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古传奇·单月号(2018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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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苍天在上(二)

你方唱罢我登场。集团项目部长卢天柱认为:“江庐市建设发展集团也是受害者,没什么责任。江庐市建设发展集团每划拨一笔钱,都要经过七八个环节,一岗双责,发生事情的关键归咎于柏丽私刻了公章……集团有健全的规章制度,只是某些人没有落实好而已,没有监督好而已……下一步要在抓落实上下功夫,只有牵着牛鼻子才能好上路。”

听着听着,有人就掩嘴笑了起来。

章献平感到会议室里好像有一股力量,像蛛网,粘着所有人的目光、所有人的力量,都集中在一个地方——穆尔矢的身上。

发言的人,谈经夺席,指点江山,不是哀号,便是相互掩护,舌头是软的,狡辩倒是真的。

身为江庐市建设发展集团第一责任人的穆尔矢,只顾低头拨弄手机,并不关注会议室里的声音,似乎会议与他无关。其实不然,他是在故作平静,在用无声的语言指挥着大家,给大家发送着统一口径的信息——集体推脱责任。

眼看会议就要失控,作为专案组组长的章献平气得有些坐不住了,没等银行方面的负责人说完话,他便带着愠怒,打断了他们的话,说:“那我来说说吧,今天我和市政府童成根副市长来,是受市委朴书记和柳副市长两位领导的指示,来和江庐市建设发展集团、建设银行方面的领导,围绕‘3.14’案件分析问题、剖析原因、寻找措施的。既然是分析原因,就要全面地分析,不要局限在某一点上,否则亡羊补牢……”

章献平的一席话,让会议室变得安静起来,不过大家完全变成哑巴了,谁也不接他的话茬,让气氛显得冷漠和尴尬。沉默和哈欠一样,一般是会传染的,而且症状也愈来愈深,独木难支,他终于招架不住,有些急了。不过,他知道,让他们自己找问题是找不出来的,就像谁会说自己坏一样。这样的分析会开下去毫无意义。

于是,在气馁中,他又带着严肃的口吻说:“刚才大家已经说了很多,问题嘛也找到了一些,但关键要找出重点。这样吧,会后,集团和银行方面都好好思考,分析出案件发生的原因,并搞个具体措施出来,以防类似事情再次发生。”

问题分析会就这样被搅散了,大家都很开心。穆尔矢自然最得意,脸上却波澜不兴,一如既往的低姿态,仿佛有种春树繁花开不尽的意味。然而,等专案组的人一离开会议室,他假装的轻松便没有了,神经开始紧绷。顿时,他感到身心疲惫不堪。但他并没有急着回家,不是不想回家,而是心中有些茫然。

他随手点燃一支烟,半躺在沙发上,陷入深深的思索之中,为自己的得意之作偷乐着,这也更增加了他实施阴谋的决心。

可是,在实施阴谋这件事上,他又犹豫了。让司机老冯去干吧,显然这家伙不会同意,虽然平时表面上他对自己唯唯诺诺,可那都是因为跟着他吃香喝辣,赚得盆满钵满使然,这种人是永远靠不住的。如果让他去实施爆炸案,他一定会退缩,搞不好还会把他给卖了。他又想到了办公室主任孙鸣,随即又推倒了自己的想法,先别说他是不是什么领导的亲戚,一旦他听到让他去实施爆炸,肯定坚决不同意。这种有文化的人,是最靠不住的,他们会利用自己掌握的知识,掌握法律法规,先看看自己有没有危险,小算盘比谁都打得好。他又想到了贾勇,但也觉得不行,这人是他老婆贾容静让他提拔的,准确地说是他老婆提拔的,他只不过是个二传手。对这个人,他并不了解。他不可能去问老婆,这人靠不靠得住,也不可能自己去考察,像电影中考验谍报人员是不是会叛变那样,再说时间也来不及呀!更何况,实施这么大的阴谋,他是不可能告诉老婆的,告诉了她,她一定会反对,即使不反对,将来实施成功后,她露了馅,不是前功尽弃吗?想到这儿,他非常气馁,怎么提拔了那么多人,提拔了那么多家奴,关键时刻却没人可用呢?仔细一想,这些提拔的所谓圈里人,所谓的家奴,都是靠不住的,人家是因为你的权力而为奴,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而钻进圈子的。

