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源、产权与秩序:明清鄱阳湖区的渔课制度与水域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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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鄱阳湖”之名的由来

在正式讨论鄱阳湖的形成之前,有必要对“鄱阳山”这一地点进行梳理和考证。这是因为明清时期有大量史籍记载,“鄱阳湖”之名的出现与“鄱阳山”有着直接的联系。这一经典表述最早出现在《大明一统志》中,“鄱阳湖,在鄱阳县西四十里,即《禹贡》彭蠡也,延袤数百里,隋以鄱阳山所接,故名”,[15]随后嘉靖《江西通志》及其他各类文献大多沿用此说。[16]然而,其中又以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中的记载影响最广,现摘录如下:

鄱阳湖即彭蠡湖,在南昌府东北一百五十里,饶州府西四十里,南康府城东五里,九江府东南九十里,周回四百五十里,浸四郡之境……自隋以前概谓之彭蠡,炀帝时以鄱阳山所接,兼有鄱阳之称。大业十二年,刘子翊讨鄱阳贼林士宏,战于彭蠡湖,败死。[17]

上文提供了一个关键信息,即鄱阳湖在隋以前称为“彭蠡湖”,在隋炀帝时“彭蠡湖”扩展到了“鄱阳山”,从而兼有了“鄱阳湖”的名称。在顾祖禹看来,事情似乎已经很清楚,“鄱阳湖”之名始于隋,其由来则源自“鄱阳山”。如此一来,“鄱阳山”这一地名尤为重要,只要能够确定它的地理位置,就可以知道隋时鄱阳湖的范围。

令人不解的是,《大明一统志》和嘉靖《江西通志》中,在“鄱阳山”条下又说“鄱阳山,在府城西北一百十五里鄱阳湖中。初名力士山,唐改今名”。[18]可以发现,“鄱阳湖”与“鄱阳山”两条记载前后存在明显的矛盾,既然“鄱阳山”之名在唐代始有,那么隋代以“彭蠡湖”接“鄱阳山”而有“鄱阳湖”之说就难以成立。张文认为这是“没有根据的误传,记载就容易自相矛盾”。[19]这种看法有其合理性,但这类历史记录的出现,应有一定的缘由,并不能简单地视之为“错误”。对于“鄱阳山”,《读史方舆纪要》有更为详细的记载:

鄱阳山,府西北百十五里鄱阳湖中。初名力士山,亦名石印山。《三国志》:“孙皓天玺元年,鄱阳历陵有山石文理成字,吴人谓石印封发,天下太平。”《江表传》:“历陵有石山临水,高百丈,其三十丈所,有七穿骈罗,穿中色黄赤,俗相传谓之石印,即鄱阳山是也。”历陵,今九江府德安县,孙吴时山盖当二县之界。[20]

上述资料显示,明清时期的“鄱阳山”,在饶州府城鄱阳西北一百一十五里的鄱阳湖中。另外,“鄱阳山”在过去还有两个别名——“力士山”和“石印山”。其中别名“力士山”与《大明一统志》的记载相同,而“石印山”则是《读史方舆纪要》新添入之名称。从《读史方舆纪要》的记载文本看,《江表传》中就出现了“鄱阳山”之名,而《江表传》系西晋人虞溥所著。然而,《太平寰宇记》“石印山”一条称:“按《江表传》云:历阳有石山临水,髙百丈,其三十丈所,有七穿骈罗,穿中色黄赤,俗相传谓之石印。”[21]很明显,《读史方舆纪要》中“即鄱阳山是也”实为顾祖禹所加,并非《江表传》原文。同时,《太平寰宇记》中也并无“鄱阳山”的记载。据此,清人许鸣盘认为《太平寰宇记》“记石印山,而不记鄱阳山,则为一山可知”。[22]而事实上,在明清史籍中,人们大都做了类似的理解。

然而,如果“石印山”与“鄱阳山”确系同一座山,那么鄱阳山“唐改今名”之说就存在问题。其原因在于,如果唐代既已有“鄱阳山”之名,那么北宋初期的《太平寰宇记》就不会继续以“石印山”条目记载此山。在隋唐至北宋初期的地理志书中,都未见“鄱阳山”之记载。直到北宋中期的《元丰九域志》,始在鄱阳县“古迹”[23]下载有“鄱阳山”,这是目前见于史籍最早的记载。[24]结合下文可知,此时“漫涨”的湖水已在四望山至长山一带将都昌和鄱阳分隔,今天的长山已与都昌陆地分离,遂被土人或行舟之人称为“鄱阳山”。在地理志书中,“鄱阳湖”之名最早出现在南宋的《舆地纪胜》中。因此,从二者在史籍中的出现时间看,“鄱阳湖”由“鄱阳山”而名的说法似乎是成立的,只是时间上尚有疑点。

