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宗棠:家书抵万金(下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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玖拾壹


| 1868年(同治七年)三月初一日



与孝威


孝威览之:

战事尚为顺利,诸将士忠奋异常,此国家深仁厚泽所致,非统帅能激厉之也。贼势剽锐殊甚,遇坚军则转瞬即不见踪迹,遇瑕军则有隙即入,亦不及招架,非长毛所能。淮军自命熟谙情形,而郭、杨十六七之战传闻异词,询其逃去之卒,颇悉其概。尔不可以此告人,恐闻者勃然,嫌隙必开矣。尔年轻学浅,无阅历,凡事以少开口、莫高兴为主,记之,记之。

各军云集,兵勇骚扰颇甚,而直省民风之凶狠尤世所罕闻。吾忧杀机方动,未能骤止也。道途劫杀之案日出日奇,尔将来南旋须候我谕,断不可大意,亦不可坐轮船。

尔如赴会试亦可,但不必求中进士。功候太早,本无中理,且科名亦易干人忌也。谢伯庶常天性纯笃,每言及国事艰难,辄涕泗交颐,所谓“袁安之每念王家,自然流涕也”。其人学行可为尔师。

同乡中会试寒士可暗地查明告我。手此谕知。

孝宽主事照可领回,此次尔亦可捐行走。


三月初一夜正定行营此是来往第三次也  






左、李矛盾为什么越积越大





在这封信里,左宗棠向儿子透露了一个军事机密:李鸿章的淮军出了乱子,部将郭松林、杨鼎勋在1868年农历二月十六、十七日前线剿捻时“传闻异词”。

“传闻”是什么?“异词”有哪些?左宗棠似乎颇有顾忌,点到即止。他还提醒儿子:知道就可以了,千万不能外传;话要是传出去,自己跟李鸿章就不好合作了。如此讳莫如深,历史真相潜于水底。今天我们要了解这段历史,只能从相关人物的史籍中寻找答案。



一、“传闻异词”查证于郭松林


淮军将领郭松林,字子美,湖南湘潭人。1856年(咸丰六年)跟从曾国荃,因战功陆续提升为把总、守备。1861年因攻打安庆有功,再升为游击,赐号“奋勇巴图鲁”。稍后又被提拔为参将。1862年(同治元年),李鸿章组建淮勇八千开赴上海,郭松林部正在上海,根据属地管理原则,归江苏巡抚李鸿章调遣。

1866年,剿捻前敌总指挥曾国藩因旧部已经解散,命令郭松林回湖南再新募士兵,开赴德安剿捻。郭松林东山再起,一口气打下应城、云梦、皂河、杨泽;但追到臼口时中了埋伏,被打中脚,于是请假回湖南养伤。

1867年,郭松林再回到战场。

其时,曾国藩已经退居二线,以顾问身份,协助学生李鸿章剿捻。李鸿章将郭松林部命名“武毅军”。

左宗棠所说的“传闻异词”,按图索骥,只能从“武毅军”的相关史籍中寻找。

《清史稿》对“武毅军”的历史如此记述:“七年(1868年)春,西捻犯畿辅,松林败之安平,再破之茌平。自临邑筑长围至马颊河,松林偕潘鼎新、王心安守之,败贼於海丰,追至德州,历十六昼夜,斩捕过半。”这里说的全是战绩,没有“投诚、通敌、哗变、滥杀、弃城”之类的字眼,看不出破绽。那么,杨鼎勋那边有破绽吗?



