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实的人们
李凌、黎勤是很令人难忘的一对夫妻。李凌的妻子黎勤是云南石林人,也是联大学生,看得出当年是很漂亮的一个女孩。
黎勤说:“他死乞白赖的,我把你作为一个小兄弟,你倒把我给看上了。”李凌说:“她人好,长得很美,功课好,进步好。”
李凌是一个资深的“地下党”,广东人,属于特别老实憨厚、真诚执著的那一类南方人。“一二·一”斗争最尖锐残酷的时候,他与王汉斌并肩战斗,打退敌人进攻。但是他不幸还是被划为“右派”。
我带摄制组到他们家去。他就把他自己的著述,翻译和编的那些东西,一厚本一厚本的,都从床底下装皮鞋的盒子里搬出来给我们看。他酷爱学问。
当年,李凌是西南联大《现实》壁报的主编,和王汉斌共事。在众多有才华的进步同学中,他能当上主编,可见其人。
我说,你们怎么还像西南联大一样,书啊什么的遍地放。
其实我知道他们的坎坷,李凌被打成“右派”后,妻子一直陪伴和相信着他。能够重新回到北京,他们已经很满足了。
家太小了,沙发就放在床头。他看报纸时,仿佛是将自己塞进去的。但是他非常自然,非常愉快。夫妇俩的精神状况都非常活跃,亲热,安之若素,比很多豪宅华室中的人们有滋有味。这个狭小的单元房,在北京真是太普通、太平民了。而令我感到吃惊的是,他们两个说:“嘿,一点都不小,就在上个礼拜,有十来个联大的老同学来集会,有外地来的。王汉斌夫妇也来了,就在这个小单元里,吃饭、聊天,大家非常愉快地欢聚了一次。”我一看,这怎么坐十几个人?我们摄制组进来都嫌挤,还在这儿欢聚?
这令我和摄制组深深感动。在这个聚会中凝结了太多的内容、太多的感情、太多的品性。他们有着如此牢实的友情与信念,如此牢实的爱情与家庭,还怕什么房间狭小?他们是令人羡慕的。那时的人们都很牢实,那时结成的缘分都放在人们心底,不为世俗所动摇。
后来不久黎勤就去世了。这次采访留下了她最后的讲述:
女同学自己单独活动很少,一个是我说的小一点的宿舍,一个就是图书馆。同宿舍的女生一起去、一起回来,特别是大一、大二的时候。到大三,集体活动就少了。大三一般都有朋友,再一起上图书馆不行,一吃完晚饭男朋友就来了。传达室的女播音一喊“某某小姐有人找”,这就知道是谁找,拿着书就出来了,一起去上图书馆。
当年他们这一对,恋爱就是读书,一块儿读。
你要单独谈恋爱呢,一般就是去逛逛公园。聊天的内容大部分也是学习,聊得很有兴趣,学习都是应时的,或者讨论一本书。拉着伴,挽着手走。一般都是到村户,村户人不多,要不就是星期天,那纯粹是休息了。
障碍是存在的。因为地域不同,开始相互看不起和不信任。
父母不知道。父母要知道就要反对了,父母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嫁给外地人。大量沦陷区的人到云南以后,他们看不起我们云南人,觉得是“老滇票”。(“老滇票”是云南富滇银行发行的省内纸币,当时相对中央银行的法币要低值。用这个外号来讲云南人,是贬低。)云南人就在街上揍,说:你们“下家人”,把外地人叫做“下家人”, “老滇票”?没有老滇票你们吃什么?
一开始是冲突,但是学校里没有。后来外来人一看不是那么回事,这个“老滇票”是非常热情、非常朴实的,对“下家人”给予很大的帮助。租房子你还不得租我们的房子,你们吃喝拉撒能离得开吗?云南人热情忠厚的一点使他们感动。他们打不过。那些“下家人”就是嘴巴说说。学校里没有这个矛盾。
年轻人之间容易认同。在一次石林的旅行中,李凌对她一见钟情。
李凌跟我讲了好几次,他说我第一次认识你不是在学校里,而是在路南。他们在路南玩,我正好是放完假,那时候还没进联大,要到昆明去。我那时候坐大卡车,他们也是坐大卡车。他说我第一次看见你,我对你这个云南姑娘就……我就有这个印象,你这个云南姑娘不错的。他的意思就是说,不是像“下家人”讲的是那种“老滇票”。
在他们二人的关系中,看得出来,黎勤是一直占上风的,她以自己是云南人而自豪。
过了一天,我到史家胡同去采访王汉斌和彭珮云。
史家胡同的宅院门口有警卫守候,秘书引路,电话后他们下楼来。这里,无疑不是李凌他们可以比拟的。因为我在李凌家知道了一些情况,我另外有了一种敬意。他们的威严变得令人可敬。侯门深似海的背后,也还藏着人性、平凡和坦诚的东西。
有的东西是很牢靠、牢实的,这就是他们真诚、执著的个性;他们在西南联大那段时间的感情,对李凌他们那种情意:不避忌,不为地位所隔绝。
西南联大给予的友谊、爱情、性格、脾气、联系,都很牢实,都经得起时间的变化和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