一大段历史掌故?难道是梁长老人老话多,喜欢絮叨旧事了?自然不是。他是有深意的。因为这“敞开大门、比武公选”的方案,帮内极可能有人不服,引发矛盾。凭什么让外帮人也来选?帮里难道就没有元老耆宿了吗?你梁长老风格高,不想做帮主,难道别的长老也不想做?难道我们这么多年的资历、功劳都成了废纸?

何况,就算要提拔任用年轻人,丐帮十几万弟子里就选不出来吗?为什么要搞大比武、要请外援,让不相干的外人来参与?

梁长老所讲的故事,恰恰正是回答这种质疑的:首先,这个办法有先例。谁是先例?正是黄蓉,她就是典型的外帮的年轻人,你莫非还质疑她不成?第二,这个办法有成效。什么成效?就是“敝帮好生兴旺,说得上风生水起”。第三,你们都别不服气,不服气要挨打。当年老子还曾不服气呢,结果是被“打得五体投地”,今天你想做下一个吗?

梁长老这段话,回忆的是当年,却句句说的是当下;调侃的是自己,但句句提示的是别人。他这是用黄蓉的威信和成功,为今天的帮主选拔方案做了最好的背书。

最后,快言快语,敲钉转脚,果断结束讲话:

请各位英雄到台上一显身手,谁强谁弱,大伙儿有目共睹。

他说完之后,台下“彩声四起”,讲话大获成功。

每次我读金庸,读到这一段,都叹服梁长老水平高。方方面面他都照顾到了。对于老领导黄蓉,他抬了轿子、给了面子、卸了担子,让黄蓉充分满意。对于广大的帮众,他既讲明了政策,又讲明白了做决策的背景和考量,句句以理服人,而且语言浅白俚俗、举重若轻,不时“臭叫化”地自我调侃几句,很显生动亲切。

对于在场旁观的江湖友人,梁长老的讲话立论高、站位高,处处以国家兴亡为重,体现了丐帮“第一大帮”的格局和风范。

可以断言,尽管梁长老的武功不是最高的,也没有机会做帮主,但以他的头脑和水平,无论哪个新帮主上台,都离不开他的辅佐,都会对他充分重视和信任。

其实,这说到底不是什么梁长老的水平,而是金庸的水平。写小说这种事,功力常常在看不见的地方。要写一个冷傲的剑客容易,只要白衣飘飘、横眉冷目就行了。但要写一个圆融透彻、世情通达的人可就难了,非得沉凝的笔力和丰厚的人生积淀不可。

有趣的是,就在发表了这番精彩讲话后不久,梁长老还有另外一处临场应变,也让人大为佩服。

当时丐帮的这场帮主选拔赛刚决出了胜负,黄蓉的女婿耶律齐拿了第一名,众人皆无异议,只剩下鼓掌通过、上台就位了。不料枝节横生,大侠杨过忽然闪亮登场,擒拿奸细,大破蒙兵,一下抢走了全场风头。一时间在场的群豪都去恭维杨过,忘了新帮主的事儿了。

唯独保持清醒的是梁长老。他一看席上的郭芙“脸色不豫”,面臭得很,“微一沉吟,已知其理”,赶快登台讲话,引导全场注意力,让大家以热烈的掌声迎接新帮主耶律齐登场。

什么叫功力?这就叫作功力。说白了,不能只是讲话出色,还要会看脸色;不能只会服务主人,还要会哄夫人。

如果问梁长老:您在帮中的最主要工作是什么?公开场合他一定回答:辅佐帮主、杀敌报国。但在他心里,自己的中心工作就是一句话:处理好黄蓉、郭芙和耶律齐之间的关系。

记得曾读一本回忆录,作者沉痛地说:我干了这么多年,才悟到此间的最主要工作就是处理好帮主、夫人和副帮主的关系。此言听了让人慨叹:你才参透啊?梁长老比你早几百年就参透了。

赵志敬之锅

在金庸小说里,最坏的师生关系之一要数杨过和赵志敬。一般人都觉得赵志敬是个王八蛋,打骂未成年徒弟杨过,不教真功夫,只给背口诀,逼得杨过反出全真教,“臭师父”实至名归。

