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可视电话的铃声在黑暗中响起。赛拉斯看向收音机时钟,全凭毅力把目光聚焦在闪亮的钟面上:凌晨3:07。他的心跳略微加快。
3:07可曾有过什么好消息吗?
他的手从床边的台灯往上滑,摸到开关,心里狐疑谁会这么晚打电话给自己。突然他明白了——实验室。光线令人目眩,但他眯起眼,找到了电话,并且留心没有选择视频通话。
他哑着嗓子道:“哈罗。”
“威廉姆斯医生?”听筒中传出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他没听出对方是谁。
“是我。”赛拉斯回答道。
“纳尔逊医生让我打给你。请马上来营地,有些东西你肯定想看看。”
他坐起来,双脚落到地毯上,“怎么回事?”
“代孕母开始分娩了。”
“啊?什么时候?”太早了。所有模型都预测该有十个月的妊娠。
“两小时前。代孕母情况很糟,他们没法推迟分娩。”
赛拉斯努力理清思绪、理性地思考,“医疗队呢?”
“正在召集外科医生。”
赛拉斯的手指缓缓捋过灰白色的蓬乱卷发。他翻翻扔在床边的一堆脏衣服,抓过一件比其他几件要稍微平整些的T恤。他一直觉得自己最大的特点就是适应力强,“我有多少时间?”
“半小时,或许更少些。”
“谢了,我二十分钟后到。”赛拉斯挂断电话。无论结果如何,总之是开始了。
在南加州,今晚算是相当凉爽。赛拉斯开着“猎犬617”的车窗,享受风在驾驶室内打转的感觉。空气潮湿,充满雷暴将至的气息。急切的心情促使他加快了速度。他驶上通往5号高速公路的斜道,汽车以七十英里的时速漂亮地转了个弯,他不由得露出微笑。年轻时他无数次梦想着能拥有这样一台车,而今晚,他的放纵显得那么有先见之明:光泽、低平的引擎盖底下是最最强劲的发动机,想要及时赶到,每一个马力都必不可少。
他驶上几乎空空如也的州际公路,一脚油门,眼看着计速器攀升至105迈。收音机大声嚷嚷,但他并没有留意内容——音乐狂乱而富有节奏感,完全配合他的情绪,这就够了。实验室越来越近了,他的焦虑不断累积。
这些年他不时需要在半夜赶往实验室,对此早就习以为常,但从没有哪次像今天这样充满了未知数。他脑海中浮现出伊凡·钱德勒那肥嘟嘟的双下巴,心头涌上一阵怒意。其实他并不怪钱德勒。你没法要求蛇改变自己的本性。可奥林匹克委员会那些家伙,他们本该知道轻重。
他换了车道,躲开一辆小型电动汽车,时速始终不曾低于95迈。他深色的眼睛瞟着后视镜,搜索交警。他倒不怕挨罚单,在往返实验室途中,当地民政机关的任何处罚他都有豁免权。问题是向对方解释需要时间,他负担不起。没警察。赛拉斯一脚把油门踩到底,几分钟后踩下刹车,换到三挡,横跨两个车道驶向高速路出口。现在他已出了主城,进入圣伯纳蒂诺的郊区。
“五环实验室”的大门灯火通明,赛拉斯径直往前开,脚始终没有离开油门。大门背后的车道拐来拐去,他没工夫应付。他在交叉道左转,在转角处再次往左猛打方向盘,减速靠近后门。他向武装警卫晃晃自己的通行证,铁栏杆向内打开,堪堪与他的车身擦身而过。
实验室占地面积很大,有点儿像游乐场。包括好些小型研究园区,几幢三四层楼高的建筑,彼此相连、交错,仿佛一张食物链网,与一簇簇老灌木分享空间。到处是玻璃、砖块和绿树,一个人造小水塘被半圈挤挤挨挨的矮楼围在中央。
他跟着车前灯驶向最西边的建筑,在分配给自己的停车位一脚刹车。
灯光照出一个矮胖的身影,是纳尔逊医生在等他,这让他吃惊不小。纳尔逊医生道:“你说得没错,正好二十分钟。”
赛拉斯呻吟着爬出车门。他站在地上,伸展僵硬的后背,“拥有跑车的好处之一。”
纳尔逊嘴角浮起神经质的微笑,“哈,我还能看出它的坏处。你这样块头的人真该考虑换辆大点儿的车。”
“口气活像我的脊椎推拿师。”赛拉斯知道楼上的情况肯定很糟,纳尔逊可不是爱说俏皮话的人。事实上赛拉斯压根儿不记得见对方笑过。他胃里狠狠一抽。
两人走向电梯,纳尔逊按下三楼的按钮。
赛拉斯问:“那么,情况如何?”