思来想去,他只能选择自己干了,这是最保险、最可靠的。

门外传来敲门声,他连忙将斜躺在沙发上的臃肿身体扶正,端坐起来,说,“请进。”

进来的是贾勇,只听他说:“董事长,不好意思,这要下班了还来打扰您。”

“什么事?”穆尔矢蔫蔫地说,“不会又出什么幺蛾子了吧。”

一听这话,贾勇就噎得杵在那儿说不出话来。

“说吧!”穆尔矢说,“是不是关于柏丽的事?”

“不是,”贾勇讷讷地说,“您看看这个。”

穆尔矢接过贾勇手中的材料,表现出不放心的样子,看了他一眼,说:“啊!有这样的事?”

贾勇连忙回答:“我也是今天刚刚收到的,您看,这事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穆尔矢厉声道,“一查到底,这些吃里爬外的腐败分子!”说到激动处,还骂骂咧咧起来。

贾勇连忙说:“那我这就去查,一定查个水落石出。请董事长放心。”

贾勇离开后,穆尔矢又把他送来的举报材料认真地看了一下,心里更加堵得慌了。举报材料上说,那承包商还隐瞒着一件大事,他现在还没有查清,等查清了再向上级举报。

“什么大事呢?”穆尔矢在心里反复问着,“难道还有更大的人物也收受过他的贿赂?”

一番左思右想,穆尔矢感到头都要炸了,便将头一甩,索性不想。

回到家里,穆尔矢还感到头重脚轻。他的妻子贾容静还不知道集团出了大事,惊讶地问:“你不是出差了吗?什么时候回来的呀?”说着就把他的包接过来放到沙发上,见他闷闷不乐,又问,“出差累了吧?”

穆尔矢一屁股坐到沙发上,几乎用哭腔抛出一句:“柏丽跑了!”

贾容静一怔,好奇地说:“她能跑哪儿去啊?不就是国外嘛。”她知道“干女儿”柏丽喜欢玩,尤其喜欢到国外去玩。

“你怎么知道她跑到国外了?”穆尔矢很意外,以为她知道集团出事了。

“我哪知道?”

穆尔矢只好把柏丽卷走集团巨额资金的事说了出来。

“天啦!怎么会这样?”贾容静大惊失色,“那不就是跟贪官们出逃一样吗?”

穆尔矢捶捶头,从沙发上站起来,说:“我这是作的什么孽啊!”眼泪盈得满满的。

“这个柏丽,怎么能这样?”贾容静生气道,“这不是坑你吗?”

穆尔矢点了点头。

贾容静开始数落起来,说:“你就是不听我的话,收什么‘干女儿’,当时我就说了,你收‘干女儿’不好听,可你就是不听……”

“你还有完没完!”穆尔矢气咻咻地说。

贾容静嘴一翘,撇过身,抹了一下眼窝,开始在心里设想着丈夫可能会担什么样的责任。夫贵妻荣这个道理她懂,没有丈夫就没有她今天的一切。想着想着,她就更加担心起来,说:“快想办法啊!总不能坐在这儿等……”

“你告诉我有什么办法可想?”穆尔矢不再生气了,语气突然平和起来。

贾容静说:“你在官场打拼这些年,总有些人脉可以帮帮你吧,关键时候就得靠朋友……”

经贾容静一提醒,穆尔矢立即打起精神来,他知道,心里的魔鬼影子已经飘不过去了,现在不管怎么想,都只是在用一种臆想满足自己,还是用行动自救吧。

可电话打过去后,不是没人接听,就是人家一听,马上推托说这事真的没办法帮,仿佛彼此一下子成了熟悉的陌生人!穆尔矢不敢相信,过去一起吃吃喝喝、称兄道弟的朋友,说抛弃就抛弃他了。痛苦之际,他突然明白,人家对你的尊重,人家讨好你,不是你人好,而是你手中的权力好。