但要仔细看原著,捋一捋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就会发现事情也非完全如此,至少一开始的责任不完全在赵志敬。他固然后来大奸大恶,可在杨过的问题上,其实也是背了一口大锅。

杨过和全真教的决裂,第一个埋下祸患的就不是赵志敬,而是丘处机。小杨过刚拜入重阳宫,首先没头没脑骂他一顿的就是丘处机,不是赵志敬。从这个意义上说,丘道长真是搞事王,当年就是他老人家路过牛家村,才引出后来那么多风浪。现在又是他把杨过骂一顿,成了此后一系列破事的导火索。

丘处机训杨过的初衷,是想严格教学,打打杀威棒,免得孩子任性顽皮,重蹈杨康的覆辙,于是就把才第一天入学的杨过叫来,劈头盖脸一顿熊。用他自己的话说,叫作“严师出高弟,棒头出孝子”。

杨过无端被骂,自然很想不通,觉得这所学校简直有病,老子第一天报到,犯了啥错误,你骂我干啥?丘处机一走,他就“放声大哭”,嚎了起来。这一哭,就被师父赵志敬给听见了。

赵志敬的第一句话是冷冷的:“怎么?祖师爷说错了你么?”

平心而论,这话虽然不温暖,但也不能说有什么大错。武学门派里都是特别强调师道尊严的,老师骂你是活该,更何况是祖师爷骂,这是思维定式。赵志敬有这么一问,不过是在这个环境里浸淫出来的本能。再者,重阳宫是清修的地方,大哭大嚎确实也不大成体统。

杨过反应也很快,垂手回答说:“不是。”赵志敬便又问了第二句:“那你为甚么哭泣?”

这话有大问题吗?也没有。可接下来小杨过的回答就很有意思了,很滑头。他说的是:“弟子想起郭伯伯,心中难过。”于是赵志敬“甚是不悦”,注意是从这里才开始明确“不悦”的。为什么不悦呢?赵的心理活动有清楚交代:

明明听得丘师伯厉声教训,他(杨过)却推说为了思念郭靖。

杨过这就是耍滑头了,明明是不忿负气而哭,却狡猾地推说是思念郭靖,小小年纪就在大人面前掉花枪。这是很多“聪明孩子”的习惯,爱耍小心思,自以为能。殊不知站在师长的角度,普遍的心态是更喜欢孩子诚恳老实,不喜欢孩子太“油”。

书上说,赵志敬心里寻思:“这孩子小小年纪就已如此狡猾,若不重重责打,大了如何能改?”你看他此时并未存着多坏的心思,所想的不过是杨过“大了如何能改”,目的是希望孩子“改”,而非存心虐待。他于是沉着脸喝道:“你胆敢对师父说谎?”

到此我们已经可以基本判断赵志敬这位老师的水平了:思维方式刻板,作风粗暴,不会因材施教,细心和耐心都严重不足。但他的教学方式和师伯丘处机等有什么很大区别吗?并没有,都是那一套下来的。上一辈怎么教他,他就怎么教下一辈。没有任何证据说明赵志敬一开始便是存心要整杨过、迫害杨过。

别忘了,他毕竟是重阳宫同一辈中的佼佼者,针对尹志平搞小动作是没错的,尹志平是竞争者。但要说专门针对杨过一个小孩子,那把他也写得忒小了。

可杨过偏偏受不了这种疾言厉色。滑头的孩子一般分两种:一种是“油而不犟”的,比如韦小宝,很懂得服软认㞞,一看形势不对,马上就打脸认错;另一种是“又油又犟”的,杨过就是这一种。师父一严厉,他犟脾气上来,干脆就转头不理。这是明的不给面子,让师父下不来台了,两人这才真的搓上了火。

注意,金庸下笔一直极有分寸。赵志敬后来骂了杨过“小杂种”,但那是什么时候呢?是杨过先说“我不跟你学武功啦”,在此之后才骂的。这话我们今天听着不觉得有什么,但放在当时的环境里可谓石破天惊。炒掉老师?那大概是闻所未闻。徒儿才刚刚磕头拜师,马上就“不跟你学了”,炒师父的鱿鱼,赵志敬肯定气蒙了。全真教创派以来,他成了第一个被徒弟炒鱿鱼的,以后怎么做人?