“已经把它麻醉,外科小组就快准备就绪了。”
“生命体征?”
“不太好。那老姑娘筋疲力尽,瘦得皮包骨头。我们填给她的卡路里还是不够。不过胎儿的情况还不错,心跳仍然很强,超声波扫描显示它的体积大约等同于足月的小牛犊,所以手术应该不会遇到什么麻烦。”
“我担心的不是手术。”
“嗯,我知道。我们连恒温箱都准备好了,以防万一。”
赛拉斯跟着纳尔逊转过一个弯,眼前是另一条长长的走廊。两人在一扇玻璃门前停下,纳尔逊把自己的身份卡插进卡槽。一系列哔哔声过后,一个数字化的女声道:“认证通过,允许进入。”
狭长的观察室挤满了人。那是悬在手术室上方的封闭楼厅,左边墙上有一排玻璃窗,大多数人正从窗前往下看。
拥挤的房间尽头有个男人,满头又长又粗的金发。那人注意到他俩,立刻招了招手,“进来,进来。”本杰明今年二十六岁,在参与项目的人里年纪最轻,是细胞学天才。一年多前两人初次见面,赛拉斯立刻就喜欢上了他。
“刚好赶上乐子,”本杰明道,“我还以为他们肯定没法把你拽下床呢。”
“每三十六个钟头睡上三小时,对任何人来说都够了。”他抓住本杰明伸出的手,用力握了握,“咱们的小朋友什么情况?”
“如你所见,”本杰明指着玻璃窗道,“事情的进展略微超出我们的预料。一个钟头之前,代孕母亲的状况从危急变成濒死,引起了宫缩。据我们判断时间仍然早了点儿……”本杰明从实验服内袋里掏出一支雪茄递给赛拉斯,“看来咱们的小角斗士就要出生了。”
赛拉斯接过雪茄,费尽力气也没能憋住笑意,“谢了。”他转身走到玻璃窗前。母牛侧躺在不锈钢大桌上,被一队医生和护士包围着。外科医生挤在自己的病人周围,消毒口罩上方只能看见眼睛和额头。
本杰明道:“应该快了。”
赛拉斯转身面对他,“超声波扫描有什么新情况吗?”
本杰明摇摇头,把眼镜往细长的鼻梁上推了推,乐观的光芒头一次从他脸上消失了,“又照了一组,不过还是没能收集到进一步的信息。”
“我们之前谈过的那些结构呢?”
“还是没能识别出来。方案倒是提了不少,热闹得很。”
“真讨厌这样两眼一抹黑地进去。”
“相信我,我明白。”本杰明的声音有些不满,“可奥委会没给你多大的施展余地,不是吗?看在老天的分上,那死胖子连生物学家都不是。哪怕出了岔子,那也怪不到你头上。”
“你真这么想?”
“不,其实不是。”
“那么你算是拥有了超过自身年龄的智慧。”
“反正无论如何,伊凡·钱德勒非得好好跟咱解释不可。”
“依我看他倒一点没有担惊受怕。”赛拉斯轻声说,“我来之后还没见过他,你呢?”
