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创宗的学说渊源
法藏创立华严学说和华严宗,是佛教在中国流传约七个世纪后出现的宗教现象,是7世纪中国思想文化背景的产物,是以《华严经》学说为主,融合其他佛教派别的思想,并在中国传统注经思维、整体思维的影响下相互沟通、综合调和的思维成果。法藏创立华严宗是为了批判性地统一当时佛教各宗派和新旧异说。他的思想广博丰富,内容复杂多义。他并非从单一方面去吸取思想源泉。法藏创宗思想的学说渊源,主要来自被推崇为至高无上的《华严经》的思想及华严先驱学者的思想,尤其是地论派的思想,同时也吸收了诸如摄论派、《大乘起信论》、《密严经》、《楞伽经》、《法界无差别论》、《般若心经》、《十二门论》,以及唯识宗、天台宗等思想。
一、《华严经》——法藏立教的宗经
法藏早年致力于学习和钻研六十卷《华严经》,无师自悟。后撰《探玄记》,大力阐发《华严》义理。晚年又参加八十卷《华严》的翻译,在翻译过程中,又对《华严》义理进行发挥。法藏的佛教思想、观法、判教以及表述方式,首先来源于《华严经》。《华严经》是法藏创立华严宗的思想基础。
《华严经》有“经中之王”、“佛经之母”的美称。按照佛教传统的说法,此经是释迦牟尼成道后在菩提场等处,借普贤、文殊等显示、赞颂佛陀的因行果德,后结集而成的。共有上、中、下三本,下本十万偈,中本四十九万八千八百偈,上本的偈多如“世界微尘”。经的内容无比高深,先由龙王藏于海底,后龙树从龙宫偷出下本,才流传世间。从佛教经典翻译史和文献史来看,《华严经》在我国长时间译出的是别行译本,是独立译出的小品单行本。最早是东汉支娄迦谶译出的《兜沙经》,相当于《华严经》的《如来名号品》。姚秦鸠摩罗什重译的《十住经》,即《华严经》的《十地品》。据法藏在《华严经传记》卷1中说,迄至唐代,此类别行译本就有三十五部之多。注49据此,近代学人一般认为,《华严经》不是一时一地的产物,而是若干相关散本的汇集。又,东晋末、刘宋初的六十卷译本,和唐的八十卷译本,两者相隔二百七十多年,原来又都来自于阗。《华严经·诸菩萨住处品》还提到我国的清凉山(山西五台山)和那罗延窟(山东牢山),说明此经的编纂地点离我国不远。此外,除《十地品》和《入法界品》外,迄今尚未发现《华严经》的梵本。龙树的《大智度论》所引用的《华严》类典籍,也只是《十地品》等几种零部。据此,近人推断,《华严经》可能就是在于阗编纂成形的。
《华严经》的内容和结构有着鲜明的特点。全书分七处八会(或七处九会),天上四处,人间三处,天上人间,人神交杂,组成一个整体,体裁近于我国后出的章回小说。《华严经》以佛的境界为对象,发挥佛境本是众生心地所具有的理论。书中大量运用形象的表述方法,杂以寓言、比喻、神话等,极富想象力。全经的哲学中心思想是,基于“法性本净”的观点,阐明一切事物本性同一,性空不实,由此进一步推论一即一切,一切即一,宣扬无尽缘起、圆融无碍的理论。《华严经》与其他经典不同,它用“海印三昧”来说明宇宙的本来面目注50,说释迦牟尼在海印正定中,宇宙万事万物像海水一样地被凸现出来,不仅是世间的森罗万象,甚至地狱天国、诸佛净土,横遍四方,竖穷三际,一切万有,无不印现。又,一滴海水具百川之味,万事万物的关系也是如此,一即一切,一切即一,相即相入,平等和谐,互不相碍,无尽圆融。由此形成无限广大又互相圆融而没有个别区分的大法界。法藏把《华严经》这种宗趣概括为“因果缘起,理实法界”注51。“因果”即万象,“理实”即本体。本体与万象圆融自在。法藏据此用理事、一多来阐述《华严经》的思想:从“事”来看,万物各有差别,从“理”来说,圆融无碍。“一”中包含了“多”,“多”中包含了“一”。法藏通过抽象的佛学范畴的探索,以沟通一切对立面的圆融关系,从而构成了独特的基本哲学学说。
