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PREFACE
不确定的回答
马立安 吴文媛
应吴文媛女士之邀,为银湖沙龙出品的合集《我们的社会》联合作序。我理解,一般说来作序人不仅要对书中的所有文章有深入的阅读和理解,同时更应在总体上对所有这些内容给出一个大概的综合评判,以便读者在开卷之初便能形成对本书的期待或质疑。但在这册冠以“我们的社会”的沙龙话题合集里,这样一种概要好像很难做到,这里说的“社会”似乎更像是一口大锅,只要是发生在其中的,就都能杂烩在一起。不过,这种情况倒也不一定是坏事。我是学人类学出身的,在美国的图书馆圈里有一个玩笑,称那些无法分类或实在无类可归的书,都可以放在人类学的架子上。于是你能看到星相学和轮盘赌的研究和记录相安无事地并排而立。而我对这种分类上的宽容与判准上的多元也一直感觉很受用。
我还想举另一个例子,在西方社会科学兴起的早期阶段,社会学和人类学是壁垒森严的。社会学研究被看作是对“我们的社会”的研究,对象是当代的西方社会,而人类学则是研究“他者”的社会,一般都是殖民地的欠发达社会。这个标准被建立起来,其实体现了西方知识界的偏见与狭隘。最终这些建立在偏见上的区隔被许多优秀的学者与他们的著作打破,如今人类学不仅被用于研究西方社会以外的社会,也被用来研究西方人自己的社会。社会学也一样,不仅是“我们的社会学”,而且也会是“他们的社会学”。从社会学和人类学的历史进步上我们能够看到一种启发,这就是皮埃尔·布迪厄所说的,“在社会科学领域,认识的进步意味着对认识条件的认识所取得的进步。”这些进步体现在我们经常要回到原先的研究对象上,对加之于其上的主客观的关系重新进行思考。
一个图书管理员对一批不好分类的图书强行加入某种秩序,这样的事常常就发生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我们习惯以为这样的处理会提高识别的效率,但有时非但不能奏效反而会引发更大的困惑。放到社会学的观察和研究里,这样一种对“既定的习惯”的质疑常常会带给我们一些意想不到的惊喜或者沮丧。拿我举例来说,我可以说是美国的一种典型的移民——“企业移民”。每当我父亲晋升或改变工作时,我们就要搬到新地方了,就这样我学会了不定居的生活方式。小学五年级,我们从加利福尼亚搬到了新泽西州,在那里住到高中毕业。然后又离开了,去外地上大学,又出国留学做研究。如今我住在深圳。有人问我:你是哪里人?有时简单地回答:美国新泽西州。但是偶尔我还要讲一讲搬家的故事:我出生在加利福尼亚,在马里兰州开始上小学,在新泽西完成高中,然后在佛蒙特州上大学,在日本工作,在德克萨斯州学习人类学,然后来到深圳。其实,我在深圳定居的时间,已经用去我小半辈子了。几年前,我父母离开了新泽西州搬到北卡罗来纳州。所以大约二十年,我没有回去过我出生和童年的家乡加利福尼亚。那你认为我是哪里人呢?如此一来,对中国人习惯说的“老家”,我有没有呢?
那么假如我们不说老家,而以目前待的地方作为“认同”的根据,那我算深圳人吗?其实比起1500万深圳人来说,早在1995年就常住此地的我应该算老深圳人了。我所见到的“第一眼深圳”是一个蓬勃发展的工业城镇,雄心勃勃,监管不强。当时还有二线关,那是个受轻蔑的边界。因为另一个边界隔离的是香港,一个被当作人间天堂的城市。我目睹了非正式的定居点聚落向高速公路和高档商场的国际大都市的转变。我记得地铁如何把曾经分散的定居点系统化。2004年12月28日第一条地铁线开通前,从深圳大学到“市里”至少需要90分钟,没有特别的需要我通常不去那样“遥远”的地方。虽说我在深圳住的时间是这样长,但是每次有人问:你是哪里人时?我仍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聊聊这些见闻,来证明我住了足够长的时间。听完后也有人调侃我是老深圳,我看得出来他们的不认同,因为外国人怎么能当“我市”的市民呢?不过也有些人了解了我丈夫是天津人之后,会认同我这个老深圳人。他们用传统的性别定义来回避外国人能否属于“我市”这个问题。毕竟,我在中国还需签证,也没有在深圳买房子,所以严格说,我真不是个深圳人。那么,问题就来了,如果我不是一个深圳人,也不能回到新泽西的家,那我到底属于哪里?
开始我说“我们的社会”这个题目难住了我,是因为在需要说清楚一些所了解的社会的“真实情况”时,究竟该如何表述却成了问题。我自己的经历已能窥见一斑。现在来看看定义下的“社会”是如何表述的?
“社会”是共同生活的个体通过各种各样关系联合起来的集合。所有的这些关系都被称为“社会关系”。例如,人类最主要的社会关系包括家庭关系、共同文化以及传统习俗。社会关系包括个体之间的关系、个体与集体的关系、个体与国家的关系;还包括群体与群体之间的关系、群体与国家之间的关系。群体的范畴,小到民间组织,大到国家政党。国家在实质上是以一方领土为界限的大社会。个人与国家之间的关系就是个体与大社会之间的关系,而个人与世界的关系就是个人与人类整体社会之间的关系。由此看来社会是个体存在的最基本层面,这让我想到生态学中关于表土的描述,表土是生态系统的基础,无数的分解者肥沃了表土,提供了万物生长的养分,表土以下的无机土,则是完全无助于万物生长的。而表土能形成并起到滋养作用的关键,是时间。表土每形成1厘米,需要100~400年的时间。那些低下的、基本的和毫不绚烂的生态本底,像极了我们要定义的社会。正像这个本底很容易被破坏一样,我们的社会本底也容易被忽视和破坏,理由常常是为了建设更高尚的社会。可是,被重置的同质化人口就像地表以下的无机土,这种土只有土的形态,无法分解出营养,不能滋养万物。这种土壤往往先出现害虫,自然界似乎倾向于通过腐殖质去改良它。那么“腐”是什么?就是让事物有活力的能量转化,这转化极可能就是我们希望在这个合集中发现的蛛丝马迹,毕竟,当我们面对“大千世界”的“万千法相”时,最先打动我们的不是定义,而是差别。
银湖沙龙关于社会的话题,我们从未甄选过,也不曾刻意安排某个方向,这么多年下来,竟然有了这么丰富多样的议题集册,百味杂陈,仿佛泥土该有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