科学家们被下方的景象深深吸引,全挤到玻璃窗前。在无影灯的白色光束里,一把不锈钢手术刀闪过一道亮光。手术刀不慌不忙,稳稳地往下拉,把向左侧躺着的母牛从胸骨一直切开到盆骨。戴手套的手伸进它的肚子,轻轻分开一层层组织,不断深入。赛拉斯感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膛中剧烈地跳动。手完全消失,然后小臂也消失了。几个助手用巨大的V形夹子把切口扩张。
外科医生换换重心,绷紧肩膀。赛拉斯见他在牛的内脏里摸索,想象他在医用口罩下咬紧了牙关。他现在什么感觉?再一拉,结束了。身穿白色手术服的外科医生缓缓掏出一块滴滴答答的深色物体,一个护士走上前来剪断脐带。背景中时断时续的哔哔声悄然转换成一种稳定的调子,母牛的心跳波形变成一条直线。医疗队并不理会,精力全集中在新生儿身上。
主刀医生把那血淋淋的东西放在桌面的灯光下,用海绵和热水为它擦洗;另一个医生剥下仍旧附着在它表面的一层层厚厚的胶状纤维。
外科医生对着面罩里的麦克风说话,声音通过扩音器传进观察室,“胎儿呈深色……仍然裹在胞衣里……厚实的纤维质地。我这就把它撕开。”
赛拉斯从医生肩膀上方往下看,脸几乎压到玻璃上。有片刻工夫他略瞅见一眼新生儿,可医疗小组绕着病人打转,很快又挡住了他的视线。整个观察室都充满了医生的呼吸声。
“这……有意思……我不大确定……”扩音器里的声音低下去。
突然间,一声刺耳的哭喊撕裂了赛拉斯的耳膜,湮灭了背景里激动的交谈。那哭喊很古怪,与他听过的任何声音都不一样。
医生们一个个从啼哭的新生儿前退开,制造出一个缺口,赛拉斯总算看清楚了些。
他张大了嘴巴。
那天上午稍晚些时候,威胁城市好几个钟头的暴风雨终于来临,其势头仿佛猎枪子弹出膛般惊天动地;加州到处是隆隆作响的轰雷。在三楼的一间办公室,赛拉斯·威廉姆斯博士负手站在窗前,欣赏眼前的景象。受损的那只耳朵里,熟悉的疼痛终于开始减退,再次变得能够忍受。它似乎总在最不合时宜的时候给他找麻烦。今天他只吃了几片阿司匹林,不肯服用效力更强的药物。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需要大脑时刻保持警醒。
屋外宽阔的绿地上生长着一簇簇栎树、山胡桃和桤树,它们精心修剪的枝叶被自西席卷而来的大风吹弯,仿佛是因期盼而摇摆、颤抖。他能看见远处的公路和车辆——上午十点刚过,天空却越来越暗,汽车都打开了车前灯。
雨尚未落下,天空隆隆作响,孕育着暴雨将至的许诺。赛拉斯一直觉得这种时候充满魔力。大雨落下之前的片刻似乎存在于时间之外,那是永恒的戏剧,与自然一样古老,与生命一样古老。沉闷的雨幕自西向东扫过大地,倏忽间便浸湿了青草。有片刻工夫,他脑中浮现出属于祖先的模糊记忆,那些降临在其他大陆的暴风雨,那些生长在大草原的长草在季风中弯腰、摇曳的模样。
第一粒肥硕的雨点溅落在窗上。接着又一滴,然后是更多,在窗上汇成小河,模糊了外面的世界。天空更加晦暗,窗外的景象在如注的大雨中失去了形态,他的思绪则渐渐成形。他端详着与自己对视的那张脸。尽管略显沧桑,但也还算好看。它让他想起了许多事,许多很长时间不曾想起的事。在这个属于诞生和大雨的日子,赛拉斯的思绪回到童年,回到一张与他自己相像的面孔上。
父亲在赛拉斯的记忆中只是几个片段:长长的腿,晚上为他盖被的高大身影;超出一般的大手,矩形的手掌;刚强、可靠,陪伴在自己身边。
然后就不在了。
父亲在他三岁那年死于精炼厂的火灾,只留给儿子几缕若有若无的记忆。赛拉斯对父亲的了解大多源于相片和母亲所讲的故事。不过最有说服力的似乎还是相片。
母亲起居室里挂着一家人的合照,已经好几十年。照片上有个虎背熊腰的大块头,卷发沿头皮剪得很短,温和的笑意让他左颊上露出一个酒窝。他与赛拉斯母亲手拉手坐在一起,深棕色的皮肤与她新奥尔良蜂蜜一般的柔和肤色形成强烈的反差。至于他的长相,一部分美国人会称之为异国情调——脸盘宽大,棱角分明,颧骨非常大,又高又尖,在脸上占据着统治地位。从小到大,赛拉斯经常发现人们在相片前流连,仿佛他父亲是个待解的谜题。也不知他们从死人身上看出了什么?