所以我的看法是,这对师徒的恩怨,一开始并不能完全由赵志敬一方背锅。他和杨过撕破脸,归根结底是双方性格原因,一个简单粗暴,另一个却跳脱桀骜;一个僵化陈腐,另一个却自由刚烈、无所顾忌。

杨过是有情商的,但更有臭脾气和犟骨头,用他自己的话说,是“又不会装矮人侍候师父的亲人,去给买马鞭子、驴鞭子甚么的”,这种人在全真派里待不长,甚至在任何类似的体制机构内都待不长。他在全真教的遭遇,总的来说不是“遇到了一个坏人”,而是“来到了一个不适合、不该来的地方”。

金庸这样写,避免了把人物写得太过绝对,把赵志敬写得太平面、刻板。这恰恰体现了一流文学家的本事,使小说保持了性格驱动,而不是立场驱动、情节驱动,落了下乘。

要说赵志敬真正的错,是后来记恨、报复杨过,这是极其恶劣的,坐实了“臭师父”名号,那口一百斤的锅也永远背在身上下不来了。所以结论就是:不要和孩子置气。能教就教,不能教赶快送走,别互相耽误,趁早让龙姑姑去教。龙姑姑专会捉小雀雀,你的活儿可没有人家好。

襄阳饭局

在《神雕侠侣》里,有一场很有意思的饭局。

众所周知,《神雕侠侣》的最后一个高潮是在书的快结尾处,杨过打死了蒙古大汗,保住了襄阳城。很多人觉得此后的故事基本就是垃圾时间了,拉拉杂杂,不看也罢。但本文要说的这场有趣的饭局,就发生在所谓的垃圾时间里。

话说,打死大汗蒙哥之后,郭靖、杨过等群雄兴高采烈回到襄阳城。襄阳主官吕文德开庆功大会,摆酒设宴,招待吃饭。既然是饭局,第一件麻烦事就是座位怎么定。你也是大侠,我也是大侠,谁坐首席呢?最后江湖好汉们是这么定的:

众人推让良久,终于推一灯大师为首席,其次是周伯通、黄药师、郭靖、黄蓉,然后才是杨过、小龙女。

首席是一灯,次席是周伯通,你我固然觉得理所应当,可是吕文德长官却很不高兴。书上介绍了他的心理活动:“一灯老和尚貌不惊人,周老头子疯疯颠颠,怎能位居上座?”

这番心理活动非常有趣。注意,表面上他轻视一灯和周伯通的原因,是两人一个“貌不惊人”,一个“疯疯颠颠”,所以不配坐首席。实则这并非吕大人瞧不起二人的真正原因。真正的关键词乃是另外两个,即“老和尚”和“老头子”。

吕文德轻视二人,因为二人是“老和尚”和“老头子”也。而这两个词的共同意思,就是老同志。一灯和周伯通究竟是不是“貌不惊人”和“疯疯颠颠”,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在吕文德眼里都是老同志,就是没有实际职务了,是已经退下来的同志。

或许有人要为一灯大师鸣不平:人家是“南帝”,是大理国退位的皇上,比你吕文德一个襄阳主官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可“南帝”那是过去式了。既然退下来了,不是皇帝了,没有实际职务了,在吕长官的眼里你就是个老同志,一旦坐到吕大人的头上去了,大人就要不高兴。

连退下来的“南帝”都被鄙视,遑论周伯通了。“南帝”毕竟当过皇上,而周伯通呢?他在全真教里辈分倒是挺高,却从来没有任何实际职务,在全真教里说话也基本不算数。严格地说,周伯通连老同志都不算。只有重要岗位上退下来的才算老同志,周老头子什么都没当过,本质上就是个群众,也跑到吕大人头上去一屁股坐着,吕大人能高兴吗?

