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世界·译文版(2021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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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双生太阳亲吻着,围绕共同的重心跳着舞。

它们之间有着一种不寻常的天文学关系,但并非完全罕见。许多恒星在出生时彼此相隔很近,随着轨道的衰降,它们的大气层开始接触,而这昭示着另一种更亲密的拥抱。

离太阳远远的四颗行星属于一个生机勃勃的世界——黄绿色的土地和棕色的陆地,还有部分被云层笼罩的柔蓝色海洋。经过几个世纪的不懈准备,人工智能认为这是最好的选择了:滑过双子太阳,它就能活下来。但它唯一的乘客——那小小的,反应迟钝、大多数时间沉默的一缕组织和骨骼——会迅速消亡。临时设置的再循环系统正在放出有机物和空气。冰屑随时有可能会击碎关键的钻石窗格,一小块不可替代的机械也许下一秒就会失效。最好的选择就是在这里完成航行,不管用什么办法;说不定船上有足够的运气,最终能拯救这最后的乘客。

借助临时控制,人工智能成功启动并点燃了旧引擎,耗尽了它的燃料,耗去了它的大部分速度。但要想消除剩下的纠缠动量,还需要第二次刹车。飞行员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已经苦苦钻研了一千年,而它所取得的成果,已经自行展示在了眼前:用一部分超纤维装甲费尽心思地重新编织而创造的一块低质量、大过大多数天体、近乎完美的镜面,被两颗恒星的光芒给拉得紧紧的。

一天后,光帆被放了下来,附属的船舱也被抛弃了。

运气和计算提供了近乎完美的轨道。乘客和她的小家在上层大气中俯冲——匆匆的一记空中刹车,让她的速度再度减慢——然后她荡了起来,又落回了下去,着陆在了这个世界最大的大陆上。

在冲过双生太阳之前的那一瞬间,人工智能向自己保证,它已经尽到了绝对的责任。回望这一生,它感到了一种冷静而有分寸的骄傲;最后的最后,它猜想着现在这个小女人会怎么样。一个桎梏于无奈新生躯体中的万年灵魂,一个没有名字和历史的人类生物,缺乏工具和最简单的训练,被困在距离每一个人类美好家园数千光年之遥的地方。


一只巨大的雄性玄精翼在燃烧的森林里盘旋,狩猎着受伤的猎物。隔舱的残骸躺在野火的源头处。钻石窗格闪闪发光,吸引着各种生物的目光。玄精翼扑了下来,一只爪子般的脚紧紧抓住破碎的船体,在被余热烧灼到无法忍受后,又换上另一只脚来接替职责。正是因为这样,停留在尸体上方的它总是在缓缓摇晃,玄青色的眼睛研究着烧焦的肉体和奇形怪状的四肢,内心有些好奇,想知道这到底是种什么生物。跟它以前见过的、想象过的生物显然都对不上号。要凑近可需要点勇气,等它鼓足勇气的时候——它摆出了进食的姿势——尸体抽搐了起来,猛然呛出一阵痰音。

它的腿顿住了。尸体更加猛烈地抽搐着,黑乎乎的皮肤纵横交错地裂开,新鲜的伤口下是一条条叫人震惊的鲜艳光滑的新生皮肤。

玄精翼回到自己的栖息地等待着。到了晚上,尸体变成了一具瘦小而明显脆弱的身体。奇怪的窄小脸庞上有着两只大眼睛,眼神忧伤又异样的空洞。没有明显的爪子和长长的牙,让玄精翼很高兴。当这个生物好不容易坐了起来,它翅膀一振跳了起来,踩在那颗光秃秃的脑袋上一把抓住,拍打着旋转自己的身体,灵巧地抖断了那根细长的脖子。然后它落到地上,啄向了大眼睛,期望用美味来回报它的耐心,可尝到的却是些馊掉的东西——湿润的组织中掺杂着奇异的蛋白质和伪蛋白质,让它吃了一嘴毒。它吐出毒物,飞快地离开了。

应急基因继续和受伤的身体一起运作,一边清点着可用的细胞组织,一边又进行着成百项单独的修复。夜晚的时候,她的眼睛又长了回来。眼睛睁开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正躺在地上,仰望着一片星空——景象似曾相识,却又似是而非。萦绕的烟霞,让星光柔和了起来。万年来缓慢而平和的变化,让她相当不适应这种新奇的感觉。她呼吸着,闻到了烟的味道;她尖叫着,低沉难听的哀号从她身上冒了出来。她抬起手臂,修复了一半的小手伸向隔舱永恒的舱壁,却什么都没摸到。同样奇怪的是,一些压迫性的力量拉扯着她的手掌和那双棍子般粗细的手臂,强迫它们倒在她身上。她一直尖叫到筋疲力尽,片刻后又睡过去了。

再次睁开新的眼睛,她发现有一张巨大的面孔正盯着她。她从来没有见过任何一张脸,甚至没有想象过另一张脸的存在;但她已经无数次触摸过自己的特征,这让她少了几分恐惧。明亮的黑眼睛和一张宽大的嘴巴躺在一个巨大的椭圆形之中。嘴巴张了开来,露出毛茸茸的灰色舌头和许许多多颗橙色的牙齿。她再一次抬起双手,一边对抗着那灌了铅般的沉重感,一边试图触摸那双瞪大的眼睛。手指伸展着,几乎就要摸到了。一根光洁的石棍嵌入了她的脸和脆弱的脖子,在不到一天的时间里,她第三次死去。