赛拉斯的妹妹继承了父亲的骨骼结构和修长的四肢,并在二十岁那年靠它们当上了模特。她选择拒绝自己的分组,也就失去了国家的资助。她用当模特挣的钱支付了大学的学费,这是大多数年轻人都负担不起的奢侈。如今阿莎力已经结婚生子。头一份婚姻契约还有一年才到期,但夫妻俩过得很幸福,计划时候一到就转成终生契约。他有些妒忌。他俩的感情与多年前他与克洛伊是那么不同。
他记得他和克洛伊如何争执、吵闹、摔门,还有那些覆水难收的话。不过最伤人心的却是沉默。无休无止的静默蚕食了他们的夜晚,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延长,两人渐渐都接受了现实: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
当初双方都不想要小孩,后来也就没什么能将他们维系在一起了。事业变成了他们的伴侣,最终两人选择了任凭合约过期。他们甚至没谈起过这件事。到第三年的周年纪念日,谁都没有申请延期,于是第二天他们便不再是夫妇了。许多婚姻都是这样结束的。
然而她搬走的那晚赛拉斯依然烦乱不堪。他并不希望她留下,可当他站在屋里目送她最后一次迈出大门,他依然感到……悲伤。不是因为失去她,而是痛惜两人之间本该存在的感情。那个时候,巨大的空虚几乎令他难以自持。
一如既往,工作成了他的救星。那个月晚些时候,他因为在“熊宝宝”设计中的贡献赢得大奖。刚二十七岁,却突然站到了生物革命的舞台中央。最终他的泰迪熊成为美国第四受欢迎的宠物,仅次于狗、猫和家养狐狸。那就是一切的开端。
对讲系统的嗡嗡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霹雳闪过。赛拉斯深吸一口气,看雨点如瀑布般倾泻在玻璃上。他心里并没有什么期待。他与奥委会的大多数委员都相互厌恶,今年对方决定采用钱德勒的设计,所以情况更是糟到了极点。
嗡嗡声再度响起。
他说:“喂。”
他的秘书答道:“威廉姆斯博士,巴斯科夫先生来见你。”
赛拉斯吃了一惊,“让他进来。”斯蒂芬·巴斯科夫所代表的绝不只是美国奥委会里普普通通的一票,这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他名头极响,即便在满是鲨鱼的奥林匹克政治圈也令人生畏。官方的说法他不过是主席。非官方吗?他统治着整个奥委会。
“哈罗,早上好啊,威廉姆斯医生。”斯蒂芬·巴斯科夫把拐杖换到左手,右手伸给赛拉斯。
赛拉斯与他握手,然后指指椅子。巴斯科夫舒舒服服地坐下,两腿舒展在身前。他体形很宽,面色红润,五官匀称,雪白的卷发仔细梳理过,以便在头发预算有限的情况下获得最佳效果。他看起来约莫八十岁,像个和蔼的老头,甚至是慈祥的祖父,但赛拉斯知道事实并非如此。此人朴实的外表与他的真面目正好相反。在饱经风霜的脸上,在浓密的白眉毛底下,他的眼睛闪着极地坚冰的光芒。
巴斯科夫挑起话头,“听说你昨晚过得挺刺激?”
赛拉斯往椅子深处挪挪,两脚架到大书桌上,“没错,眼界大开。”
巴斯科夫微微一笑,两只灰白的手分别放在两边的膝盖上,“我的人告诉我说又一个角斗士顺利生产,这都是你的功劳。恭喜。”
“谢谢。我猜你听到的不止这些吧。”
“为什么?”