他决定先放下这件事,眼前最重要的是解决“惊涛骇浪”的问题。于是,他跟贾容静丢下一句“我出去一下”后,消失在夜色之中。

夜正浓,风拂面,一切都如平日。但是,他要在这平常的日子里,干一场不平常的事,不,是干一场惊天动地的大事。相信只要实施成功,他就可以暂时高枕无忧。想到这儿,他心里不由一阵轻松。

为了不被别人发现,一走出家门,他就来到自己的另一住处——龙山别墅。接着,他轻车熟路地将之前准备好的口罩、墨镜以及农民打扮的衣服换上,瞬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不,不像人,更像魔鬼,因为他的头发太长了,加之颧骨突出,印堂上油光发亮,俨然就是鬼。

江庐北郊自古以来就是这个城市的西伯利亚,荒野、破烂,是一些化工企业和运输企业的停车场。许多企业在这里经营一段时间后,往往因为环境恶劣,生意不佳而离开,于是留下了许多废旧仓库。精明的生意人,廉价地将废旧仓库租下来,存储一些危险物品,如鞭炮、化工燃料等。穆尔矢今天来,就是要炸毁它们,他要在江庐市引起轰动,转移人们关注柏丽出逃的视线。

他将车停得远远的,然后带上爆炸装置,借着微弱的月光,摸到一座写着“危险品”的废旧仓库前。正准备喘口气的时候,他的脚不知踩到了地上的什么金属物,发出“哐当”一声响,虽然声音很弱,却招来了几条狗,它们在黑暗中发出撕心裂肺的狂叫,向他扑来。

穆尔矢魂飞魄散,丢下手里的东西拼命逃窜。那是与死神赛跑,用尽了他一生的力气。直到回到龙山别墅,他的心还在狂跳,几乎快要钻出来。他很气馁,很沮丧,很无助,仿佛将自己置于一个大的漩涡中,不断挣扎,又不断往下沉,然后又拼命挣扎起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惊魂落定的穆尔矢才走出龙山别墅,来到大街上。路灯明亮,他却很恍惚,世界像飞起来了,凌乱、眩晕、动荡。大街上人潮涌动,人们都皱着眉,紧绷着脸,走得匆忙。他像个醉汉,在街道上晃悠着。灯影交错,路边的香樟树蔫耷耷的,仿佛到了风烛残年。当看到不远处的推土机、挖掘机在轰鸣中将一座座房屋推倒时,他忽然产生了一种联想:这是要推倒我吗?不,我不能倒!我绝不能倒……

在喃喃自语中,他渐渐清醒起来,又杀伐决断地开始疯狂拨打电话,结果一如从前。他更生气了,在心里骂道,阮梅芬,你这娘们儿怎么生出这么个混蛋女儿来?本来,一切按他的设想,作为江庐市建设集团的“一把手”,还有一年他就可以到市政协或人大去发挥余热,眼看着煮熟的鸭子飞了,他怎么不沮丧?

他有些绝望了,突然想和阮梅芬说说心里话,说说心中的惆怅和苦闷。然而,电话里传出来的依旧是“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的语音提示。

“他娘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他扯着嗓子断喝。

人最软弱的地方,是舍不得。舍不得一段不再精彩的感情,舍不得一份虚荣,还有那虚假的掌声。穆尔矢后悔了,不应该舍不得放下阮梅芬母女俩。现在他最痛苦、最关键的时候,她却丢下他不闻不问不说,还关机,多少让他感到有些心灰意冷,真是大难临头各自飞。穆尔矢也是人,也需要回报,这种回报并不是物质上的,物质上的他从来都不缺,他缺少的是心理上的慰藉和满足。他在柏丽的身上付出了太多太多的心血!