有趣的是,黄药师也坐到了吕大人的上席,吕大人却没有太多意见。因为书上说吕文德所想的是:“黄岛主是郭大侠的岳父,那也罢了。”

黄药师能入吕文德的法眼,“郭大侠岳父”这一身份固然是重要原因,但请注意,他对黄药师的称呼就不是“黄老头子”,而是“黄岛主”。很简单,因为“岛主”好歹是个实职,对一岛的居民、子女、财帛是有生杀予夺大权的。吕长官对他也就留有几分尊重,以“岛主”呼之。

顺带说一下,职场官场,称呼他人的时候一般最好称呼实职,不要称呼虚职。比如当年蒋介石,军官们约定俗成称呼他叫“蒋委员长”,就是选择的最重要的实职——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委员长,而不叫蒋主席、蒋院长。要说职务,蒋还是三民主义青年团团长,你叫他蒋团长试试,他一定发火。

至于有军官叫他校长,那是有特殊关系,格外亲切才能叫,一般人不可效仿。比如郭靖才可以叫黄药师岳父,别人只能老老实实叫岛主。你倘若跟着郭靖乱叫,黄药师一定用玉箫插你。

且说,吕文德对座次的意见很大,心中不以为然,估计直接挂相了。群雄也不是傻子,自然也都看得出来。这土官儿如此不给脸,对老同志不尊重,群雄当然要教训他。然而今日是庆功宴,公然撕破脸也不好,怎么办?群雄立刻形成了默契,共同做了一件事——不和吕文德聊天:

群雄纵谈日间战况,无不逸兴横飞,吕文德却哪里插得下口去?

在饭局上,适当主动地找人聊聊天是修养,大家同时不和一个人聊天是非常残忍的。何况吕是东道主,是请客埋单的,又是主要领导,更需要顾及他的面子。群雄本该主动找一些他能聊的话题问问:襄阳发展得怎么样?支柱产业是什么?新引进了什么企业?上了什么项目?这样问,吕长官才有的聊,才插得进话。

然而群雄却故意不谈这些,尽说些专业技术问题:金轮法王那一掌,你怎么接的?对付潇湘子,内力应如何运使?这种专业话题吕书记一窍不通,如何插话?

就好像主要领导请一帮工程师吃饭,这伙客人把领导晾在一边,拼命聊些专业话题,什么桥梁的抗震分析、桥隧检测和加固技术、涵洞的施工工艺……你让领导这饭还吃不吃。

甚至就连一灯大师这么厚道的人都不和吕聊天。按理说一灯当过皇帝,应该是懂经济、懂行政的,是完全可以和吕聊上几句的:小吕啊,园区招商情况咋样?土地够用吗?……但是一灯大师也不和他聊,把吕活活晾了一晚上。

这个局面完全是吕长官自找的。吕长官此人看来政治能力和智慧也有限,襄阳围城十几年,他始终在这里熬,吃苦受累,按理上面怎么也该考虑考虑,把他动一动。但他愣是被钉在这里了,死都走不了,多少与他的能力和人缘有关系。当然了,我们讲的是小说里的吕文德,不是历史上的。

这是金庸告诉我们的,不管在武侠江湖还是商场角逐里都要尊重老同志。他们不一定能帮你上台,但一定能在某些时候让你下不来台。吃饭了连个座位都不舍得给人家坐,还想人家和你谈笑风生吗?

武林大会是怎么办难看的

经常看武侠小说的就知道,在江湖上有一种大聚会叫“武林大会”。

这种聚会人数多、热闹,吸引眼球,但却也很不好办,经常被挑剔一年不如一年。丐帮来办,就容易被责怪品位糟糕,大跳广场舞;少林寺来办,往往就被说是白菜豆腐,寡淡禁欲。于是襄阳城来办,准备充分,精心筹划,可是一办下来却被围观的群豪揶揄:真正最不好看,前面的丐帮和少林寺你们受委屈了,当年怪咱太年轻,不懂你们的美。

事实上这里面怕也有诸多隐情。一场武林大会是怎么办难看的?可以来简要分析分析。

可以想象,在办大会之前,郭靖大侠郑重交代女婿耶律齐:小齐啊,这次就由你来负责办会。你能力强,特别是年轻、思想活,一定能办好。

围观的群豪难免想得过于简单:既然是文艺大聚会,就要以热闹好看为主,应该搞几个精品节目,提高一点档次。比如让小龙女表演个轻功,让一灯大师表演个一阳指,再找一些有绝活的外援,比如会水上漂的、会天罡北斗阵的,都来荟萃一堂。最后请出人见人爱的吉祥物周伯通压场,大家开开心心,岂不是好?

