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许多人在报纸上看到了“本周最佳狗狗”的广告，于是，这个周六，正好是收容所的开放日，和往常一样，来的人很多，都想收养“青蛙”。模糊不清的照片和动人心弦的标题这招，用得还真不错。

但接下来，这招儿就不管用了。“他和我们想得太不一样了。”人们抱怨着，一个接一个地到其他的狗舍去看狗狗了。那一天，其他狗舍的很多狗狗都被领走了，却一直没有人想要带走“青蛙”。

这真让人心烦。“青蛙”苦苦忍着不哭。时间一分一秒地逝去，开放日就要结束了，他最后的希望也要悄然溜走了。

这时，琼斯一家走了过来。“青蛙”一眼就认定，这家人绝对不行。他们完全不是他喜欢的类型。琼斯先生身材滚圆、红脸秃头、圆盘大脸、肚子溜圆，花哨的格子衬衫遮不住他的肚皮，肉从纽扣间的缝隙里鼓了出来。

琼斯太太骨瘦如柴、表情忧郁，穿着一件褪色了的蓝色棉质连衣裙，披着一头凌乱、枯干的棕色长发。还有三位小琼斯 —— 两男一女 —— 三个孩子看起来都邋里邋遢的，说话很吵，还一起嚷嚷。哦不！琼斯一家绝对不是“青蛙”喜欢的那种家庭。

“哎哟，他不过就是只丑不拉几的杂交狗嘛。”琼斯先生用他那双圆圆的蓝眼珠子瞪着“青蛙”说道。

“嗯，我们早就知道呀，”琼斯太太回答，“所以我们才选了他呀，记得吧？他虽然很丑，却有颗金子般的心。广告上就是这么说的。”

“是啊，可这照片也没有说明实际情况呀，不是吗？”琼斯先生觉得，照片误导了他。应该说，那张照片非常不真实。

“青蛙”也回瞪着琼斯先生。他也没觉得琼斯先生长得像油画一样美。

但这对琼斯一家来说很公平。他们就从没想过要空手而归。他们来这儿就是为了领养“青蛙”，因为这是“青蛙”最后的希望。尽管还有很多别的狗狗可选，但他们并不是为了他们来的，也不会领走他们。

这一刻似乎过得特别漫长。琼斯一家盯着“青蛙”，“青蛙”同样也盯着他们。两名收容所管理员静悄悄地站在柜台后面，连大气都不敢喘。

“好吧。”琼斯先生不再细细打量“青蛙”，说道，“就他了。现在要做什么？”

“你要领走他啊？！”所长助理简直不敢相信。

“是啊，我们当然要领走阿[2]啦！”琼斯先生不耐烦地回答，“我们就是为鄂[3]才来的嘛，不是吗？”

“听见了吧‘青蛙’？”收容所所长欣喜地欢呼，“你成功了！你终于有新家了。”

我又不是聋子，“青蛙”想，没必要这样大呼小叫的吧。他可没那么兴奋。他想要的新家才不是这个样子的呢。首先，他们一点儿也不聪明。他们总是漏掉一些音，不说“这”偏要说“鄂”，不说“家”非要说“丫”[4]。青蛙理想的家人任何事情都做得尽善尽美，当然说话也标准，是电视上能看到的那种光鲜靓丽的完美家庭。而现在，他只能和琼斯一家待在一起了。

琼斯夫妇去柜台填表格的功夫，三个孩子争着抚摸“青蛙”，吵得不可开交。

“让我来抚摸他！”琼斯小妹喊道。她叫贝森，今年七岁，长着蓝色的大眼睛，一头灰褐色的头发乱蓬蓬的，看上去就像很久都没有梳过了。琼斯家的人都长着蓝色的大眼睛。

“不！应该由我来。现在轮到我了，你都摸两次了。”九岁的迈尔斯叫道。他长得很瘦小，膝盖和手肘关节像高尔夫球那样突出。贝森和迈尔斯看上去都很像缩小版的琼斯太太，琼斯太太也是全身皮包骨，骨头明显地凸出来。

“嘿，都让让，该我了。”琼斯大哥吼道。尤安十一岁，长得简直跟琼斯先生一模一样：矮胖身材、红色脸蛋。

他们喧闹着，吵得“青蛙”耳朵都疼了。不过，“青蛙”前半生孑然一身，没有被什么人宠爱过，他竟然觉得，他们所说的“抚摸”很舒服。“青蛙”觉得自己都开始喜欢被人抚摸了。他小舵一样的尾巴尖不由自主地抽动着，表达愉悦的心情。