与上相关,法藏还特别提倡圆教思想。这种思想是导源于《华严经·入法界品》。《入法界品》讲述了善财童子参学求法的故事。善财参学的“善知识”有五十多位,世称善财五十三参。这些善知识不仅有菩萨、天神,还有普通的和尚、居士,世俗的王者、长者、医生、女人,甚至还有外道、婆罗门、仙人等。这实际上是调和佛教内部各派学说,沟通佛教与教外的思想,协调僧侣生活和世俗生活的反映。这种包容一切、吸收一切、调和一切的立场和方法,对于法藏的以圆融无碍为特征的宗派思想影响甚大。
法藏思想中的一个重要内容是,认为世间万事万物都是主体的心造的,那么众生解脱的关键就应在心上下工夫。这个思想也是《华严经》观点的改造和发挥。该经卷第十九《夜摩宫中偈赞品》第二十有云:
心如工画师,能画诸世间,五蕴悉从生,无法而不造。……若人欲了知,三世一切佛,应观法界性,一切唯心造。注52
世间万事万物原本性空,万事万物呈现为有,就是心的所作所现。心如工画师一样,能画各种事物。若果人想了知三世一切佛,就应当观照法界性,都是心造的。经文是强调众生的迷悟在心。法藏据此不仅提倡重视修心,而且引申为宇宙万事万物都是心的创造。
又如毗卢舍那佛被华严宗奉为本尊,这是和《华严经》对毗卢舍那佛的推崇分不开的。《华严经》首次把毗卢舍那佛作为“法身”佛的形象加以崇拜。“法身”是佛法的神格化。毗卢舍那是光明普照的意思,也就是“日”即太阳的别名。毗卢舍那佛能于身上任何部位放出无限光明,使诸菩萨见到十方世界十方诸佛。也就是说,毗卢舍那佛犹如太阳,是世间光明的普照者。毗卢舍那佛的光明能照遍、渗透一切,一一光中现出无数菩萨,进而呈现无数佛土。这样,其他的佛就都是毗卢舍那佛的体现,或是他的“化身”,或是他的“报身”。化身是应化之身,报身是修行功德所得之身。释迦牟尼作为佛教的教主,也被降为毗卢舍那佛的一种化身。从法藏的生涯来看,他特别重视灵异,一再显示宗教奇迹,极富神道色彩。对毗卢舍那佛的崇拜是法藏这种神奇信仰的需要,也是法藏颂扬最高神秘法力以统摄世间与出世间的需要。
在著述的形式方面,法藏也继承《华严经》的表述方式。佛经通常喜欢用“恒河沙”即印度一条大河的沙子来比喻无限多的观念,《华严经》不满足于这种比喻,它采用“佛刹微尘”来形容无限多。一佛刹为一佛教化的世界,相当于三个大千世界。佛刹微尘即三个大千世界粉碎为微细的灰尘,其数量更是远远超过恒河的沙子了。这表明《华严经》和法藏都具有极高的想象力。《华严经》还喜欢用“十”这个数量词,有“十住”、“十行”、“十地”、“十忍”等名目,以十句式表述经文。这种把一个问题分为十个方面加以陈述,以“十”来表示和谐和圆满的方式也为法藏所沿用。法藏往往用十法门来展示他的理论架构,以表十全十美,圆满无瑕。至于《华严经》的寓言、比喻、灵异等形象化的表述方法,法藏也在撰述和说法中出色地加以运用。
二、地论学——法藏学说的直接来源
地论学是关于研究、探索《十地经论》的学说,研讨这种学说的僧人,称做“地论师”。从学统的相承来说,法藏正是北朝以来地论学系思想的继承者。
《十地品》是《华严经》的中心部分,十分重要。关于法藏的因果关系、心的作用、六相圆融等思想的渊源,书中均有所展示。至于《十地经论》阐述的关于心识的理论,尤其是把传统的“十二因缘”说变成“一心(阿黎耶)缘起”说,更对法藏思想的形成发生过重大影响。据史载,《地论》是在北魏时由菩提流支和勒那摩提等人译出,但这两位译者的观点并不一致,影响所及,他们的弟子分别创立了两派地论学。师事菩提流支的道宠立北道派,从学于勒那摩提慧光(468—537)创南道派。地论学一度支配了北方的佛教思想。其间,慧光对于《十地经论》的传播作用最大,对于后来法藏创宗的关系最为密切。慧光有知名弟子道凭(488—559)是一位大学者。道凭的弟子灵裕(518—605)德高望重,影响颇大。灵裕的门人渊(544—611)是终南山至相寺的祖师,渊门下有智正(559—639),法藏的师父、华严宗二祖智俨正是接受智正系统,阐扬华严学的。地论师南道派是法藏学说的源远流长的师承系统,法藏重要哲学思想的源头,正是从终南山流衍下来的。