记得柏丽刚毕业时,穆尔矢还在开发区工作,阮梅芬求他,要他给女儿找个稳定的工作。当时作为副职的他,实在没有那么大的权力,上面有“一把手”和“二把手”,他又不管人事,想要安排一个好的工作,真的不容易。

可是,那时候的他正跟阮梅芬如胶似漆,她开口了,别说找个工作,就是要月亮他也得去摘呀。他无法拒绝,思来想去,还是硬着头皮把她塞进了一个自收自支的事业单位。为此,他险些得罪了“二把手”,因为他超越了自己的权限,这个越庖代俎的行动,搞不好“一把手”、“二把手”会联手把他废了。

好在他向领导汇报得及时,说柏丽是自己的“干女儿”,说这孩子真的很优秀……领导一听这话,立即明白了一切,便爽快地用吴侬俚语说:“肥水不流外人田,自己人那是要先搞好哇。”穆尔矢就这样把事情圆过去了。为这事,穆尔矢对自己的上司感激不尽,感谢他的宽广心怀,因此他还“折本”地从家中拿了两根金条去感谢领导,结果人家领导很正直,死活不要,并说:“都是自己人,这样就见外了,支持工作就是最大的感谢。”然后把他推了出来。

柏丽上班后,他也没有轻松过,为了让她从体制外变成体制内的人,在他当上县长后,几经运作,才把她变成了体制内的人,并当上了开发区的财务总监。当他上调江庐市建设发展集团后,柏丽觉得没靠山了,怕干不下去,他又答应带她到身边。当然,这时穆尔矢是心存私心的,毕竟到一个新单位,他需要自己的人。

自古朝中无人难做官,未来一直还将继续。柏丽就是这样从一个普通人完美地蜕变成了公务员,然后又从公务员变成拿年薪的国有企业财务部长。可是,穆尔矢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的一片心血终究敌不过人家的一个爱情游戏,自从和建设银行的傅强好上后,柏丽就完全对他这个“干爹”不上心了……

一夜的煎熬,让穆尔矢苍老了许多。但是,他可不是那种轻易被击倒的人,他一直认为自己智慧超群,特别在面对困难的时候,他的智慧就特别多。他决定不动声色,以不变应万变,自乱阵脚无疑是极其愚蠢可笑的,毕竟到目前为止,局面还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于是,早上起来,他重新打起精神,走进了集团办公室。想想昨天会议上的成功,他忽然兴奋起来,希望就在眼前呢。他为自己的聪明才智而自豪,认为只要心中有丘壑,凿石可垒河山。从他当村里治保主任再到县长,再到大集团的董事长,一路走来,无不与他的善于创新、计谋诡异有着重大关系。

用他的话说,没有办不到的事,只有想不到的事。就拿以前拆迁来说,别的乡镇拆不下去,老百姓不是上访大闹市政府,就是自制汽油弹搞爆炸,而他的十多个乡镇村,没有一户闹事。

穆尔矢有什么高招?你还别说,他的招数简单实用。他说他有三大优惠政策加三大招数:先同意的先拿钱,先签字的先奖励,先拆迁的先挑房。至于三大招数,就更简单,他说,人们不愿意拆迁,无非是要钱嘛,那我们政府就吃点儿亏,把钱补够、补足,补到位。

还别说,他的这几招真灵,拆迁户满意了,市领导也很满意,他的腰包更满意。一些拆迁户晚上拎着钱袋子排队上门,因为拆迁户们知道花小钱可以赚大钱。不过,穆尔矢很聪明,面对人家送上门来的钱,他深知是要不得的,于是第二天,他一转手就把收到的钱存到纪委廉政账户上。

穆尔矢的聪明才智也是经过生死之战检验的,那是他从县委书记杨塬的斗争中锻炼出来的。那时他没有太多的想法,只想早点儿从县长的位置挪到书记的位置。虽然他很想,但还算厚道,没有主动出击采用阴招去赶杨塬。可是,杨塬看出他想当书记的苗头后,就反过来对他下黑手了。

一天晚上,润得富房地产公司的副总经理缪开亮敲开他的家门,手中拎了个袋子,里面放了两条“三五”香烟。县里的人都知道,穆尔矢只抽“三五”,因为“三五”价钱不高,抽了后嗓子没痰,同时可以突出他的清廉形象。