她再度复活了。死亡更加甜蜜一些,她觉得。死亡会带走时间、痛苦和恐惧。它们想让她动起来,可她小小的四肢实在是太过沉重。她被危机四伏的丰富感觉所包围。周围有一张张椭圆形的面孔,面孔下连着肌肉发达的身体;有简单的编织家具,有漂白的木墙固定在垂直的岩石墙上;透过一扇一直开着的窗户,她看到一片天空包裹着一双灿烂的太阳,两个火球都拼命地依附着对方。翼虫在唱歌,坚果林也在唱歌,风发出飕飕的声音穿过树枝和敞开的窗户。每一口呼吸,都差点让她被石灶里面烧火做饭的味道和响屁的余味呛到。每一次抽搐,她都会感觉到身下堆满了扎人的灌木,空气从未停止过在她裸露的肉体上的穿梭,整个世界的重力一刻不停地压在她劳累的胸口,试图压碎她素描般的骨骼。

提拉们研究了她,更重要的是,他们研究了她周身闪烁的灰色光环。这灰色能告诉他们的东西,跟这个生物本身一样多。她在宇宙中是渺小的,她也是极不可能的,但她存在的地方,却有着朴素特殊的印记。

沉思良久后,他们开始讨论自己能看到的东西,声音又轻又快,像是口哨声夹杂着阵阵音节。而这些猜测对这个病得特别严重的小神来说毫无意义。

不管她看起来多么弱小,这生物一定是一位神。所有人都看到了填满夜空的镜面帆,而那之后就是她撞入森林,点燃一场大火,烧毁了两个村庄,杀死了数百名提拉。然而她既从大火中幸存,又在被祝福过的棍棒猛击下活了过来,她怎么可能不是神呢?

当地的寻真者很好奇,也很务实。她用一把锋利的黑曜石小刀,切下了神的一根大脚趾,在其他村长的注视下,她研究着新的脚趾如何从新鲜的残端中涌现。然后她又用尽全力,挥舞着坚硬的燧石斧头砍下了左边小腿。她又带着止不住的惊讶,看着那非常奇特的血凝块由红色变成了黑色,然后厚厚的血痂又长出了新的组织,在接下来的半天时间里,这个残废的神明成功地长出了新的胫骨和脚踝,跟旁边地上死掉的那只脚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血肉被偷走,让小神变小了一些。寻真者进行了仔细的测量。她解剖了断腿,又让强壮的人抓着神,切开了活着的右手和重生的腿,研究了复杂的骨头和包裹着它们的湿漉漉的、快速愈合的组织。无论是眼睛还是简单的数学都描述了正在发生的事情:神正在用她的身体残余的部分来重组自己。如果他们继续切割这个生物,她最终就会消亡,或者萎缩到让人看不到她的状态。

有些答案是显而易见的:曾经,这个实体一定巨大无匹。想到那面浩瀚的光帆,寻真者描述出一个如他们的世界一样庞大、力量无以衡量的生物。但从她可怕的命运来看,她无疑是激怒了其他神灵。这里躺着的只是原初神灵的碎片。然而,也许提拉能让她重新变大。寻真者看到了这种可能性,不顾别人有理有据的担心,她命令将那条断腿喂给神。血淋淋的生肉被塞入那张迷你的嘴里,一口又一口。正如预料的那样,每一次吞咽都会使她的整个身体相应变大——减去了能量的需求和现代代谢的一点低效率。

“拿我们的好东西来喂她,”寻真者下令,“让我们看看能否给这个灵魂堆积一些肌肉。”

但也有一些意想不到的困难。原生氨基酸是他们世界独有的。提拉人唯一成功的,是让神明从枯竭变成了剧烈呕吐。但几天后,他们知道了什么食物不会让她呕吐:他们换成了某些水果的汁液和清水,还有少量用嘴咬碎和部分咀嚼过的坚果。然后,他们学会了用旧火的灰烬来调味,让她吮吸橙骨和一种强力的磁石,随着她力量的增加,她可以吃的东西越来越多,来源也越来越广。

几周后,在一片喧闹声中,神享受到了第一次正常的排便。然后,提拉做了对他们来说很自然的事情:他们把小神的排泄物喂给她自己。对素食者来说,这样的二次通过肠道可能是件好事。但对神而言似乎并不是。结果一点也不令人鼓舞,经过长时间的会议和几次重要的神游后,他们决定把神每天的粪便放在神庙里,让公众观察和欣赏。

正如当初预计的,神开始了成长,虽然相当缓慢。提拉人甚至为想象中的未来制定了计划。他们永远不会提供足够的食物让她成长到有一个世界那么大,但也许她可以获得一个险峭山丘的体积。然而这意味着必须从所有的土地上运来食物。考虑到这一点,邻近的村庄和遥远的部落被派遣了使者,外交官和商人获邀前来访问。每一位重要的访客都会带去参观神明。有些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有些人则是一脸茫然。有人质疑神的成长速度有多快。寻真者用平静的声音承认,变化是罕见的。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无论给她吃多少东西,这个特殊的神都固执地拒绝明显变大。

听到这个悲哀的评价,一位外国政要给了提拉相当于耸肩的评价,并用一种听起来再高傲不过的声音宣布:“这就是最为细小的那种神。”

他说道:“真的,她不太值得任何人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