这就是想简单了。对于主持办会的耶律齐来说,“武林大会”不能只给英雄们开,群雄们开不开心并不重要,郭大侠、黄帮主开心才重要。郭大侠一旦开心了,能给前途,能传武功;群雄开心了能给人什么?一帮闲人吃饱喝足看完节目拍屁股走了,顶多说声不错,还能给人耶律齐发红包不成?

耶律齐要考虑的事很多。比如郭大侠刚提出的“为国为民,侠之大者”,大会上要不要体现?黄蓉帮主的指示“和襄阳城共存亡”,是不是也要在节目里讲透、讲到位?还有襄阳城新定的御敌方针,“一次防守、两翼突击、三面合围”,节目里也不能漏了吧,不然女婿不想当了?

还有很重要的一块,当前的成绩和战功,要体现。比如襄阳城刚刚取得了一场大胜、两场中胜、九场小胜,在节目里都要提到。耶律齐明白,现在抗敌形势正严峻,蒙古兵还没退,压力很大。困难时期多讲胜利,郭大侠一定高兴。

此外,还有那些跟随郭大侠、黄帮主多年,征战有功的,也都要在节目里体现。劳苦功高的汗血宝马要不要体现一下?双雕要不要体现一下?至于软猬甲,那是死的,没法登台,那也要想办法植入,至少也要在主持人台词里提到。

虽然是在襄阳办会,但倘若只搞襄阳一个会场,怕也不够,声势小了,最好多搞几个分会场,否则不能显得身在襄阳、心系天下。东海桃花岛必须要搞一个分场,原因不用多说。蒙古射雕的草原上也必须搞一个分场,原因也不用说了。西域也要选地方搞上一场,那是金刀驸马当年西征的地方,漏掉这个说不过去。

最后还剩一个分会场,是放在陕西华山呢?还是浙江嘉兴?耶律齐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华山比较好。嘉兴那疙瘩死过一个杨康,不是什么愉快的事,还是别给岳父岳母添堵了。整天要考虑这些,你说耶律齐累不累呢?

办会这种大事,年轻人耶律齐还不能一言堂,知道要多请示。活动初步方案搞出来后,先给鲁有脚看,毕竟是丐帮老同志,追随郭、黄二位多年,把得准二位的口味。结果鲁老伯看后指示:要接地气。

于是认真修改完善,再给二小姐郭襄看,郭襄说不好,不要只顾接地气,要洋气。于是再讨论、再修改,送给大小姐郭芙看,郭芙指示:不能只讲洋气,更要大气。最后精心打磨润色,送给郭靖看,郭大侠说好是好,但还是要接地气。

一切都准备妥当,万事俱备了,最后请总把关人柯镇恶大公公来看彩排,殷勤询问:“大公公,您看怎样?今年我弄得不错吧?”柯镇恶端坐看完,面无表情,淡淡地说:“好是好,就是‘为国为民,侠之大者’还是体现得不够啊。”

毕恭毕敬送走柯大公公,耶律齐困惑不已,回家找妹子商量:怎么还说体现不够?问题到底出在哪?要不我赶快改计划、改节目,推倒重来,围绕“侠之大者”的主题好好做几个文艺精品,把这句话体现得更充分?

妹妹:傻啊你,你还真想春风化雨啊?不是说体现不充分吗?你就让主持人改改词儿,把“为国为民,侠之大者”“与襄阳城共存亡”“一场大胜、两场中胜、九场小胜”每个说五十遍,不就充分了吗?

耶律齐恍然大悟,马上修改,再请柯镇恶来看。柯老侠这次面露微笑:“小齐呀,你这么年轻,就已经这么成熟了,年纪才三十七,办事像七十三的,难得,难得。”

于是最难看的武林大会就这么隆重推出了。外面群雄还在闹,非要送呼声最高的杨过上大会:“他们傻啊,杨过怎么不上!”里面耶律齐也很无奈:“他们傻啊,杨过怎么上?”杨过自己快哭了:起什么哄啊,我又没说我要上,你行你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