当然,他主要还是害怕像戴名表、抽“九龙之尊”的局长那样,被好事者放到网上去。所以在平时,他装得很低调,永远只穿一套黑色西服,永远保持艰苦朴素的形象,偶尔抽一根烟也是“三五”牌。他时常提醒自己:现在和过去不同了,弄不好就会在网上被曝光,被人肉的。

穆尔矢和缪副总很熟。一番寒暄后,得知缪副总并没有什么具体来意,只是说受总经理白道泓之托,送几条从美国带回来的“三五”烟看望一下县长。穆尔矢听后,心中轻轻哼了下,想:“你们这些商人,没有一个不唯利是图!没有事大概是不会登堂入室的。”于是,他顺势礼节性地了解了一下润得富房地产公司的经营情况。

送走缪副总,穆尔矢一拎起纸袋,感觉分量很沉,顿时意识到不是几条烟的问题,便顺手拿起上面的烟,一看不得了,下面是一捆捆的人民币。

他忙朝里屋喊:“容静,你过来点一下,看有多少?”

贾容静走出来,接过纸袋一数,说:“是10万元人民币和1万元美金。”

穆尔矢一听,若有所思地看着夫人。

“你发什么愣?”贾容静问。

“虽然我帮过他们不少忙,也赚了不少钱,可他们给过我和老杨房子啊。”穆尔矢说的老杨是指县委书记杨塬。

“想那么多干吗?反正你帮过他们忙的,这么多年又没出卖你。”贾容静连忙安慰他。

“妇道人家,只知道钱,动动脑子行不行?”穆尔矢瞪眼责怪道。

贾容静辩解道:“你每次都这样紧张兮兮的,每次不都是风平浪静的!你这是过度紧张症,知道吗?”

“懒得理你,随便你吧。”

女人也许天生喜欢钱,面对白花花的银子,她们是不会放过的,这时就算丈夫再怎么耍威风,她们也不会生气。因此,一些送礼者往往把领导的夫人作为攻关对象,夫人攻不下来,就转而从领导的情人下手。

“现在不是过去了,老杨最近好像对我眼神有异样,听秘书小乔说,最近市里要调老杨去当分管农业的副市长,他不愿意,想在书记位置上直接干到岁数后,再去市政协养老。”

贾容静说,“当副市长多好,他干吗不去?”

“你们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他在这里是‘一把手’,还是市里的常委,他去当副市长了,什么也不是,上面还有市长、书记。而在县里,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连我都拿他没办法,你看从提拔干部到开发建设,哪样不是经他同意后才能办?再说了,他现在已经是副市级了,宁做鸡头,不做凤尾,这点道理你不懂啊?”

豁然开朗,贾容静眼睛睁得大大的。

穆尔矢是一个嗅觉十分灵敏的人,几十年来在大风浪中行走,没有翻船,甚至连小船晃悠几下都没有发生过,是与他有着一套自己的“预算”本领和行事方法分不开的。他做任何事情,总是不会忘记在事前用他那发达的“CPU”“预算”一下,然后在事后再用事实来回答他的“预算”,看差距有多大?出现差距的问题在哪?然后在脑子里面制定出“预案”,一旦遇到同类问题便及时应对。

有了“预算”和“预案”,穆尔矢的行事就有了他认为可行的“准则”。他的官道不出现晃悠也就比较正常了。不过,他也是一个求实的人,知道“预算”这东西不能太信,但也不能不信,意想不到的事情随时会发生。自己最多只能掌握能够把握的主动,别人怎么样,他就无能为力了,他的威力还不够大到扫平一切。

夜深了,鸟儿都睡了。穆尔矢叼着烟来到客厅里踱着步。他觉得行贿这么敏感和严肃的事情,一般都是当事人或单位“一把手”亲自送的,不会叫一个副手来送,而且数量这么大。这是因为行贿者为了让受贿者放心,一定会亲自出马,尽量减少知情人。穆尔矢越想越不对劲,会不会是老杨设的“局”呢?于是,他灵机一动,拿起手机在通讯录中找出润得富房地产公司白道泓的电话拨了过去。

电话通了,还没等他开口,电话那头便传来白道泓客气的称呼:“穆县长,你好啊,怎么有空打我电话,有事吗?”