二、“传闻异词”查证于杨鼎勋


杨鼎勋字少铭,四川华阳人。1852年(咸丰二年)应募从军,隶属湖北按察使李孟群,初战因打汉阳有功,被提升为把总。1857年,调入霆军,归属提督鲍超统带。其后一路提级,历任千总、都司、游击、副将、总兵,赐号“锋勇巴图鲁”。

1866年,杨鼎勋接朝廷命令,调赴河南剿捻,因在朱仙镇打胜首仗,被提升为浙江提督。

关于杨鼎勋这段时间的历史,《清史稿》这样记载:“驰援畿辅,破捻匪於安平,追至杨家村,降贼酋张志清。偕郭松林击贼浚县大邳山,又败之卫辉,阵斩贼酋王建瀛、熊八,擒悍贼何士喜、周久於龙王庙。”

照样看不出任何问题。

再查《清史稿·本纪二十二·穆宗本纪二》,则如此记录:


  “二月辛巳,官军复渭源。癸未,命恭亲王节制各路统兵大臣。戊子,回匪复陷宁条梁。己丑,回匪窜伊克沙巴尔,官军击退之。褫赵长龄、陈湜职,遣戍。壬辰,陕军复宝鸡。癸巳,滇军解镇雄围。迤西回陷楚雄。乙未,豫、皖各军败张总愚(张宗禹)于束鹿。庚子,左宗棠、李鸿章等军剿贼,迭破之。”


所谓“传闻异词”,在这里照样连影子都看不到。什么原因?想来是“历史宜粗不宜细”。但历史的细节与真相,就这样永远湮没。若不是左宗棠在这里提起一笔,我们压根想不到要在这里打个问号。据“询其逃去之卒,颇悉其概”一句,大约可以推测为“弃城逃跑”。笔者据其他相关人物的书信,可以确证其中一点:李鸿章此次向朝廷汇报,有夸大军功的事实。



三、曾、左、李“剿捻战术”比较


左、李因战事积怨,鸿沟日深。相互指摘的根本原因,在于战略侧重点不同。

比较同以钦差大臣身份督师剿捻的曾、左、李三大主帅,战略、战术各异。战略上,曾国藩主张“以静制动”,左、李则同时主张“以动制动”。战术上,曾国藩主张“守营以静,以壕为兵”,左、李各有不同:左宗棠主张“长围圈剿”,李鸿章主张“扼地兜剿”。

曾国藩“以静制动”,被动防守,剿捻两年,捻军越剿越大,实践证明失败。

失败的根本原因,在于曾国藩因循守旧。他以前擅长的“扎硬寨、打死仗”的霸蛮办法,面对长于骑技、惯于游击的捻军,已经完全失灵。毕竟,这是一种“土气”的搞法,敌人变了,自己死守不变,难免失败。

左宗棠与李鸿章在战略上无疑都比曾国藩高明。但左、李的战术,却各具优势,难分高下。

左氏战术上主张“长围圈剿”。这是一种“大气”的打法,方法是:将敌人全部包围起来,逐步往中心地带挤压,毕其功于一役。这种战术与楚军的特点有关。楚军取胜首凭胆气,捻军骑兵优势已被车营破解,士气又输一筹,“长围圈剿”,让敌军成为瓮中之鳖。

左氏“长围圈剿”战术之前最成功的案例是1866年初在广东嘉应州与太平军发起的最后一战,一举打败汪海洋九万余人。

但“长围圈剿”要执行到位,有两大难关需要克服:一是战线千里,怎么凭有限的兵力,将敌军全部包围?二是包围敌军之后,怎么顺势痛快淋漓将其全歼,让四面楚歌的敌军无法突围?

这就需要事先全部计算清楚。

左宗棠的策略有二:一是慎战,不轻易打第一枪,以免打草惊蛇;二是事先考虑各种意外,像列数学公式一样,将各种可能性全部列出来,提前找出应对办法。

左宗棠自述其战术思路是:“先察险夷地势,审彼己情形,而以平时所知将士长短应之,乃能稍有把握。其中有算至十分而用之七八分已效者,有算至七八分而效过十分者。”