“因为如果你的人只说了那些,你也不会来了。”
“的确,多半不会。”
“那么你究竟来做什么?有什么能为你效劳的?”
“委员会认为时间紧迫,决定不等你递交报告,直接派我来了解情况。说实话,我们听到的描述让人有些不安。”
“不安?这字眼选得有意思。”
“噢,他们用到的字眼可不止这一个。”
“再比如?”
“无法解释。”巴斯科夫道,“令人担忧,令人焦虑。”
赛拉斯点点头,“要我说这些词儿都挺合适。”
“委员会为项目投入了很多,我们不希望同其中任何一个词扯上关系。”
“我也一样。”
“它健康吗?”
“十分强壮。”
“好兆头。”
“暂时可以这么说。”
“你预见到会有什么问题吗?任何导致它无法参赛的理由?”
“我见到的全是问题。至于它能不能参赛,那只有天晓得。在拿到血液化验结果之前我们甚至无法预料它能不能活过这星期。”
“为什么?”
“我根本无从猜测它的免疫系统是什么样,普通的感冒也可能置它于死地。”
“普通的感冒?可能性不大吧?”
“先生,我根本无从知道可能性有多大。”
“过去你在疾病易感性上可从未遇到什么困难。”
“正是。过去我也从未在想要访问模版协议时遇到什么困难。”赛拉斯让表情的缝隙里溜进一丝挑衅。
巴斯科夫立刻察觉到了,马上反将一军:“我感到这里有些敌意呀。”微笑在他的下半张脸上展开,他的声音不着痕迹地升高八度,“你对我有什么意见吗,威廉姆斯博士?”
对方这样直接,让赛拉斯不由一愣。他琢磨着不如正面交锋,不过最后还是决定稍微改变策略。项目主管这个职务,政治气息几乎与科学意味同样浓烈。尽管憎恨政治,担任主管的这几年他还是学到不少外交手腕。与奥委会这样的角色正面交锋,那绝对是让自己头破血流的好法子。
“我有个问题,巴斯科夫先生。”赛拉斯道,“我管理奥运发展部的双螺旋分部已经十二年了。在这期间,美国在角斗士竞赛里夺回了多少金牌?”
“三枚。”巴斯科夫皱起眉头。他这人不习惯回答别人的提问。
“三枚,没错。是我的设计赢来了这些奖牌。设计,而不仅仅是细胞学的机械劳动。这一次你的委员会为什么跟我对着干,我想知道原因。”几个月以来,代孕母的腹部一点点鼓起,这个问题也一直在赛拉斯肚里萦绕。
巴斯科夫叹口气,“不用我说你也该知道,这次的项目与过去不同。其中涉及的某些因素你并不了解。”
“那就讲给我听。”
“过去一百年里,其他奥林匹克项目大多没什么变化。马拉松依然是二十六英里,我们俩腐烂以后也仍然会是二十六。但角斗士项目的核心就在于改变。”
“我还以为它的核心在于获胜。”
“获胜是第一位的,但它的关键在于展示一国的科技进步水平。我们必须运用手头最新、最好的工具。这不像百米赛跑,你只需拉出我们这一方速度最快的人,把他推到赛道上,然后祈祷最佳结果。”
“恐怕奥林匹克的田径教练不会欣赏这样的过度简化。”
“恐怕我压根儿不在乎他们欣赏什么不欣赏什么。角斗士比赛可不是简单的脚程测试。”
赛拉斯针锋相对:“它也不只是虚拟现实的计算机模拟。”
“是的,没错。但事实依然没有改变,钱德勒的计算机有能力设计你根本无力触及的细节。这项比赛只有一条规则:不使用人类DNA。仅此而已。可供施展的空间很大,但我们却没有好好利用。我们只管做决定,不多不少。这并不是针对你。”
“如果是针对我我倒能理解,可我的设计从来都是成功的。我们赢了,我们一直在赢。”
“同时也为我们赢得了许多支持,我知道。委员会对此十分感激。美国之所以能在这个领域称雄,你的功劳不小。但你很清楚,上一回胜负其实只在两可之间。”
赛拉斯没作声。他记起了鲜血,记起了散落在锯末上的内脏。美国的角斗士比自己的对手多活了四十七秒钟。这就是金银牌之间的差别。
“我不知道你是否完全理解这个项目所受的压力。”巴斯科夫道,“我们输不起。你与世隔绝,把所有时间都花在自己的小实验室里,而项目的其他部分却活在真实的世界。也许你忘了吧?”
