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坡词评/龙榆生辑录
宋陈师道后山诗话
退之以文为诗,子瞻以诗为词,如教坊雷大使之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今代词手,惟秦七、黄九尔,唐诸人不迨也。
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四十二引王直方诗话
东坡尝以所作小词示无咎、文潜,曰:“何如少游?”二人皆对曰:“少游诗似小词,先生小词似诗。”
渔隐丛话后集卷二十六
苕溪渔隐曰:后山诗话谓退之以文为诗,子瞻以诗为词,如教坊雷大使之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余谓后山之言过矣。子瞻佳词最多,其间杰出者,如“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赤壁词,“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中秋词,“落日绣帘卷,庭下水连空”快哉亭词,“乳燕飞华屋,悄无人,桐阴转午”初夏词,“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夜登燕子楼词,“楚山修竹如云,异材秀出千林表”咏笛词,“玉骨那愁瘴雾,冰肌自有仙风”咏梅词,“东武南城,新堤固,涟漪初溢”宴流杯亭词,“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夏夜词,“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别参寥词,“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秋夜词,“霜降水痕收,浅碧鳞鳞露远洲”重九词。凡此十余词,皆绝去笔墨畦径间,直造古人不到处,真可使人一唱而三叹。若谓以诗为词,是大不然。子瞻自言平生不善唱曲,故间有不入腔处,非尽如此。后山乃比之教坊司雷大使舞,是何每况愈下,盖其谬耳。
渔隐丛话后集卷三十三引晁无咎评本朝乐章
东坡词,人谓多不谐音律,然居士词横放杰出,自是曲中缚不住者。
渔隐丛话后集卷三十三引李清照评语
晏元献、欧阳永叔、苏子瞻,学际天人,作为小歌词,直如酌蠡水于大海,然皆句读不葺之诗耳。
宋王灼碧鸡漫志卷二
东坡先生以文章余事作诗,溢而作词曲,高处出神入天,平处尚临镜笑春,不顾侪辈。或曰长短句中诗也。为此论者,乃是遭柳永野狐涎之毒。诗与乐府同出,岂当分异。若从柳氏家法,正自不分异耳。晁无咎、黄鲁直皆学东坡,韵制得七八。黄晚年间放于狭邪,故有少疏荡处。后来学东坡者,叶少蕴、蒲大受亦得六七,其才力比晁、黄差劣。苏在庭、石耆翁,入东坡之门矣,短气跼步,不能进也。
长短句虽至本朝盛,而前人自立与真情衰矣。东坡先生非心醉于音律者,偶尔作歌,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弄笔者始知自振。今少年妄谓东坡移诗律作长短句,十有八九不学柳耆卿则学曹元龙,虽可笑,亦毋用笑也。
宋胡寅题酒边词
词曲者,古乐府之末造也。古乐府者,诗之傍行也。诗出于离骚 楚词,而离骚者,变风变雅之怨而迫、哀而伤者也,其发乎情则同,而止乎礼义则异。名之曰曲,以其曲尽人情耳。方之曲艺犹不逮焉,其去曲礼则益远矣。然文章豪放之士,鲜不寄意于此者,随亦自扫其迹,曰谑浪游戏而已也。唐人为之最工者。柳耆卿后出,掩众制而尽其妙,好之者以为不可复加。及眉山 苏氏,一洗绮罗香泽之态,摆脱绸缪宛转之度,使人登高望远,举首高歌,而逸怀浩气超然乎尘垢之外,于是花间为皂隶,而柳氏为舆台矣。
宋陆游渭南文集卷二十八跋东坡七夕词后
昔人作七夕诗,率不免有珠栊绮疏惜别之意,惟东坡此篇居然是星汉上语,歌之曲终,觉天风海雨逼人。学诗者当以是求之。
清康熙御选历代诗余卷一百十五引陆游说
世言东坡不能歌,故所作乐府多不协律。晁以道谓绍圣初,与东坡别于汴上,东坡酒酣,自歌阳关曲。则公非不能歌,但豪放不喜剪裁以就声律耳。试取东坡诸词歌之,曲终觉天风海雨逼人。
宋刘辰翁须溪集卷六辛稼轩词序
词至东坡,倾荡磊落,如诗如文,如天地奇观,岂与群儿雌声学语较工拙?然犹未至用经用史,牵雅 颂入郑 卫也。
宋张炎词源卷下杂论
东坡词如水龙吟咏杨花、咏闻笛,又如过秦楼(榆案:现行东坡词未见此调)、洞仙歌、卜算子等作,皆清丽舒徐,高出人表,哨遍一曲栝归去来辞,更是精妙,周、秦诸人所不能到。
金王若虚滹南遗老集卷三十九诗话
晁无咎云:眉山公之词短于情,盖不更此境耳。陈后山曰:宋玉不识巫山神女,而能赋之,岂待更而后知,是直以公为不及于情也。呜呼,风韵如东坡而谓不及于情,可乎?彼高人逸士正当如是,其溢为小词,而间及于脂粉之间,所谓滑稽玩戏,聊复尔尔者也。若乃纤艳淫媟,入人骨髓,如田中行 柳耆卿辈,岂公之雅趣也哉?公雄文大手,乐府乃其游戏,顾岂与流俗争胜哉?盖其天资不凡,辞气迈往,故落笔皆绝尘耳。
金元好问遗山文集卷三十六新轩乐府引
唐歌词多宫体,又皆极力为之。自东坡一出,情性之外不知有文字,真有“一洗万古凡马空”气象。虽时作宫体,亦岂可以宫体概之?人有言乐府本不难作,从东坡放笔后便难作。此殆以工拙论,非知坡者所以然者。诗三百所载小夫贱妇幽忧无聊赖之语,时猝为外物感触,满心而发,肆口而成者尔,其初果欲被管弦,谐金石,经圣人手以与六经并传乎?小夫贱妇且然,而谓东坡翰墨游戏,乃求与前人角胜负,误矣。自今观之,东坡圣处,非有意于文字之为工,不得不然之为工也。坡以来山谷、晁无咎、陈去非、辛幼安诸公,俱以歌词取称,吟咏情性,留连光景,清壮顿挫,能起人妙思,亦有语意拙直,不自缘饰,因病成妍者,皆自坡发之。