“快看他的尾巴，”贝森尖叫起来，“好像猪尾巴！”

“不，才不是呢。”从原则上来说，尤安从不同意贝森的任何观点。

“就是！”贝森尖叫着。

“不对。猪尾巴细细的，卷卷的。他的尾巴又短又肥还平平的。”

他们没完没了地争论“青蛙”那又短又肥还平平的尾巴像什么，“青蛙”害羞地坐在自己的尾巴上，把它藏了起来。

各种表格终于填好了，“青蛙”该向照顾他的收容所管理员和住了两个月的狗舍道别了。

“再见了，‘青蛙’，”收容所所长松了口气，面露喜色，“要乖乖的哟，我们可不想看到你下周就被送回来。”

这也是“青蛙”最不希望发生的事了。

琼斯家的车是棕色的，又老又破，满是小刮小碰后的痕迹。开起来噪音很大，听着很不舒服。贝森和尤安坐在后排，“青蛙”在他们俩中间，要被挤扁了。贝森用自己瘦弱的胳膊环住“青蛙”宽大的肩膀，“青蛙”觉得心里有些激动。这会不会就是幸福的感觉？

“你觉得‘小怪物’见到‘青蛙’会怎么样？”迈尔斯问道。棕色老爷车发动后，向后喷着气，一跳一跳地开出停车场，朝着谷源路的方向驶去。

“可能想吃了他吧。”尤安漫不经心地回答道。

“青蛙”僵住了。小怪物？怪物？他会被一只怪物吃掉？救命啊，他在内心狂喊。救命啊！

“‘小怪物’最多只会讨厌他，最开始肯定会这样。”琼斯太太笑着说道，这话在“青蛙”听来就像是在打趣，毫无同情心。

“青蛙”看着窗外绵延的威尔士山脉和道道狭窄的山谷，内心颤抖地想着，琼斯家还有一只未知的怪物正等着随时吃掉他。

到阿伯代尔时，琼斯先生沿卡迪夫路向南，开进了赛农谷。这谷既狭窄又蜿蜒，谷里的河流也同样狭窄、蜿蜒，两边峭壁零零散散地分布着几个村庄。

“欢迎来到赛农谷，‘青蛙’。”琼斯先生说道，“希望你在鄂里过得开心。”

“青蛙”想，虽然琼斯先生在家里养了只怪物，可他本人也许没那么坏。他们这会儿已经进了赛农·巴赫村。村子非常显眼，虽然一点儿也不漂亮，却让人过目不忘：它位于山谷峭壁的转接处，非常狭窄，也不过就比溪谷要宽一点儿。两壁一侧是树木繁茂的山坡，另一侧则是在山坡上错落盖着的几排房子，就像是室外剧院的石凳子，一路延伸到山顶。

琼斯家住在最顶上一排的房子里。小小的老爷车喷着气、喘息着才爬上山顶，差点在半山腰就熄火了。

“这狗狗还不得有一吨重啊。”琼斯先生从后视镜里看了看青蛙的大块头，抱怨道，“平时爬上坡没这么费劲儿啊。”

“青蛙”觉得，琼斯先生这种胖子说出这种话，真是有点儿过分。

在一座窄窄的三层矿工小楼外，他们停了下来。小楼两边是一排一模一样的房子，这里的一切似乎都是狭窄的。房子窄窄的，街道窄窄的，山谷本身就窄窄的。唯一不“窄”的就是“青蛙”、琼斯先生和尤安三个胖子。

“青蛙”和琼斯一家下车，涌到人行道上。整条街上的人几乎立刻拉开了窗帘，每回赛农·巴赫村有点新鲜事，大家都会拉开窗帘看热闹。

“你觉不觉得，大伙儿做点儿别的事儿，总好过看别人家的闲事，”琼斯先生咂着嘴说，“瞧瞧站在那儿的达尔西·摩根，正厚着脸皮盯着我们呢。到下午茶时，全村都会知道我们家有了条新狗狗。”