“没有。”
“依我看你是忘了。角斗士比赛很血腥——所以它才这样受欢迎,也因此它总是受到攻击。今年反角斗士比赛的势力在国会有很强的影响力,他们正在推动再次投票。”
“他们不会成功的。”
“没错,这次不会。但民意是个不可捉摸的东西。迄今为止比赛的胜利一直支撑着它。有人告诉委员会说如果此项比赛想继续留在奥运会,我们就必须继续胜利,别无选择。”
赛拉斯暗自狐疑:谁这么说的?
“这次的比赛不会像上次那么简单、直接。”巴斯科夫接着说道,“我们得到消息,中国的选手将会非常难对付。这么说吧,我们把你的设计与对手的情况做了对比,你的点子不够好。用你提出的代码我们不可能获胜。”
“你们怎么会知道——”
“你赢不了。”巴斯科夫打断他,“我们做决定是很慎重的。”
赛拉斯打量着坐在自己对面的人,一切表情都从他脸上消失了。他想抓住对方的衣领,把他拉起来使劲摇晃。他想冲对方吼:你们到底干了什么?
但他再次想到头破血流的下场,于是一点点把怒意回收,放进一个自己能控制的地方。他字斟句酌、清清楚楚地说道:“我明白。或许我并没有掌握全部信息,但我仍然是项目主管。我们仍然有问题要处理。”
“我听说了。我们已经意识到问题的存在,你过去几个月的报告并没有送给瞎子。”
“那委员会为什么没有采取行动?”
“我们决定等着看结果如何,仅此而已。”
“你想不想看看……结果?”
“正等你邀请呢。”
两人缓缓走过狭窄的走廊,赛拉斯有意识地减小步幅,配合巴斯科夫蹒跚的脚步。他猜测对方心里肯定满怀期待。见鬼,他自己也一样,而他已经见过那东西,抱过它、检查过它。新生儿那样完美,是赛拉斯平生未见的。
转过一个弯,巴斯科夫打破了二人间的沉默,“委员会很为我们收到的描述担忧。它并不真的像人类,是吧?”
“也许。并不真的像。”
“见鬼,这话什么意思?”
“等你见到它就明白了。”
“那些手又怎么说?”
“什么怎么说?”
“它真的长了……嗯,手吗?我意思是说……它长的不是爪子、蹄子什么的?”
赛拉斯压下大笑的冲动。让这自负的老混蛋着会儿急。“恐怕我只能管它们叫手。虽然跟我们的不一样,但的确是手。”他冷嘲热讽的热情稍微减退了些,“不过相似之处都是表面现象。”
“如果需要你证明设计中没有使用人类DNA,会不会有困难?”
赛拉斯低头看着老头,他感到火气又旺起来,于是深吸了一口气。距比赛开始不到一年,现在问那个已经迟了。“我跟你一样只能靠猜。”他说,“钱德勒交给我们的只有源代码,对里头的数据没提供任何解释。我本以为既然你们认定他的设计比我的强,你们总该知道点什么。这事儿得问他。我的报告都很准确,如果你们读过,你们——”
“我们读过,只不过不大确定是不是可以相信它们。”
对老头的话,赛拉斯想到好几种回应,不过大多数都意味着他的事业就此完蛋,很可能还会因暴力袭击而锒铛入狱,于是他决定保持沉默。他头一次想到一种可能性:在某些方面,奥委员会主席的思维恐怕完全是非理性的。有时权力就是会对人产生这种影响。
他们通过一道钢制大门,进入拐角背后的狭窄大厅。巴斯科夫道:“我想提醒你,明晚的赞助商晚宴仍然没有取消,我需要你出席。”
“我会派纳尔逊博士去。”
“你要亲自去。谣言已经满天飞,我们必须把它们压下去。干这行形象就是钱。代表团六点从营地出发。”
谣言?