明王世贞艺苑卮言
子瞻“与谁同坐,明月清风我”,“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快语也;“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壮语也;“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榆案:此二句为陈与义临江仙词,王氏误记),又“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爽语也。其词浓与淡之间也。
清王士禛花草蒙拾
山谷云:东坡书挟海上风涛之气。读坡词,当作如是观。琐琐与柳七较锱铢,无乃为髯公所笑。
清周济宋四家词选序论
苏、辛并称,东坡天趣独到处,殆成绝诣,而苦不经意,完璧甚少。稼轩则沉著痛快,有辙可循,南宋诸公无不传其衣钵,固未可同年而语也。
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
人赏东坡粗豪,吾赏东坡韶秀。韶秀是东坡佳处,粗豪则病也。东坡每事俱不十分用力,古文、书尽皆尔,词亦尔。
清吴衡照莲子居词话卷四
苏、辛并称,辛之于苏,亦犹诗中山谷之视东坡也。东坡之大,与白石之高,殆不可以学而至。
清刘熙载艺概卷四词曲概
东坡词颇似老杜诗,以其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言也。若其豪放之致,则时与太白为近。
太白忆秦娥声情悲壮,晚唐、五代惟趋婉丽,至东坡始能复古。后世论词者或转以东坡为变调,不知晚唐、五代乃变调也。
东坡定风波云:“尚余孤瘦雪霜姿。”荷华媚云:“天然地、别是风流标格。”雪霜姿、风流标格,学坡词者便可从此领取。
东坡词具神仙出世之姿,方外白玉幨诸家,惜未诣此。
清王鹏运半塘未刊稿
北宋人词,如潘逍遥之超逸,宋子京之华贵,欧阳文忠之骚雅,柳屯田之广博,晏小山之疏俊,秦太虚之婉约,张子野之流丽,黄文节之隽上,贺方回之醇肆,皆可模拟得其仿佛,唯苏文忠之清雄,夐乎轶尘绝迹,令人无从步趋。盖霄壤相悬,宁止才华而已,其性情、其学问、其襟抱,举非恒流所能梦见。词家苏、辛并称,其实辛犹人境也,苏其殆仙乎!
清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一
苏、辛并称,然两人绝不相似。魄力之大,苏不如辛;气体之高,辛不逮苏远矣。东坡词寓意高远,运笔空灵,措语忠厚,其独至处,美成、白石亦不能到。昔人谓东坡词非正声,此特拘于音调言之,而不究本原之所在,眼光如豆,不足与之辩也。
词至东坡,一洗绮罗香泽之态,寄慨无端,别有天地。水调歌头、卜算子 雁、贺新凉、水龙吟诸篇,尤为绝构。
太白之诗,东坡之词,皆是异样出色,只是人不能学,乌得议其非正声?
近人冯煦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
兴化 刘氏 熙载所著艺概,于词多洞微之言,而论东坡尤为深至,如云:东坡词颇似老杜诗,以其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言也。若其豪放之致,则时与太白为近。又云:东坡定风波云:“尚余孤瘦雪霜姿。”荷华媚云:“天然地、别是风流标格。”雪霜姿、风流标格,学东坡词者便可从此领取。又云:词以不犯本位为高,东坡满庭芳“老去君恩未报,空回首,弹铗悲歌”,语诚慷慨,然不若水调歌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尤觉空灵蕴藉。观此可以得东坡矣。
近人沈曾植菌阁琐谈
东坡以诗为词,如雷大使之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此后山谈丛语也。然考蔡絛铁围山丛谈,称上皇在位,时属升平,手艺之人有称者,棋则有刘仲甫、晋士朋,琴则有僧梵如、僧全雅,教坊琵琶则有刘继安,舞有雷中庆,世皆呼之为雷大使,笛则孟水清。此数人者,视前代之技皆过之。然则雷大使乃教坊绝技,谓非本色,将外方乐乃为本色乎?
近人王国维人间词话卷上
东坡之词旷,稼轩之词豪,无二人之胸襟而学其词,犹东施之效捧心也。
读东坡、稼轩词,须观其雅量高致,有伯夷、柳下惠之风。白石虽似蝉蜕尘埃,然不免局促辕下。
苏、辛词中之狂,白石犹不失为狷。
近人夏敬观手批东坡词
东坡词如春花散空,不著迹象,使柳枝歌之,正如天风海涛之曲,中多幽咽怨断之音,此其上乘也。若夫激昂排宕,不可一世之概,陈无己所谓如教坊雷大使之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乃其第二乘也。后之学苏者惟能知第二乘,未有能达上乘者,即稼轩亦然。
东坡永遇乐词云:“如三鼓,铿然一叶,黯黯梦云惊断。夜茫茫,重寻无处,觉来小园行遍。”此数语可作东坡自道圣处。
予既重校二十年前所纂东坡乐府笺,随录诸家对苏词之总评若干则,以便参考。其有未备,容俟续编。一九五七年九月十日,龙榆生记于上海寓庐之葵倾室。
壬子
年谱:神宗 熙宁五年壬子,先生年三十七,在杭州通判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