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词选》到《词选释》
20世纪50年代末,俞平伯在文学研究所担任的科研课题主要是选注《唐宋词选》(以下简称《词选》)。原先拟编唐五代词选,后扩大为唐宋。
俞平伯对词有至深之爱好,论文与专著均至富。早在1934年11月,他的论词专著《读词偶得》,就由上海开明书店出版。同年9月他写的《〈读词偶得〉缘起》(以下简称《缘起》)中是这样写的:
我不想说什么开场白,但把这本小书突兀地送给读者,似乎有一点冒昧,现在先转录当年在《中学生》杂志刊载的起首两节,一字不易,以存其真。
“年来做了一件‘低能’的事,教人作词。自己尚不懂得怎样做而去教人,一可笑也;有什么方法使人能做,二可笑也;这个年头,也不知是什么年头——有做词的必要吗?三可笑也。积此三可笑,以某种关系只得干下去,四可笑也。于是在清华大学有《词课示例》之作。本不堪为人所见,乃住在上海的故人读而善之,且促我为本志亦撰一说词的文章。这桩事情倒的确使我惭愧,使我为难。
“我对于一切并不见得缺乏真诚,只因在文字上喜欢胡说,似颇以‘趣味’、‘幽默’……为人所知,这是很悲哀的。在这篇文章里,我想力矫前失。就词说词,以现在的状况论,非但不必希望有人学做,并且不必希望许多人能了解。我的意思并不是说只要时代改变了,什么都可以踢开;我只是说古今异宜,有些古代的作品与其体性,不但不容易作,甚至于不容易懂(真真能懂得的意思)。而且,不懂也一点不要紧,懂也没有什么好处;虽然懂懂也不妨。以下我所以敢对诸君随意说话,即是本于这‘懂懂也不妨’的观念。若有人以为的确‘有妨’,有妨于诸君将来的大业,我惟有惭愧而已。”
时光过得快,已是三年前的话了。三年前后有什么不同呢?自然不同。但怎样不同,便不很好说,这就不说。——总之,是从《词课示例》引来的葛藤,为便于读者打破沙锅问到底起见,索性将该文小引亦剪贴之。可惜不是大众语,但恕不改译,以存其真。
“清华大学属课诸生以作词之法,既诺而悔之,悔吾妄也。夫文心之细,细于牛毛,文事之难,难于累卵,余也何人,敢轻于一试。为诸生计,自抒怀感,斯其上也,效法前修,斯其次也;问道于盲,则策之下者耳。然既诺而悔之,奈功令何?悔不可追,悔弥甚焉。夫昔贤往矣,心事幽微,强作解人,毋乃好事。偶写拙作一二略附解释,以供初学隅反之资,亦野芹之贡耳。诗词自注尚不可,况自释乎?!明知不登大雅之堂,不入高人之耳,聊复为之,窃自附于知其不可而为之之义焉。十九年十月一日。”
有如“昔贤往矣,心事幽微,强作解人,毋乃好事”,骂得真痛快,不免戏台也来喝一回彩。吾知这十六个字必为此书他日之定评矣。
本来还想多说几句,但为什么要做,做了又怎样,都已交代清爽,就此打住要紧。所谓“得罢手时且罢手”,否则万一弄到下笔不能自休的地步,那又是篓子。
三四年来频频得圣陶兄的催促与鼓励,我虽几番想歇手,而居然做完上半部,譬如朝顶进香,爬到一重山头,回望来路,暗暗叫了声惭愧。开明书店今日惠然地肯来承印,也令我十分感激。是正传还是套话,总之瞒不过明眼看官的。如曰不然,请看下文。您看得下去,看不下去,我反正也管不着,总之,我不再说了。
二十三年九月
这是篇颇具幽默与趣味的妙文,笔者本想聊引其中一二,以供读者尝鼎之资,无奈它结构严密,无从下手去选摘,只得全引了。好在文章之妙,即使早已读过的读者,再重温一遍,也会有新收获的。从此《缘起》看,确实在自谦与幽默之外,还真有“悔不可追”及自责“强作解人”的成分在内。而就是在那个时代,也确实有请专家来讲解、引导赏析中国旧词尤其是宋词的必要。不是时至今天,还在不断出版诗词赏析、赏析辞典这一类的书吗?足证要让旧体诗词作为中国瑰宝之一,代代流传下去,就必须出版这一类书。清华大学之所以请俞平伯开这门课亦正为此;开明书店愿为俞平伯承印此书亦为此。
后来俞平伯对宋大词家周邦彦一家的词又作了赏析的专著,即有名的《清真词释》(1948年7月上海开明书店出版),也非常受欢迎。词本身就是感情细密的艺术品,如不加以细致品味,是很难领会其真谛的。俞平伯在《读词偶得》也好,在《清真词释》以及其他论文中也好,都能做到探幽入微,所以凡对词感兴趣的人,想有所真知的人,都感到一读俞平伯的著述,每有顿开茅塞之感。