左氏这种战术的高明之处,曾国藩在左宗棠出山之初早就看出来了,他概括为“细密”。曾国藩曾以钦佩的语气说左宗棠用兵“谋划之密,远出国藩与胡宫保之上”。既然知道左宗棠的好处在哪里,曾国藩为什么不学习呢?是因为做不到。左宗棠的方法不但考验智商与胆量,还需要有大量的经世致用的“实学”垫底,曾国藩的天赋与擅长面不在这儿。

“长围圈剿”不单是繁重的体力活,更是繁杂的脑力活。是以每逢大战,左宗棠邀集幕僚、将领,通宵达旦开夜车,“每发一兵,须发为白”。

李鸿章凡事着眼灵活性,他在战术上主张“扼地兜剿”。方法是:尽量避开战前的繁重与繁杂,侧重战场讨巧。也就是说,两军对阵,他尽量不跟敌军面对面,硬碰硬,而是借助地利与武器两大条件,将敌军诱惑或驱赶到一个易攻难守的地方,再全部包围起来,彻底剿杀干净。

为达到这一战争目的,除需要充分借助地利优势之外,李鸿章还需要强化装备,所以他充分利用外国的先进技术。淮军仿效西式“洋枪队”练兵,将小枪队全部改为洋枪队,同时成立了“春字营”炮队。经过李鸿章的辛苦经营,到1865年,淮军每营均配备洋枪约四百支,全军洋枪共计超过两万支。

因新式武器精密,难以操作,李鸿章又专门雇了一批外籍军官进行指导,他凭借江苏富庶的财力,打造出一支中国当时最“洋气”的现代化军队。

比较而言,曾国藩的“土气打法”已然过时,而左宗棠与李鸿章的战术各有千秋,很难说到底谁高谁下。但要命的是,两人相互之间都不买账,李鸿章的“洋气打法”与左宗棠的“大气打法”,具体操作时又多有相左。谁也说不服谁,所以经常在书信中会争得面红耳赤,就差要见面打架。



四、左、李之简单比较


左、李之间的差别到底还有哪些呢?

两人都采用西方先进武器。左宗棠并不反对新式武器,他只是反对精密武器。理由是,士兵都是粗人,武器不能太精,上战场打仗又不是搞科学研究,所以武器要以“操作简单”与“有杀伤力”为标准。毕竟,战争胜负的决定因素在人心,而不单纯依靠武器。

同治皇帝朝服像

说简单点,左宗棠持“人才决定论”;李鸿章则反过来,主张“武器决定论”。

比较来看,李鸿章的思路也没有错,他适合建设现代化军队;左宗棠的观念,强调人心与士气,则抓住了军事学根本,放到任何时候都不会过时。

战术不同,不相与谋。楚、淮两军遂形同水火。

但淮军的问题此时正在日益暴露。因李鸿章过于强调技术,又主要依赖地利与武器,导致“人心”与“士气”成为短板。淮军本多来自游民,军纪松弛,无可避免出现将士大面积“痞子化”,这恰恰是重纪律、重操守的左宗棠不能容忍的。左宗棠任事刚直,眼里容不得沙子,因此总想找机会整李鸿章一下,当面告诉他正确的治军之道。于是,西捻军一灭,左宗棠马上举报他放跑了西捻军首领张宗禹。

关于两人的战略、战术、军纪、武器,笔者非军事专家,仅陈述部分事实,供读者参考。

但笔者认为,左宗棠因论人时每有“完人洁癖”,他由批评淮军军纪扩大到否定其军事能力,有些过头了。淮军在军纪方面肯定存在左宗棠指出的那些问题,但战斗力还是比较强大的,毕竟剿灭捻军的第一功臣是李鸿章。如果淮军真如左氏说的那么不堪,“皖军多收捻余,战不足恃”,则不可能取得那么多的胜利。

抛开战略分歧、战术成败不论,就官品来说,李鸿章就远远不如左宗棠了。据说李氏身后为子孙积累了两千万两白银的遗产,信史的记载是一千万两。如此高额巨款,没有数十年如一日的殚精竭虑与挖空心思,难以积累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