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现代门
鲍:李老师,你在这儿这个地方长大,关于有一些比较神奇的传说有没有,灵异的,比如说什么人做坏事了就惩罚了谁?
李:这个,这个也有。
鲍:能讲几个吗?你经历过的、见过的,或者听说过的?
李:这个。你看这个,女娲,娲皇宫选这个,女娲选娲皇宫那个地方,我印象最深的。因为我是娲皇宫对面的,像这一个,每到中午,它还有时间的作用,就是到11点半了,那个太阳就,晴天的话,就晒到娲皇宫三阁楼那房坡上了;太阳全晒,全照着了,晒着了,那就12点了,就该下工了。都要看那个地方。也是个时间。
还有的,你比如说,求子,这是最多的。老奶奶她抟土造人,有的想生个闺女,有的想生个男孩,就去求女娲来保佑。你到娲皇宫看到好多娃娃(偶),那都是去求子、求孙的老人啊,去跟她求小孩。有的这个,回去就应验了,这就是必须要还愿的。
而且你像山西好多地方,说咱们明天或者后天再到东顶去看一下老奶奶吧,就是说来祭拜一下女娲吧,你就不敢不来。如果你要不来在家就要难受,哈哈哈。其实老奶奶有那么灵吗?他心里作怪。所以说,老奶奶在他心目中就这么重要。而且,到娲皇宫的地方,是不可以乱说的。你要乱说,好像你就是,对你不好吧,老奶奶要怪罪的。
而且是看远不看近,娲皇宫老奶奶看远不看近。
鲍:什么意思?
李:什么意思?就是远处来的,要照顾,就是先照顾远方来的,香客呀,崇拜者;近处的,意思就是,你们都往后靠一靠,哈哈哈。这叫看远不看近。再有个就是他们说的更带有这个传奇、迷信色彩的,那就得采访当地的老人了。因为我这个年龄,知道的还是比较少。再有,从小就,初中毕业以后上学就出去了,出外上学。
鲍:离开这个文化土壤了,是吧?
李:哈哈,出外上学,接受的就是现代文化,很古的还是老人们他们知道。
这段对话,摘录自我访谈当地人、娲皇宫文化专家李平义先生的录像。从中可以看出来,一方面,李平义对娲皇宫文化有丰富的知识性了解;另一方面,在他身上,文化的断裂似乎也显得比较醒目:他接受的是“现代文化”,不了解“更带有传奇、迷信色彩的”。
关于现代门,众说纷纭。以象征人类学立论,现代门为一种象征体系,它的核心理念是欲望无限,它的内容包括19世纪中晚期到20世纪初西方社会世俗化(Secularization)以来建立起来的所有学术科目下的论述及其实践。现代门文化理论,概括说来,可图解为两种类型,即时间模型和空间模型。前者以箭头标志的线性时间观为理论建构的基点,在人类学理论上体现为进化论、传播论等流派;后者以三维空间观为理论建构的基点,在人类学理论上体现为相对论、语境论、功能论、结构论等流派。具体到新中国的现代门文化实践,呈现为由时间模型主导向空间模型转化的轨迹。新中国革命时期,契合于新旧对立时局的现代门时间模型居主导地位,社会进化论成为革命者观念形态的主流。新中国建设时期,国家认同建构的逻辑基点由时间维度上的他者逐步转化为空间维度上的他者,对作为国家意识形态的现代门提出要求,即现代门与本土传统的圆融,这反过来使现代门空间模型的激活成为新中国建设时期具体历史的必然。
娲皇宫与现代门的遭遇回溯到20世纪40年代,是在革命者的实践进程中展开的。
石:共产党是铲除破除封建迷信。这个娲皇宫是1945年开始拆除庙宇,捣毁神像,村村山沟的城隍庙宇、山神庙、什么河神庙,都是在这个情况下,它把老爷挖了,泥坛吧都不存在了。所以这个庙会,一直在抗日战争胜利以后,1945年日本鬼投降以后,因为像山西好多县份,这个娲皇宫地处三省交界,河南、河北、山西,所以每年来降香、朝顶的老百姓是挺多的,它还有这个习惯。它有一年在这个农历三月来好多人,来吧来了,没有泥坛了,慢慢地那就是做这个香,什么纸兑手工业根本不容许你做。他们来,啥也没有,甚至有些庙宇都拆除了,渐渐也就来的人很少,或者不来。可是,曾经是这样一个衰,衰成这个样。
鲍:石大爷,那您也烧吧,您也去顶上烧香吗?
