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鸟:丁绍光艺术范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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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在采撷美的路上接受充电

丁绍光动手作画的时候,村里的大人们总会把围在画板周围的小孩们赶开,像赶开蚊虫似的。

草茂林密的西双版纳,蚊虫比小孩多了许多倍。不能效仿傣女能把整个身体藏进水里,他作画的时候,就常常把宣纸裹在腿上,遮在裸露的脚背上。对隔着覆盖层也开口照咬不误的偷袭者,他一时挪不出巴掌来,就用画笔顺势拍打几下,笔上是墨汁,身上便有了黑点;笔上是颜料,身上便有了亮色。不多久,纸上有了图画,衣上也有了图案,丁绍光就像穿了一身“迷彩服”似的。四个月后,张仃院长带着一组青年教师也来到西双版纳采风。在这片美丽神奇的土地上与老师相聚,他真是激动万分。丁绍光从一个美术学生的视角向老师汇报生活的感受。这就是日后丁绍光所说的:“那段时间我很着迷,跟张仃介绍也不免带了艺术性。我说,艾尼山上有一个民兵,整个是个方块。脸是方块,身体是方块,蹲在那里是个方块,站起来也是个方块。”张仃听了很激动,说:“好,咱们现在就去画那个方块。”结果翻山越岭从清早走到天黑,很不容易到那把人请来以后,民兵坐在那,张仃一看,吸了一口气,说:“怎么小了?”其实那个人并不小,一米七八的个子,身体强壮。张仃当时是处在一种艺术的状态之中,他想象的方块像山一样。张仃铺开宣纸,一边画,一边口中念念有词:“真是越画感觉越大!”一个小时后,一幅夸张变形、由小方块组成的大方块,一个如天神般威武不屈的英雄好汉,离纸而活脱……

橄榄坝山寨之一

过了几天,丁绍光又去面见张仃,他告诉院长:这橄榄坝方圆几十里漂亮的傣族姑娘真不少,有一个经常出现在他画板前的,他却一直没敢画。张仃决定亲自去看看。

“赶摆”是傣族姑娘倾巢出动的日子,在美女如云的农贸集市上,张仃一眼就看出丁绍光介绍的那位“非常可爱的小傣族”。打开画夹子,铺好宣纸,围着天生丽质的小玉娟,老画家转了一圈又一圈。“当时张仃以夸张变形的手法和强烈的色彩,摸索着自己新的现代中国画的风格。‘毕加索加城隍庙’把东方与西方、古典与现代、具象与抽象结合在一起了。”50多年前,张仃所做的努力,对于学生是具有示范性的。在丁绍光的记忆里,张仃那个时候在画变形,比袁运生后来的变形变得多多了。笔墨很泼辣,颜色对比很强烈。围着小美女转了几圈,他最终是怀着一种不忍暴殄天物的慈悲心怀把宣纸又收进了画夹……

其时,住在橄榄坝上成天忙着收集创作素材、满脑子“毕业作品”构思的丁绍光,一心难以二用。在凑近北京学生画板前“围观如睹”的人群中,不请自到的来客是村子里的“贵人”——满肚子是歌、是诗、是历史的傣家歌手“老赞哈”,和群群飞来、大人们赶也赶不开的傣族小孩子们。年方二八的玉娟姑娘总站在不远的竹楼前,静静地看着“迷彩服”周围每天都有的热闹。知道姑娘的芳名叫玉娟,丁绍光想不起是什么时候悄声从身边的人群中探听来的。她不时在竹楼边闪露一下的倩影,丁绍光却是什么时候也能想起来的。当时同在一块平坝上,是近距离;日后天各一方,虽同在一片星光下,是远距离。隔着远远的距离看,那美丽的发光体就越加璀璨夺目了。“真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傣族小姑娘呵!”30多年后的丁先生,住在美国洛杉矶比佛利山庄,为此还在喟然长叹。

丁绍光在20世纪60年代能在现代中国画坛旗手般的人物亲自引领下迈出最初的几大步,是他的幸运!