在地论学系中,对法藏影响最大的是慧光和智俨。慧光是精通《华严》、《地论》和《四分律》的大师,对《华严》极为推崇,曾作注疏,现残存《华严经义记》一卷。据法藏《华严经传记》卷3记载,智俨投身智正门下,研习《华严经》,但“炎凉亟改,未革所疑”注53光统即慧光,因曾任北魏僧官“国统”,故名。智俨是阅读了慧光的文疏,别开新境,才真正对《华严经》有所领悟:体会到《华严》在全部佛经中的最高地位(“别教一乘”),《华严》所讲的是缘起说(“无尽缘起”)。这是华严宗的思想核心,是智俨阅读慧光的《华严经疏》领会所得。这为法藏所继承,并且深刻地决定了法藏的思想主旨和方向。上面提到,法藏在《华严经探玄记》中,把《华严经》的宗趣归结为“因果缘起,理实法界”,也是直接受慧光思想的启发。注54慧光《华严经疏》立三教判,即渐说、顿说、圆说三教,渐说中又分三乘,实际上也是五教说。智俨据此立名目不太固定的五教说,法藏又重新加以组织,成固定、具体的五教说。慧光的思想直接或通过智俨而影响了法藏的思想构成。智俨作为法藏的门师,对法藏的影响也是至为重要的,智俨的著作如《华严经搜玄记》(经的简单注释)、《华严孔目章》(提示全经的大纲)、《华严五十要问答》(阐释经的要义)和《华严一乘十玄门》(立十玄缘起说),都是集中讲述《华严》思想的,都为法藏所直接继承。智俨十玄缘起说就是法藏在《华严经探玄记》、《华严五教章》等文中阐发十玄的依据。《华严经搜玄记》和《华严五十要问答》所阐释的六相说,后来也为法藏所发挥。
华严宗的宗派相承,据载为杜顺(557—640)——智俨——法藏,法藏后为澄观(737—838,一说738—839)——宗密(780—841)。法藏是三祖,杜顺是初祖。此说始于宗密。这是肯定杜顺经智俨而和法藏存在着华严传承关系。但是近代以来,中日两国一些佛教学者对于这种说法提出质疑,并由此而产生了很大分歧。一种是坚持华严宗人的传统说法,一种是否定杜顺初祖说。分歧是由于对杜顺的生平和著作的不同看法而形成的。杜顺,原名法顺,因俗姓杜,改为杜顺。史载杜顺是个禅者,颇有“神德”,被称为“神僧”,时人盛传他有多种神异事迹。关于他和智俨的师徒因缘,法藏在《华严经传记》的智俨传记中,是这样说的:
(智俨)年十二,有神僧杜顺,无何而辄入其舍,抚俨顶谓景(智俨父赵景申)曰:“此我儿,可还我来。”父母知其有道,欣然不。顺即以俨付上足达法师,令其顺诲。晓夜诵持,曾无再问。注55
文中以神异的笔法记载智俨的出家因缘,并说杜顺只是把智俨交给达法师,且是“曾无再问”。从中不见杜顺和《华严》学说的关系,也不见杜顺与智俨的传授关系。又题为杜顺所作的《华严法界观门》和《华严五教止观》两书,前者全文见于法藏的《华严发菩提心章》中,后者大部分见于法藏的《华严游心法界记》中,是后来经澄观、宗密的疏解,才确定为杜顺所作。据此,一些学者怀疑不是杜顺的著作。可以说,杜顺的华严宗初祖的地位问题,迄今仍无定说。在传承华严学方面,杜顺和法藏是否有一脉相承的关系,殊难论定。
三、摄论学、《大乘起信论》等——法藏的重要学说渊源