穆尔矢没有接话,而是试探性地问:“白总在哪里啊?”

“哦,穆县长,我现在云南呀,现在国家房地产政策调控,一线城市地产不好做了,想到西部来看看有什么商机没有,穆县长有什么吩咐?”

穆尔矢一听,立即预感到问题严重。

“哦,没什么事,就是想起你这个老朋友了,问一下调控后你们房子卖得怎么样……”

“如果卖得好,我就不到外面找活了,是吧,穆县长……”白道泓笑着说。

“唉,也是,这房地产政策不知调控到什么时候,我们政府的日子也不好过啊。那你好好考察吧,回来再聊。”

挂了电话,穆尔矢闷得打开窗户,夜风一下灌进来,让他惊出了一身冷汗。从白道泓的电话中,他清楚地判断出,他根本没有叫他的副总来看望自己,更别提送钱了。

“不论缪副总出于什么目的,里面肯定有问题。”穆尔矢像受惊的麋鹿,高速运转着他的“CPU”。

“好险呀!”他果断地作出决定,“容静,明天一早你就把钱送到纪委去!不,还是存到那个3什么来着?”

“是35581”,贾容静补充道,“怎么了?”

“你别问那么多,听我的就是了。”

她不敢再多问,“哦”了一声。

那晚,穆尔矢睡得很香,因为第二天老婆说他鼾声大作。他的这种状态,是一种心理的放松。他之所以睡得香,是因为他果断英明,把事情想好了,也处理得令他自己都觉得非常满意,就像一个谍报人员成功地将一份重要情报送出去了。据说,许多贪官收到钱财后,时常做噩梦,梦到警察来抓他,就会吓出一身汗;还有人一听到警车鸣叫的声音就会高度紧张。有的贪官长期处于高度紧张之中,引发出各种病症,然后一命呜呼。可是,一旦他们被抓进大牢,反而吃得香睡得着了,这是因为压在他们精神上的沉重负担彻底放了下来。

穆尔矢的计谋诡异,还得益于他平时爱看谍战剧,他从谍战剧中学到了许多心理战术,学到了如何在关键时刻作出正确的决策。因为从谍战剧中,他懂得了作为一名合格的谍报人员,是没有“大概”、“可能”等模棱两可的判断的。失误,就意味着向死神靠近。所以,他感觉自己很成功,不仅找到了对策,还将那堆“白花花的银子”献给了国库。

坏人做一件好事叫回头是岸,好人做一件坏事是快天亮尿床。这时,穆尔矢又觉得他是一名好干部,为国家的国库作出了巨大贡献。为此,他在第二天召开的反腐败大会上,做了“算好人生三笔账,拒腐防变保清廉”的讲话。他说:“我认真阅读了廉政读物《为官别折腾》的文章,确实对我触动很大,感受颇深。我感到,作为党员干部,只有时刻算好‘形象账’、‘经济账’、‘自由账’,要常思贪欲之害,常怀律己之心,才能时刻保持清醒的头脑,走好自己的人生之路……”

现在,面对柏丽出逃的事,他虽然觉得是以前从没遇到过的超级巨浪,但他仍然相信,依靠自己的智慧,再加上一点儿运气,他是有可能转危为安的,毕竟柏丽现在下落不明,相当于是“死无对证”,他还有足够的时间来运筹……

几天后,穆尔矢刚走进办公室,贾勇就跟在他的屁股后面蹩了进来。

“董事长,”贾勇像家奴一样,不敢出大气,“我想跟您……汇报……检举的事。”

穆尔矢一脸不高兴,说:“说吧,有什么不好说的?”

贾勇于是大胆汇报起来。

“你说简单点儿,”穆尔矢不耐烦地打断他,“那个叫程潜的科长到底有没有受贿?”