他们来到第二道钢门前,门上有一个巨大的黄色标志:
注 意
从此处起仅允许
持通行证的人员出入
赛拉斯插卡让两人进去,巴斯科夫停在门边,被育婴室明亮的白光晃花了眼。房间尽头,一个火红色头发的壮汉坐在控制台前。屋里没有窗户,只是中央有个封闭的大玻璃房。
赛拉斯问红发男人:“情况如何?”
“还行。”基思答道,“都睡了一个钟头了,睡得像个小宝宝。来显摆你的作品?”
“不是我的,”赛拉斯道,“这一个是钱德勒的手笔。”
两人往里瞅。婴儿床很大,铬制栏杆内有一大堆粉红色毯子,有什么东西在毯子里扭动、起伏。
赛拉斯道:“它好像醒了。”
“多半又饿了。”红发男人答道,“它贪吃得要命,绝对超乎你们的想象。”
赛拉斯查看婴儿饮食习惯的打印件,然后回身面对巴斯科夫,“玻璃房是个可以供人出入的恒温箱。从温度、湿度到氧气饱和度,一切都由系统自动控制。”
巴斯科夫点点头,挪动身子好看得更清楚些。
赛拉斯问:“想凑近点吗?”
“当然。”
两人穿戴好无菌外衣和口罩,拉开橡胶手套套在手上。赛拉斯道:“这些只是暂时的防护措施。”
“保护它还是保护我们?”
“它。”
巴斯科夫点点头,“对了,为什么一直说它?它是雄性,对吗?”
“不对。从外部性征判断,它应该是雌性。”
柔和的嘶嘶声响起,通往里间的门打开,两人走进门里。内部的空气更温暖、潮湿些,赛拉斯能感到灯光穿透口罩,热量在鼻梁上聚集。他弯下腰,两手从栏杆之间伸进婴儿床。巴斯科夫紧贴在他身边,看他把一层层毯子从那团扭动的东西上剥落。
从赛拉斯肩头传来猛抽一口冷气的声响。
除了“天哪”二字,巴斯科夫再也说不出别的。
新生儿仰躺着,粗壮的四肢在空中舞动。虽然不是头一次看见,赛拉斯仍然觉得不可思议。任何东西同它都没有可比性,因此他的大脑只能从零开始,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一点点拼起来。
新生儿没有毛发,大部分皮肤都呈现出黑曜石一般的深黑色,在加热灯温暖的照射下略微反光,仿佛覆盖着一层光辉闪亮的表皮。全身上下只有双手和小臂颜色不同。它的模样大致与三岁的人类小孩相近,宽大的肩膀延伸成又粗又长的胳膊,胳膊肘以下肤色转为深红。此刻它血红色的双手抓挠着空气,长而弯的手指顶端刚刚冒出一小段尖利的爪子。后腿接合的方式很复杂,模样显得凶猛可怕;双脚外翻,肌肉和筋腱在皮肤下清晰可见。
亮闪闪的黑脸上嵌着两只巨大的灰色眼睛,灰眼睛扫过两个俯视自己的人类,赛拉斯仿佛感受到了异形视线的重量。突出的下颚底部极其宽大,充满力量。头盖骨外突得厉害,顶上盖着两片柔软的半圆形耳软骨。
它张开嘴,发出赛拉斯昨晚听到的那种古怪哭喊。就连它的口腔内部也是午夜的黑色。
巴斯科夫道:“这实在超乎……”
“没错,就是这话。”
巴斯科夫把戴手套的手伸向新生儿,不过半途又改了主意。最后他只说:“这实在超乎想象,我从没想到我们能做到这一步。”
赛拉斯道:“的确如此。我们做不到。”
两人对望一眼。
巴斯科夫道:“怎么做到的?”
“问错人了,你忘了吗?我只是建造者,不是设计师。”
“它的组装情况如何?那些腿怎么那副模样,没问题吗?”
