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研究(第1卷·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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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年代的时候,鲁迅对阿尔志跋绥夫发生了兴趣。较之于迦尔洵和安德莱夫,阿尔志跋绥夫的思想更有斑驳多姿的色调。鲁迅翻译过《幸福》《医生》《工人绥惠略夫》几篇作品,都很精彩。阿尔志跋绥夫的特别处是,摇摆于托尔斯泰与尼采之间,在抵抗和非抵抗中徘徊不已,最后成为厌世的作家。他在弱小者那里看到了世道的不可救药性,一再在文本里暗示自己的价值立场。可是这种暗示又常常是矛盾和困苦的。他对未来的失望也尽在笔端,以致像雾一般弥漫在作品的上空。可是这种不安里我们也能够谛听到一个远远的声音的召唤。那是作者个人生命力的回响,其文本感人的地方或许就在这里。在译过了《幸福》之后,鲁迅说:

阿尔志跋绥夫的著作是厌世的,主我的;而且每每带着肉的气息。但我们要知道,这只是如实描出,虽然不免主观,却并非主张和煽动;他的作风,也并非因为“写实主义大盛之后,进为唯我”,却只是时代的肖像;我们不要忘记他是描写现代生活的作家。对于他的《沙宁》的攻难,他寄给比拉尔特的信里,以比先前都介涅夫的(Turgenev)《父与子》,我以为不错的。(16)

说作者是主我的作家,那是会心之言。《工人绥惠略夫》阴森可怖的画面,可以证明这一切。但作者也是正义感很强的作家,他在《医生》里写一个有良知的医生放弃对屠杀犹太人的警察的医疗,则系价值观的一种诗意的表达。阿尔志跋绥夫常常把人物放到极端的无路可行的地方,拷问着人心,在极度紧张里放射出自己的思想。鲁迅对《医生》的评价很高,译过之后,他深切地说道:

在这短篇里,不特照例的可以看见作者的细微的性欲描写和心理剖析,且又简单明了的写出了对于无抵抗主义的抵抗和爱憎的纠缠来。无抵抗,是作者所反抗的,因为人在天性上不能没有憎,而这憎,又或根于更广大的爱。因此,阿尔志跋绥夫便仍然不免是托尔斯泰之徒了,而又不免是托尔斯泰主义的反抗者,——圆稳的说,便是托尔斯泰主义的调剂者。(17)

鲁迅在这里看到了作者的矛盾,但这一矛盾却带来深刻的精神冲击。一切思想都不能解决现实的问题,作家面临的是理论无法解释的一切,于是便犹豫,甚至偏离理性之轨。《医生》是良心的闪动。在压抑的氛围和死亡的气息里,主人公选择了与统治者对立的方式,结局是那么感人。医生面对屠杀犹太人的警察,明明知道可以救治他,可是看到惨烈的景象,心向着弱小者,便扬起了医德。这个看似极端的选择,却有正义的精神,那是一般作家难能为之的文本。

另一作品《工人绥惠略夫》,无疑是一部恐怖主义之作。小说写到了被迫害者的复仇,以血迹洗刷罪恶的选择给人是抑郁的感觉。作品通篇是沉闷的空气,人们之间的隔膜、冷漠,像霜一般冻着人心。对复仇,鲁迅是赞成的。可是对无辜者下手,则问题重矣。鲁迅对滥杀无辜是警惕的。他在谈到《工人绥惠略夫》时这样说:

《工人绥惠略夫》的作者阿尔志跋绥夫是俄国人。现在一提到俄国,似乎就使人心惊胆战。但是,这是大可以不必的,阿尔志跋绥夫并非共产党,他的作品现在在苏联也并不受欢迎。听说他已经瞎了眼睛,很在吃苦,那当然更不会送我一个卢布……。总而言之:和苏俄是毫不相干。但奇怪的是有许多事情竟和中国很相像,譬如,改革者,代表者的受苦,不消说了;便是教人要安本分的老婆子,也正如我们的文人学士一般。有一个教员因为不受上司的辱骂而被革职了,她背地里责备他,说他“高傲”得可恶,“你看,我以前被我的主人打过两个嘴巴,可是我一句话都不说,忍耐着。究竟后来他们知道我冤枉了,就亲手赏了我一百卢布”。自然,我们的文人学士措辞决不至于如此拙直,文字也还要华赡得多。

然而绥惠略夫临末的思想却太可怕。他先是为社会做事,社会倒迫害他,甚至于要杀害他,他于是一变而为向社会复仇了,一切都是仇仇,一切都破坏,中国这个破坏一切的人还不见有,大约也不会有的,我也并不希望其有。(18)

这里透露出鲁迅对极端个人主义的态度,也能够看出他对无政府主义式的复仇的保留意见。阿尔志跋绥夫的作品价值在鲁迅看来逊于托尔斯泰和果戈理。但却有现实的意义。鲁迅觉得他所展示的题材里有我们个性主义的精神本色。在四处灰暗的时候,什么才是占据我们精神的灯火呢?阿尔志跋绥夫的作品似乎有这样的情思的涌动。但是他是尼采和托尔斯泰思想的破碎的组合者,那些美丽的瞬间还有着邪毒的东西。鲁迅清醒于此,知道哪些可取,哪些要抵制。他后来转向对马克思主义者的文本的关注,或许也是对自己当年过于钟爱阴郁的文本的警惕。

在整个俄国文学作品的翻译里,阿尔志跋绥夫是个关键性的人物,他衔接了知识阶层的两极,鲁迅通过对其跨越而进入到新俄文化的历程。在同路人作家未进入鲁迅视野之前,这个俄国作家的选择使鲁迅看到了旧俄作家自身的矛盾和不可克服的困顿。然而即便是这样的作家,鲁迅以为中国也十分稀少,那原因是视野的不太开放和认知的局限性。鲁迅后来意识到,高尔基、法捷耶夫的价值可能更高于那些旧俄的作家,因为他们把另一种光泽折射到自己的文本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