贾勇忙说:“事实已基本查清,应该是有的。”

穆尔矢恼火道:“什么叫应该有?”停顿了一下,又说,“让你去查,当然是要拿出有说服力的证据。”

贾勇思索着,犹豫着,心里乱七八糟地膨胀着,不敢将调查的实情直接跟穆尔矢汇报,因为事关穆尔矢的老婆贾容静。

“说吧!”穆尔矢催促道,“你发什么愣?”

贾勇吓得眼睛一闭,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说:“那个科长不配合调查,还扬言说又不是他一个人不干净……”

“他这样说是什么意思?”穆尔矢敲了一下桌子,“难道是窝案?”

“是的,”贾勇说,“这件事可能牵扯到新亚发展公司好几位中层。”

穆尔矢一听,愣住了,眼睛睁得大大的,自己的老婆贾容静不就在新亚发展公司吗?难道……

贾勇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在调查那个科长时,人家环顾左右而言他,告诉他董事长的夫人贾容静也参与其中,意思是让他最好不要调查下去,否则大家都完蛋。贾勇不相信,认为贾容静与那承包商八杆子打不着,找了一个机会来到贾容静的单位。

那天,贾容静正好不忙,就跟他闲聊起来,从贾容静女儿在国外的生活聊到国内日新月异的发展,然后扯到房价,接着聊到新亚发展公司正在建设的人才公寓楼,问贾容静能不能跟董事长打个招呼,他有个亲戚正在那附近上班,可不可以享受一下新亚发展公司职工的待遇,从中拿一套。

贾容静一听,说这事恐怕不行,人家那公寓是专门为新亚发展公司招聘的高级人才而建的,只租不卖,怎么能随便让不相干的人去买,连租都不可以的,说得贾勇羞赧地低下头。贾勇连忙说他也就是问问,不要太当真。贾容静又说,那开发商她认识,也许可以在别的地方买到他们开发的房子,她可以打招呼便宜点儿。

一番对话后,贾勇知道贾容静一定参与了这个案子。

“那也得查下去,”穆尔矢说,“这样的腐败怎么能不查啊,中央三令五申,重拳反腐败你不懂啊!”穆尔矢说这句话是经过一番考虑的。他想早点儿把这件事处理好,显示他在维护中央权威,在反腐败斗争上毫不手软的坚定决心,进而树起他在上级党委、在集团全体员工面前一身正气的形象,尤其在柏丽出逃这件事还没有暴露他的时刻。

穆尔矢默默地抽着烟。办公室里的藤萝架蓊蓊郁郁的,遮住了他半张脸。太阳慢慢从楼后面往下坠去,只留下一片淡淡的绯红,晕染了半边西天。暮色渐渐升腾起来,一点一点地悄悄包围了他。他再也想不到,磨难,已经在未来的某处,静静地潜伏着,窥伺着。

贾勇继续僵持在穆尔矢面前不语。虽然他几次想冲动地告诉穆尔矢贾容静也参与其中,但终归那是他的假姐姐,再说他跟穆尔矢也没有达到跟贾容静那种随便说话的程度,所以不敢直接说出来。

穆尔矢顿时明白了什么。

“贾勇,”穆尔矢站起来走到他跟前,“这个案子里面是不是有什么隐情?”

贾勇的嘴唇嚅动了一下,还是没能说出话来。

“我身边的人参与了?”

贾勇摇摇头,又想反悔。

穆尔矢看出他脸上表情的细微变化,又问:“贾容静参与了?”

贾勇想摇头,但没有。

穆尔矢一怔,知道大事不好了,顺手给了贾勇胸前重重一拳,暴跳如雷地说:“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她怎么可能参与到这件事?肯定是有人想陷害我们,肯定是那人想假借贾容静来做文章搞倒我……”说到激动处,他狰狞地看着贾勇说,“怎么让你调查个案子搞成这样了?你还能不能胜任这个工作啊!”

贾勇嘟囔一句,说:“我调查过。”

穆尔矢一愣,说:“你到底调查清楚没有?干不了就别干!”