法藏的师父智俨,很重视地论学,同时也向摄论师法常(567—645)求教,重视《摄论》和著名的摄论师昙迁(542—607)的学说。摄论学派是因研究《摄大乘论》(简称《摄论》)而得名的。《摄大乘论》系印度无著所著,世亲作《摄大乘论释》,南朝梁陈时真谛译出,着重介绍印度佛教大乘有宗的唯识学说。《摄论》注56把佛教区分为小乘、大乘和一乘,又把大乘作为不定乘,分为声闻、缘觉和菩萨三乘,合为五乘。这种说法实际也是智俨判教思想的来源之一。智俨的判教是融会了地论和摄论两家而成的。又,智俨的著作如《华严孔目章》就引用昙迁的《亡是非论》。摄论学对于智俨和法藏的影响也是很显著的。
《大乘起信论》是一部以如来藏为中心观念的、为发起大乘信根而作的大乘佛法概论。自南朝末年以来,传习愈来愈广。华严宗人智俨、法藏、澄观、宗密都各有疏记,法藏有《起信论义记》五卷、《起信论别记》一卷。法藏所作的《义记》,是最为后人所重视的《起信论》注疏之一。法藏重视《大乘起信论》,并深受影响。他的重要学说,如性起学说、妄尽还源观都直接受到该论的启发。
此外,法藏对于《密严经》、《楞伽经》、《法界无差别论》、《般若心经》和《十二门论》等佛典,也都用心进行钻研,作过注疏。这些经论的前三种属于真常唯心的思想系统,宣扬绝对不变的本心、本性、真理、本体的存在与作用,后二种是属于性空系统,强调万物本性空寂。这些都对法藏哲学思想的形成和构造产生了一定的影响。
四、天台宗、唯识宗——法藏判教思想的重要来源
法藏力图把当时各种新兴的佛教宗派的学说熔冶于一炉,所以一面批判其他宗派的理论,一面又吸取其他宗派的说法,尤其在判教方面,法藏更是直接吸取天台、唯识两宗的主张。天台宗有五时八教说注57,法藏以小、始、终相当于天台的藏、通、别,圆教照旧,又取天台的顿,组成小、始、终、圆、顿五教。法藏又有十宗的说法,这是吸取唯识宗的判教而成的。唯识宗创始人之一窥基在《妙法莲华经玄赞》卷1和《大乘百法明门论解》卷上有八宗注58之说,法藏十宗的前六宗的名目和唯识宗所说的完全相同,第七、八两宗改变了名称,内容一样,另加二宗,合为十宗。
此外,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视阐释经典义理的注经思维,中国传统哲学的主导思想——天人合一和知行合一的观点,不可能不对“生寓东华,精详汉字”注59的法藏不发生影响。可以说,法藏是继承并综合以往印度和中国的佛学研究成果,以及中国传统文化的某些思维成果而创立新的华严宗思想体系的。
法藏整个思想体系的两大中心支柱是“别教一乘”和“法界缘起”,这也是体现法藏思想特征的基本内容。由这两个中心出发组织其他学说,形成了华严学的巨大理论架构。“别教一乘”讲《华严经》的义理是独立于三乘(声闻、缘觉、菩萨)之外的,因而与判教有关,并与五时十宗相结合,从而组成为法藏学说非常重要的部分。“别教一乘”的中心义理是“法界缘起”。“法界缘起”,是阐述对宇宙万有的看法,是法藏的宇宙论和本体论学说。法藏着重举出“三性同异”、“因门六义”和“缘起十义”三门以构成法界缘起的原理;举出“六相圆融”和“十玄无碍”二门以阐明法界缘起的内涵。法界缘起的基本思想是宣扬宇宙万物统统互为因果,一物为因,万物为果;万物为因,一物为果。万物互为缘起,互为依存,相即相入,圆融无碍,重重无尽。这是法藏学说中最富理论色彩、哲学意义和思想价值的部分。“法界缘起”的理论是与其人生理想论(“行果论”)相联系的,由此又涉及佛性论、行位论和佛身佛土论。法界缘起论和行果论又都是与观法相联系的,法藏提倡的主要观法是“法界观”、“十重唯识观”和“妄尽还源观”等,体现了法藏的认识论和方法论的思想。以上所述是法藏思想体系的总体逻辑结构,以下是上述内容的分项论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