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的父辈
我的父亲原本不是河东人。他的祖籍是本乡大南庄村人,姓陈。说来他这一生实在是可怜,因父母去世早,连什么时间出生都不知道。只知道属马,生于1930年。陈家几个老年人说他是冬天生的,父亲在世时说就定到大年初一过生日吧,这样也好记点。
父亲这一辈人弟兄三个,姊妹四人。他排行老三。民国三十二年左右(大约1943年),父亲十三四岁时,爷爷带他到晋南一带讨荒。走到霍州灵石富家滩时,爷爷在一个日本人开的煤矿找了一份活计,干了没有多久,一病不起,最后客死他乡。父亲那时年龄尚小,在老乡的帮助下,挖了一个土坑,上边压了一块大石头作为记号,草草把爷爷埋葬。新中国成立以后父亲和大伯还去找过尸骨,因平整土地,加之记忆方面的原因,根本找不到爷爷的尸骨。那地方因为在煤矿附近,地下到处埋有死人。大伯和父亲按迷信说法,在地里烧香磕头,口中念念有词,根据风向随烧纸滚动的地方,铁锹翻下去随便捡了几块骨头背回老家重新安葬,也算作对死者的安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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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姊妹四人(右上为我父亲)
父亲跟随爷爷逃荒期间,叔叔大概只有十岁左右。逃到襄汾县(原叫襄陵县)南辛店镇刘庄村境内时遇到一户赵姓人家,家中无男孩,就把叔叔收留,从此叔叔改姓为赵。定居襄汾。
爷爷死后父亲一人又往回逃,大概是1946年夏,走到临汾城郊有个叫东洼沟村时,一户王姓人家,家中比较殷实,土改时划成分为富农。王家早想雇佣一个长工,苦于找不到合适人选。父亲那时虽说瘦小,但精神尚可,人小还有点力气。同父亲一块逃荒的还有一个阳城人,年龄不知有多大,但瘦骨嶙峋、无精打采。王家只要一人,最后选定父亲。王家对父亲很好,留下的第一天,找了一个大锅给父亲洗了个澡。第一顿饭不叫父亲吃饱,怕把他撑着。从此父亲留在了王家,由姓陈改为姓王,名字也由全富改为全福。(我想这一点不是有意的,晋南人富和福发音差不多,父亲又没有文化,写成什么算什么)在王家一干就是五年。由于父亲人本分老实,干活勤快,在那个村名声落得很好。王家很喜欢父亲,准备给父亲修房子,找对象。但后来的形势发展出现了变化。
1948年解放临汾时,晋城去了不少参战的,有战士、也有支前民工。战争非常残酷,双方死伤都很大。父亲所在的那个村停放了几十口棺材,都是战死的我方人员。其中不少是晋城人。解放临汾后晋城去人领尸体,其中有下村去的人。父亲在那个村替解放军看尸体,领尸的人听父亲说话带有晋城腔,问及什么地方人,父亲说是晋城人。具体那个村他记不清,但他记得他父亲叫什么,家门口有棵什么大树。领尸人是个有心人,也是一个热心人,他把这个信息带回了晋城。我大伯这个人很好,他比我父亲年长四岁。爷爷逃荒时没有带他,他留守老家,两个弟弟走失之后,大伯为此很伤心。新中国成立后他逢人就问,四处打听,希望能找回失散的两个弟弟。领尸人不经意间的信息使大伯看到了希望。1949年冬天,那时临汾到晋城还没有通公路,大伯稍加准备,冒着风雪骑马走了好几天,先到临汾城姑姑家落脚。姑姑比父亲年长两岁,嫁给了本村马姓人家,姑父有手艺会小炉匠,带着姑姑走乡串户,最后来到临汾城落了脚。先是在一个小五金厂干活,新中国成立后公私合营,姑父就成了二轻系统的正式职工。新中国成立初期各企业普遍缺人,姑姑被政府安排到二轻企业临汾鞋帽厂当了工人。东洼沟村离临汾城不到二十里路,但姐弟俩谁也不知道谁在哪。大伯来后着实又让姑姑高兴了一阵。第二天一大早大伯、姑父、姑姑就赶到东洼沟,见到父亲不用人介绍(因为父亲他们弟兄三人样子非常相像)姊妹三人抱成一团,痛哭流悌,泣不成声。其情其景感天动地,在场人无不为之落泪。大伯执意要带父亲回去,王家深明大义不便强留,小住几天,父亲告别相处几年的父老乡亲,含泪跟着大伯回到了晋城,回到了生他养他又离别了多年的老家。
值得一提的是东洼沟姓王的人家,因为对父亲很好,父亲在世时常常念叨这户人家,新中国成立以后还多次去看过这位老人家。“文革”期间,因为王家成分不好(那个时代唯成份论),在村挨批斗,红卫兵来信向父亲调查材料,我那时已经十一二岁,正在上高小,可以写个信。父亲非常认真地让我凭着良心告诉红卫兵,王家没有欺负他,而是在快要饿死的时候收留了他,他感激王家。因为这封信,王家免受了不少皮肉之苦。1970年我同父亲第一次出远门到东洼沟时,王家老汉还健在,提起当年那封信,老人抱着我老泪横流,夸奖感激不尽。我又一次体会到人的一生还是要多办好事,不办坏事,好心总会有好报的。
父亲回到晋城,不仅了却了大伯骨肉团聚的心愿,而且了却了另一心愿。父亲有一姑姑(也就是我后来的奶奶)嫁到了河东,姑夫(也就是我后来的爷爷)是一个农村干部,膝下两个女儿,没有男孩。土改时分了不少土地。河东的这个爷爷后来准备南下,不知什么原因没有去成,留在了太原公安部门工作。家里无人耕地,就想把这个侄儿要过去。父亲一生逆来顺受,最听大伯的话。大伯让他到河东,他毫无怨言就去到河东。在他20岁时又改陈姓为张姓,给他姑姑正式顶了儿子。
叔叔的情况也很悲惨,不到十岁就给了人家,什么也记不得。好在我大伯这个人寻找弟弟的意念很强,不找到弟弟誓不罢休。那时晋城一带小炉匠很多,几乎村村都有这种人,而且大多数都在晋南一带活动,走乡串户,是最好的寻人者。大伯利用这种优势到处托人打听叔叔的下落,最终靠小炉匠的打探,在襄汾县刘庄村找到了叔叔。那时晋城到临汾已经通了车,大伯和父亲坐汽车到侯马,再转火车到临汾,还是在姑姑家先落脚。姑姑、姑父、大伯和父亲骑两辆自行车(姑父和我父亲会骑自行车)在距离临汾不到五十里的地方找到了叔叔。离散十几年大团聚,四人抱成一团,姑姑哭得死去活来,谢天谢地谢祖宗,天不灭人,兄妹四人总算活着见了面。在临汾小住一二天,叔叔因为已改姓赵并已成家,不能再回晋城。四人又一次痛哭流涕含泪告别各奔东西。好在都知道了下落可以互相通信,特别是叔叔和姑姑距离较近,往来从此增多,几乎每周都见。
这就是我父亲的一家,兄妹四人,大伯姓陈,父亲姓张,叔叔姓赵。天各一方,常思念不相见。历史造就了这么一种家庭悲剧,也是一种社会悲剧。每当我们后辈人想到这些都为之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