面对穆尔矢的愤怒,面对他刚才那重重一拳,贾勇在满腹委屈中,将他调查的前前后后情况说了出来。

犹如晴天霹雳,穆尔矢被霹蒙了。

贾勇连忙说:“我还会再继续调查的。您放心,一定会还大姐一个清白。”

穆尔矢阴沉的脸开始渐渐发亮了,开始找台阶下,说:“是呀,一定得还你姐一个清白,不能让人乘虚而入。你去好好跟那家伙做做思想工作,没有的事不要乱说,那是要负法律责任的,退一步说,他乱说对谁也没有好处。”说到这,他停顿了一下,“这人吧,犯了错误不要紧,只要改了就是好同志,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画龙点睛的话,贾勇当然能听明白,于是试探道:“董事长,您看这事怎么处理……”

穆尔矢说:“你去处理吧,我相信你有处理好这件事的能力!”说到这,他看了贾勇一眼,“有空去跟大姐了解一下情况,你们好好沟通一下,不要在关键时候再出什么事啊!”

“好的,董事长,我一定把事情处理好!”贾勇心领神会地说。

一个月后的一个周六上午,市委书记朴晓习第一次针对“3.14”携款逃跑案举行了市委常委会。会议听取了专案组组长、市纪委副书记章献平对整个案件的调查汇报,并宣布了对相关人员的初步处理意见:

江庐市建设发展集团财务部长柏丽,开除党籍,移交检察机关处理;

江庐市建设发展集团副总廖承诺党内警告处分,行政降职处分。

江庐市建设发展集团人事部长张江海行政警告处分。

建设银行滨江支行行长傅强交由检察机关处理。

……

穆尔矢清早出门,便被一缕阳光抱住了。近一个月没见过太阳,光芒万丈,真刺眼。他用极其奢华的语言对太阳进行了赞美:“花自飘零水自流,有阳光才有生命,有阳光才有希望……”

他仰望着天空,露出了一脸的狡笑。他已经得到了消息,被处理的人员名单中并没有他的名字!尽管这只是初步处理意见,但还是缓解了一下他精神上的巨大压力。

谁知刚进办公室,一个电话又让他心烦意乱起来。

电话是他的老情人、柏丽的母亲阮梅芬打来的。

“尔矢,怎么柏丽的电话老是打不通?”电话里的阮梅芬显得很疲惫,说话有气无力。

“你还知道给我打电话啊!”穆尔矢差点儿跳起来,厉声质问,“这些日子你去了哪里?上天堂了吗?怎么把手机也给关了?”

“我没关手机啊!哦,我来了乡下的娘家,我老娘病得不轻,已经抢救过好几回了!可能你打电话的时候,我恰好手机没电,或者是山区信号不好!”

“那你老娘现在情况怎样了?”穆尔矢压住怒火问。

“她快不行了!活不了几天了!我昨晚到现在一直在跟柏丽打电话,就是想让她赶过来和外婆见最后一面。她这是怎么了,一直关机?要是晚了的话,怕是赶不上……”阮梅芬已经在抽泣。

“这……她……”穆尔矢骂到嘴边的话忽然吞了回去,这个时候若是告诉阮梅芬柏丽卷款出逃的事,她怕是会急死呢!于是,他缓和了一下语气,说,“她不是被集团派出国了吗?电话自然打不通。这样吧,回头我想办法跟她取得联系,一旦电话打通了,就让她主动联系你,好吗?”

“好吧,只能这样了。”阮梅芬哽咽道。

“这是什么破事啊?”挂断电话后,穆尔矢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我这辈子算是倒大霉了,怎么遇到了这两个活宝!”

人生的路,很多时候是在人们不经意时发生转变的,就像穆尔矢与阮梅芬的相遇。那时穆尔矢还是乡长,阮梅芬是妇女主任。乡长和妇女主任之间似乎历来就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穆尔矢也是这样想的,也打算那样去做,因为漂亮的阮梅芬早令他垂涎了,他得想方设法把她弄到手。

机会终于来了。

这天,穆尔矢和阮梅芬一起到县里开会。

会议结束后,穆尔矢试探性地问阮梅芬:“阮主任,今晚有什么安排?”

阮梅芬笑着说:“没有啊,一切听从乡长的安排。”说话时,她还用一双迷人的眼睛觑向穆尔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