琼斯太太打开前门，“青蛙”小心翼翼地踏进了他的新家，好奇地四处张望。房子很破（琼斯太太称之为勉强能住人），但很干净，很像家的样子，狗狗可以在里面轻松自在地生活。他都能想象自己伸着懒腰、趴在客厅破旧的毯子上和琼斯一家一起欣赏电视上光鲜靓丽的家庭的生活的样子。他也能想象到自己和孩子们窝在凌乱的床上的样子。

“青蛙”拖着沉重的步子绕着房子走着。他觉得，这个家还行，也许得说很好。突然他意识到，他已经不在乎新家是不是像电视上那样完美或耀眼。他不必担心会打坏东西，因为家里本就没什么东西。

“带‘青蛙’去看看花园吧，”琼斯太太招呼道，“他肯定会喜欢的。”

这么说是因为房子太窄了，每一层只有两个窄窄的房间。顶层上有三个小卧室，一楼是客厅和一间小餐厅。地下室里有厨房和浴室，还有一扇门，通往陡峭斜坡上窄小的花园。花园很小，却种满了鲜花，阳光明媚。

天气很暖和，很像夏天。天气晴朗，微风从南面阵阵吹来。“青蛙”趴在谷底，享受着从地面升起的各种花香混在一起的味道。

他真的非常喜欢这个花园，四周围着一圈高高的木篱笆，越过篱笆可以看到山谷对面树木繁茂。但这些美景都没有吸引“青蛙”的眼球，他更喜欢那些花圃。太棒了，那些花圃真是太适合挖坑了。

“青蛙”在花园里走了几步，试了试土壤好不好挖。这里的土又软又黑又肥沃。他先伸出了最擅长挖坑的爪子开始刨，接着第二擅长的，然后四只爪子都飞了起来，感觉太棒了。他能在这个花园里刨出甭提有多大的坑来。

“青蛙”挖坑很有一套。根据经验，有些地并不适合挖坑。原因有很多：比如太硬了，小石头太多，或者黏土太湿了。但赛农谷里琼斯家的这个花园实在是太适合挖坑了呢。

“他在干什么呢？”迈尔斯叫道。

“挖坑呢，”琼斯先生拉下脸来，“可别让你们妈妈看见了。”

琼斯太太正在厨房里煮茶，并不知道“青蛙”在花园里挖坑。总的来说，琼斯太太比较随和，但是她没法容忍在花园里挖坑。花园是她的骄傲和乐趣所在。如果“青蛙”执意坚持挖坑的话，他和琼斯太太可得有一场冲突了。

“‘小怪物’来了！”贝森突然叫起来。

“青蛙”惊恐地跳起来，不再挖坑，突然转过身，眯起了眼睛，野性十足。一只他所见过的最大最凶猛的猫咪朝他走来，皮毛脏脏的。“青蛙”松了口气，“小怪物”不过是只猫，一只猫而已，干吗大惊小怪。

尽管如此，“青蛙”也不准备和“小怪物”对着干，因为“小怪物”相当吓人。这会儿“小怪物”发现有外来的动物待在他的花园里，很不高兴。他的毛炸了起来，比平时的块头大了两倍（平时就已经很大了），恐吓地发出不满的“嘶”声，慢慢地朝“青蛙”走来。

“友好点儿，‘小怪物’。”琼斯太太从后门里喊了一声，她喜欢家里和平安定，希望每个人都能友好相处，“这是我们的新朋友，狗狗‘青蛙’。我相信，你们很快就能成为最好的朋友。”

“小怪物”又“嘶”了一声。“小怪物”不做友好姿态，也不需要什么朋友。甚至琼斯兄妹在他旁边时都得注意点，因为他会瞬间抓狂。“青蛙”扭了扭尾巴，快速摇摆着藏到了琼斯太太清瘦的腿后。

这种懦弱的举动逗乐了“小怪物”。他嘲笑地看了眼“青蛙”，好像在说，“你这种货色不值得我费神。”然后转过身，开始清理皮毛。

“我觉得他们能相处得好，”琼斯先生说，“过段时间慢慢熟悉了就会好的。”

“青蛙”这时对琼斯家庭里的长幼强弱顺序再清楚不过了。“小怪物”最有权势，统管一切，紧接着就是琼斯夫妇。然后三个孩子长幼排列，而他“青蛙”，则在最底层。他不介意成为最弱小的那个。他从不渴望权力。他只希望有人爱他，接受他，无条件地宠溺他，而在这个家里，很多，甚至全部的这些需要已经得到了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