在采撷美的路上,橄榄坝——西双版纳三大坝子之一,是一个以美丽著称的地方。80个寨子安在坝上,家家都以铁力木、山花果、仙人掌做围栏,自成一方天地。传说佛祖释迦牟尼从坝上走过,百姓以土产白布铺在地上迎佛祖走过。佛祖将粗布卷起送还百姓,称赞这坝子平坦如毯。

坝子几乎每天都在青年丁绍光的习作上留下美的投影。老乡们早已成为老朋友,上工下工的过路客成了“观光客”,三五张人物素描是一次小画展,七八张风景写生也可展一回,丁绍光画到哪里,“个展”就在哪里自动揭幕。人家的目光在画上,画家的目光左顾右盼在观众脸上。日后亦是如此。

乐意让人欣赏艺术成果,艺术家像蓄电池接受充电。橄榄坝的男女老少用于画的评语,以“像”或者“不怎么像”作为标准。他们高兴的是依香的竹楼、屋后下到溪边浣衣、汲水的石级画得“像”,他们从画中认出来了。丁绍光交叉着双臂抱在胸前,喜滋滋地看着老乡们脸上的表情。

那一座在这一地区名声不小的“缅寺”被人从画中找出来了,老阿婆挤到丁绍光跟前,说她的孙子正在庙里修行,还俗回家还得两三年——傣家男子年少时的必修课,总有几年是要住到寺里去学和尚念贝叶经的。

有人认出画中的三棵棕榈树,是他家门前的。有人认为画中的凤尾竹是岩罕屋后的。丁绍光素材中的“刺绣”“织锦”是很容易让人一眼就分清谁是谁的。道理很简单,傣女刺绣上的几何形色面多用来表现具象的东西,绣花、绣日月星,绣山、绣孔雀翎,爱啥绣啥,针线上自然吐露出各有所好,色彩一般不讲究协调,随心所欲,凭感情办事,认为该突出的地方,该呈现热烈、刺激审美效果的部位,总是尽可能多地集中出现鲜艳夺目的色彩。傣族“织锦”和“刺绣”一样好辨认,看上去虽然是抽象的几何形色面,但也没脱离具象的东西,各有取舍,各有择重,哪家是哪家的,当然一眼就看得一清二楚。丁绍光对临摹是十分用功的,也是舍得花时间的。在北京出发前,他才着迷地临摹过厚厚一本1961年新出版的《印度尼西亚民间雕刻》,以修长为特点的人物造型,可以说在他的南行途中,画中人还不时以优美的姿态在眼前舞蹈一阵子哩。

燃起一支金沙江牌香烟,顺手又给老乡散过一圈云南产的、当时价值人民币二角九分钱一包的平民香烟,丁绍光过瘾似的在一旁继续看老乡们观画的表情。

橄榄坝村舍

橄榄坝寺庙

在祭祀活动中,在节日的大青树下,一碗米酒下肚,开口就能唱上好几天的“赞哈”老爹,丁绍光戏称他们是“西双版纳大学教授”。敬重他们犹如学生敬重张光宇、张仃、庞薰琹、吴大羽……老爹一见丁绍光临摹的几幅岩画、壁画,恍然大悟。从那身汗渍雨污、色彩斑斓的“迷彩服”领口处钻出个怒发冲天的脑袋,日后画友们戏称“黑色火焰”的满头硬发,此时更像钻出森林的刺猬。这些绘在紫红色山岩上的原始图画,或是动物,或是植物,或是半人半兽的巫师或神灵,或是日月星辰以及一些奇特的符号或图腾,“老赞哈”当然能解释,像揭开一层薄雾似的道出深藏的玄机。如他们曾教丁绍光认识云南少数民族妇女腰系的围裙上总绣有石榴、葫芦一类多子动植物,是对女性创造爱与美的生命赞歌,是与民族崇拜母性的古风有关一样。“老赞哈”只三言两语便揭开岩画上的迷雾,“学生”眼前顿时幻化出古老民族生命和灵魂神秘的影像。临近大学毕业的他,对原始绘画的热爱,准确一点说,更偏重于对原始绘画超自然的神秘性和象征性。