清代鄱阳人李正瑜为此还专门写有《鄱阳山辨》一文,认为“鄱阳山”即强山,理由是鄱阳山“去城西北百十五里鄱阳湖中”,[25]而强山“在立德乡去西南六十里”,[26]然“按水程饶治至都邑之周溪镇百二十里,注百十五里者大近,六十里者大远,当于其间取之”。[27]从距离上判断,“鄱阳山”应该位于鄱阳县城至都昌周溪镇之间。再则,李氏指出,在饶州城西北鄱阳湖中,“小小数山之外,更无一山,所谓鄱阳山者,正不见有何山也,玩注初名力士山,力士云者,强之义也。强山又名狂山,狂惟力士多有之,则强山之即鄱阳山也无疑”。[28]由上可知,李氏认定“强山”即“鄱阳山”,主要基于以下三点证据:其一,在空间距离上,“鄱阳山”与“强山”的位置大体相同;其二,在饶州城西北鄱阳湖中,没有一座山叫“鄱阳山”;其三,从字义上看,“力士”与“强”同义,二者也应该是同一座山。

除此之外,李氏还对“鄱阳山”之名的由来进行了说明,“然称为鄱阳者,疑是别于都昌山而言之。四山,古鄡阳县治,注详鄱志古迹,今属都昌,荒烟蔓草,邱墟之瓦砾存焉,固都邑东南之尽境也。当是其土人与泛舟往来者,见强山巍耸于湖中,指而目之,曰此鄱阳山也,则一山而又改一名矣,流传日久遂忘其故”,[29]即之所以称“鄱阳山”,是为了区别于都昌县的山而以县名作山名。四山,即“四望山”,古鄡阳所在地,也是都昌东南的边界。由此,可以肯定的是,“鄱阳山”这个地名形成的时候,此山还没有完全处于湖中,其东南面必定还与鄱阳县陆地相连,但是“漫涨”的彭蠡湖水已把此山与都昌县境分隔。否则,从距离而言,此山离都昌县更近,而离鄱阳县更远,但却不叫“都昌山”,原因即在此。

在道光《鄱阳县志》中,李正瑜指出:“穿凿之家以山擅一邑之名,不求其实属何山,志于全境诸山之后,标一鄱阳山,而不着其所在之乡,其为漫笔也,可知矣,后之修志者宜正之。”[30]可以想见,在李氏之前,对于“鄱阳山”究竟位于何处以及实属何山等问题,前人也一直没有弄清楚,而是简单地把它登载于鄱阳各山的最后,仅载有它离饶州城的距离,而没有载明它的具体地理方位。尽管李氏已告知后来志书编纂者应改正这一局面,但就在道光《鄱阳县志》中,修志者似乎并没有采纳李氏的意见,将“强山”和“鄱阳山”视为一山记载,而是照旧分列登载,只在“鄱阳山”条后标注了“邑人李正瑜有辨见艺文”等字。[31]由此可知,县志编修者并不把李氏的考辨当作定论,而是仅作读者参考。而后,同治《鄱阳县志》只将“长山”替代了“强山”,但照旧把“长山”和“鄱阳山”视作两山分列记载。[32]可见,迟至清代同治年间,“强山”与“鄱阳山”是否同为一山,依然存在分歧。

不仅如此,同治《鄱阳县志》连道光志书中的《鄱阳山辨》一文也未收入,这颇让人不理解。尽管如此,结合今天长山的地理位置,李氏《鄱阳山辨》还是很具有说服力的,无论从逻辑上还是举证上,“鄱阳山”最有可能的就是“强山”(今长山)。然而,直到20世纪末,依然有学者误把鄱阳县附近的“莲荷山”视作“鄱阳山”,并结合前引《读史方舆纪要》关于“鄱阳湖”隋代源于“鄱阳山”之记载,认为“鄱阳湖大水面形成于公元400年前后,为距今约1600年的年轻湖泊”的结论,[33]不仅与张文结论相差甚远,也难以令人信服。

关于“鄱阳湖”之名源于“鄱阳山”的说法,最早的记载出现在南宋王象之的《舆地纪胜》[34]中,而后大量明清史籍和地方志书沿用此说。然而,值得注意的是,《舆地纪胜》既没有给出“鄱阳湖”因“鄱阳山”而名的具体时间,也没有其他任何关于“鄱阳山”的记载。正如上文业已指出的,迟至《大明一统志》才开始出现“鄱阳湖”因“鄱阳山”而名的确切时间记载,同时也在“山川”中有了“鄱阳山”的条目。由此可知,那些声称“隋代”鄱阳湖就以“彭蠡湖”接“鄱阳山”而名的记载,大多都是出现在明清时期,而未见载于唐宋史籍。很有可能的是,明清史籍和地方志书在沿用《舆地纪胜》记载的同时,又对此进行了“时间”上的“考证”,从而就有了“鄱阳湖”之名形成于“隋代”的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