所以20世纪50年代末,文研所安排由俞平伯来选注一本唐宋词,也是十分顺应社会之需求的。
1962年上半年,《唐宋词选》基本脱稿。7月1日,他写完了《〈唐宋词选〉前言》(以下简称《前言》)。这篇《前言》的文风与《缘起》已大不相同,完全摆脱了幽默与趣味,而是严肃认真地进行理论阐述。《前言》一开头便说:
这里想略谈我对于词的发展的看法和唐宋词中一些具体的情况,即作为这个选本的说明。
有两个论点,过去在词坛上广泛地流传着,虽也反映了若干实际,却含有错误的成分在内:(一)词为诗余,比诗要狭小一些;(二)所谓“正”“变”——以某某为正,以某某为变。这里只简单地把它提出来,在后文将要讲到。
首先应当说,词的可能的、应有的发展和历史上已然存在的情况,本是两回事。一般的文学史自然只能就已有的成绩来做结论,不能多牵扯到它可能怎样,应当怎么样。但这实在是个具有基本性质的问题,我们今天需要讨论的。以下分为三个部分来说明。
下面文分三部分,标题分别是“词以乐府代兴,在当时应有‘新诗’的资格”“词的发展的方向”“关于选释本的一些说明”。在第一标题中,罗列了变革的三种因由:第一,随着语言的发展而不得不变;第二,随着音乐的发展而不得不变;第三,就诗体本身来说……诗歌到了唐代,却有极盛难继之势……
总之,这部《唐宋词选》应视为俞平伯花甲之年的力作之一。这篇《前言》在《文学评论》1962年第五期中首先单独发表。它在学术上是十分过硬的。
全书在当年由文学研究所印成油印本,为的是广泛征求意见。这本是件好事,为了使质量进一步提高,尽量少出现些错误。而征求意见后,却迟迟不正式出书,直拖了很久很久,最后又来了个“内部发行”,并且只印三百册。连家父这样的老朋友都不能亲赠一册,只说是所内同组同事都会分到一册的。此事有信为证:
容翁吾兄:多日未晤为念。《唐宋词选》顷始内部发行,据所中通知,古代组同人均得一册,不知已赠我兄否?企待指正也。匆上,安候!
弟平 顿首 三,十二
这是一张明信片,信片上邮戳日期为“1966,3,11,21”,可证俞平伯自书日期不确,当为1966年3月11日,或许特地落第二旧之款。
在此之前,尚有两信提及此书,一处云“弟忙于草写宋词注释,今日之会亦未能赴”,这时大概是稿将杀青;一处云“词选注释恐尚多殊漏,至盼校正”,这大概是在油印稿分发给同事之后。之所以琐琐记此,亦为略存俞平伯为此书所费心血之多,刻意求人纠谬之心之切,聊存一斑。
此十三年后,“文革”已过,幸而俞平伯亲手修改的底本失而复得,此书才有可能重新提到出版之事,而此时家父亦早已谢世,于1979年10月,《唐宋词选》加了个“释”字,改成《唐宋词选释》,方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像这样被拖了二十多年才出书的事情,恐怕在中外出版史中找不出先例。笔者有幸亲得作者题赠本一册。《前言》已作了大量的修改,而仍落“一九六二年七月一日北京。”的款,后面又加了则附记云:
前编《唐宋词选》有试印本,至今已十六年。近人民文学出版社同志来,说要正式出版,文学研究所也表示赞同。起初我还很踌躇;为了贯彻“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响应党的号召,经过思考,也就同意了。但旧本的缺点需要修整,我勉力从事,做得很慢。
现改名《唐宋词选释》,除删去存疑的两首,余未动,虽经修订,仍未必完善。如内容形式过于陈旧,解说文白杂用,繁简不均,深入未能浅出等;且或不免有其他的错误,请读者指正。
编写之中,承友人与出版社同志殷勤相助,深表感谢。
一九七八年十月
此时俞平伯已七十九高龄,按中国传统虚岁并法,已是八十了。“文化大革命”已过,所以出版社与文学研究所也都同意正式出版了,而俞平伯心头之余悸,依然在隐隐作响——他是“为了贯彻‘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响应党的号召,经过思考”,才同意了的。换句话说,岂不是,再要批判的话,也管不得许多了,就算是百家中该批的错误的一家吧!好在还有出版社与文学研究所两家领导的赞同在前面撑着挡着。其用心之良苦,在字里行间不难让人体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