云南沧源岩画

解读岩画上的宗教符号容易,但总让也只有“像”与“不像”两板斧的“老赞哈”很难说清楚究竟谁比谁美——岩画在临摹中被丁绍光有意添上了色彩。

岩画极为原始、古朴,基本上是巫术祭祀活动的产物。祈祥避灾的主题,决定了在天堂地狱的幻影中,必须使向往幸福生活的人们获得精神上的满足。画的本身因此也成为崇拜的对象。丁绍光对“老赞哈”唱诵万行史诗的记忆力深信不疑,他能够在脑海里复印下岩画上的一切,没想到这一切中竟然包含了色彩的浓淡。他所说的“不像”“不完全像”,正是某些他认为应该强调的部分,像少数民族服饰特意在领边、袖边、前胸、衣摆,甚至裤脚边配五颜六色一样,提亮了岩画上的某些部位。他不过是现炒现卖,试了一回而已。在某些风雨剥蚀的地方,他试着加了一点阴影,增添一点环境中的旧时氛围,看能否制造出一种时光消逝的感觉。在场的观众毫不手软地亮分,对提亮了的色彩说喜欢、说好看;对用暗影制造一种藏匿着已消逝时光的效果,大伙儿说不好看、说不喜欢。每遇之,心常窃喜,平静下来之前,丁绍光又有了新的不平静……

丁绍光入迷地爱上了橄榄坝。

丁绍光在橄榄坝也逐渐成了让人入迷的北京小伙子。比较同时代那些到过西双版纳猎奇的文化人,傣家人之所以能很快将他从搞摄影、拍电影、收集民歌的匆匆过客中区分开来,不是靠一身着装奇异的“迷彩服”,而是在弯弯曲曲路上他是走得坦坦荡荡、正正直直的人。从第一眼看见这个面对一棵大树就可坐下来画上一天的年轻人,“不敢正视你”却“注视在心里”的傣族姑娘玉娟,“心为青春的爱而跳动”。丁绍光当年的画——一个学生的实习作业,并不能出任牵引妙龄少女芳心的“红娘”。玉娟姑娘任凭女性的直觉鉴赏画,初中文化帮不上太大的忙,只能说与西双版纳乡亲们同在那个说“像”或“不像”的务实水平上。或者看过画,她不留只言片语,只在嘴角浅露一弯笑。

玉娟姑娘不懂,橄榄坝的观众都不懂。丁绍光这一时期准备的创作素材中画了一些变形的东西。毕业作品的构成形式,一直纠缠着他。

他画“傣式露天浴场”上,少女们伸出水面的秀颈;

他画婴儿摇篮边,年轻母亲弯曲的背影;

他画“赶摆”路上,头戴竹笠的“小卜少”优美的侧影;

他画林中,因采果收获喜悦而让人感觉伸长的手臂;

他画伫立船头盼归的少妇,满头是夕阳拉长的金线,他感觉那金线是让思念拉长的……

他的笔触很少从正面描绘傣女的脸部,不是因为东方人的脸庞较少一点凹凸感,犹如缺少起伏更显光洁的月面,而是他看过太多的日落日出时呈现的田园牧歌,傣女们优雅身姿是贴在蓝天上的剪纸。婴儿之所以能熟睡在母亲的怀中,那是因为心贴心的关系,此时女性的背为庇护婴儿的甜梦,俨然似遮寒避暑的一面墙。丹顶鹤对高天远处的向往,是用伸长的脖子倾吐的;少女的思念与向往,何尝又不是仰面引颈对天述说的?希望支撑着的身体,因此成为人生最美的雕塑。

来日能感动人的,必定是你今日先受感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