“这个么,从外表看一切都是对称的,这是好兆头。但真正有意思的部分你还没见着呢。”赛拉斯趴在栏杆上,手伸到新生儿的胳膊底下。它使劲挣扎,但赛拉斯还是把它翻了过来。
巴斯科夫低声道:“那是什么东西?”
“我们还不能完全确定,但X光显示它们很可能是某种尚未发育完全的翅膀组织。”
“翅膀?你意思是说这东西长了翅膀?”
赛拉斯耸耸肩作为回答。
“真能飞起来吗?”
“依我看不大可能。从设计的角度讲,飞行大概是最困难的推进方式,单看这东西的外形也不像是为飞行打造的。骨架太大、太强壮。”
“而且也没必要,不是吗?竞技场里根本没地方可飞。”巴斯科夫弯腰凑近些,“耳朵和眼睛也太大,对它大有妨碍。”
“现在你明白我为什么对你们选的设计师冒火了,我们得跟他谈谈。”
巴斯科夫的表情从惊奇转为气恼,“钱德勒不像过去那么好打交道了。”
“他在哪儿?”
“在哪儿不是问题。他就是不像过去那么好打交道了。”
赛拉斯把巴斯科夫送到大厅,然后转身回了育婴室。他让基思回家,自己留下守夜。他独自站在婴儿床边,静静地看宝宝呼吸。它的确是个小宝宝。有新生的牛犊大小,但同人类新生儿一样发育不全、一样脆弱。赛拉斯从栏杆之间伸进一只手,抚摸婴儿的后背。它趴在床上,两腿弯曲,翘着屁股。
它真美。
不过话说回来,在这个阶段,几乎所有生命都很美。未遭玷污的纯净与绝对的自私结合在一起,它唯一的机能就是从周围索取,好让自己存活、生长。与此同时,它对别人为满足它所费的精力却全无知觉。
赛拉斯闭上眼,吸进那东西的气息。他感到自己稍微放松下来。妹妹有一次暗示说,赛拉斯之所以当了遗传学家,就是想创造自己的分身。她错了。生孩子才是为了这个。
他想创造出比他自己更强的东西,比任何人都强,比任何人都更接近完美。但他一直没能成功。与眼前的小东西相比,他的造物都是怪物。它们是动物形态的弗兰肯斯坦(1),全凭本能,放纵着为社会所禁止的冲动。
但有一次他也曾接近目标。泰迪。他的熊宝宝温柔、充满爱心,甚至具备了某种智力。这最后一点让第一个原型送了命。它太聪明了,让某些人紧张。董事会固执己见。于是一天夜里,他被迫把小东西放在桌上,给它注射大剂量的动物用镇静剂,让它停止了呼吸。他站在那儿,眼看着自己的造物死去,肚里一片冰凉。
下一个系列的泰迪更蠢些,更符合董事会的要求,但对赛拉斯而言一切都不一样了。他对宠物生产失去了兴趣。后来奥委会的职位有了空缺,他便迫不及待地抓住了机会。在这里他也不得不眼看着自己的成果送命,但至少从一开始他就知道结局无可避免。再不会有任何意外的打击。
然而眼前却是个意外。
但不是我的意外。这次不是我的宝宝。
钱德勒是个疯子,这点毫无疑问。而这是他的创造。尽管心有不甘,赛拉斯依然感到一阵强烈的钦佩。虽然赛拉斯自己是个拥有多年经验的遗传学家,但他的任何造物都远不能与眼前这小东西媲美。
他把钦佩与不甘都推到一边,让愤怒重新掌舵。钱德勒根本不懂遗传学,也压根儿不理解生命。他只知道计算机。说到底,真正的创造者其实是他的计算机。
这个在栏杆另一侧打呼噜的完美小生命,它的创造者是组合在一起的电线、集成电路和屏幕。如此漂亮、如此完美,竟然都源于一部机器。
(1)在玛丽·雪莱所著同名科幻小说里,主人公弗兰肯斯坦用死尸制造出人形怪物,最终自己也被其毁灭。人们将他所造的怪物也称作弗兰肯斯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