石:我不具备这个习惯。我在小时候啊,八九岁那个时候,这个,对这个抗日抗战课本,就说,上小学,开始学习阿拉伯数字,写数码,然后发给你个,没有念一年级的课本,开始就二年级的课本。“牛力大,能耕地;马力大,可以骑;牛马帮人做工作,人给牛马吃东西;马能骑,马能骑,我要骑马打日本,当一个抗日兵。”受这个教育。在小学,陆陆续续,也不经常,也有数年,两三年这个样子。后来就到了索堡,是涉县县里第五高小,那时候的高小也就是现在这个小学的后期。到那儿去了以后,跟同学们,老师带领来娲皇宫。那个庙宇的庙殿,装修的板子什么,画匠画的彩画什么,都砸坏,每人背上一捆,倒在学校里边,冬季取暖,在教室里边生火。
鲍:作为木柴烧了?
石:嗯,对了。那毁得不轻啊。当时,我家里边爸爸妈妈:“呀!你干那个活,有罪!”嘿嘿,有罪没罪,学校就是这样让师生共同去搞这个。
那个,现在的农家有好多是铁门。那个庙上子孙殿、歇马店、十方院,那都是木材,木板大门扇;抬回,好几个同学,大个的同学,几个人抬上一块,抬到五高小。老师讲课那个讲台黑板,用这个。把它刷了,把它那个门扇上面画的什么判官、什么武神吧,那都涂掉,或者木工再用那个刨子给刮,成一个平面。然后,讲台黑板,粉笔来讲课。都是那样利用了。
鲍:这样的损失也挺重啊?
石:挺重,挺重。跟到“文化大革命”什么这个时期,“破四旧、立四新”这个时候,也是,也损失。
鲍:也损失啊?
石:嗯,也有损失。不过,当时搞林场,几百名林业员都住在那地方,那个庙宇是不能拆除了。本来呢,属于涉县的县公产,拆掉以后,哪点搞建筑使用那个砖瓦使用那个木料,运到那儿了,都是这样。老陈他台村有个圣佛寺,圣佛寺那就公安局的公安人员带领这个犯人,到那里拆除。我这村里有个二凡,杨二凡,他在公安局工作呢,他带领几十名到那儿拆庙。差不多,这庙都是这种消亡。不过,就奶奶顶,就把吕祠拆除了。
从石华堂先生当地人忆当年事的叙述,可见现代门与娲皇宫本土传统曾经的冲突。革命者的文化逻辑,追求纯粹,排斥模棱两可。界定、分类、冲突,这是革命者发动社会运动的基本形式。20世纪40年代到70年代末期,娲皇宫所在的涉县,本土文化,被现代门笼统定义为“封建迷信”,遭遇“破除”的历史命运。历史沧桑,文化冲突的结果,涉县古代庙宇几乎被拆除殆尽;相比之下,娲皇宫是保留得最为完整的庙宇。这里,石华堂把娲皇宫庙宇之所以能保存下来归结为一种偶然——“几百名林业员都住在那地方,那个庙宇是不能拆除了。”不过,也有不同的看法。譬如“文化大革命”后负责娲皇宫恢复与重建的涉县文物保管所首任所长程耀峰,给我的解释是:
娲皇宫为什么没有拆掉呢?它有几个原因。一个,这建筑物不错,建筑很好,不错。这是一个。第二个,群众最迷信,最迷信娲皇宫,哈,相信、迷信娲皇宫。叫谁去谁也不敢去。
程耀峰提到的两个原因意味深长。第一个原因涉及建筑物象征意义的还原。把附着在建筑之上的“封建迷信”意义剥离之后,它即还原为建筑物本身;拆除与否,就与现代门与“封建迷信”的冲突无关了,需要在另外的价值系统里去审视。好好的建筑物,或按程耀峰的用词,“不错”的建筑物,你去拆除它,这从常识上就说不过去。石华堂的判断也可以从这个维度找到逻辑,这建筑物不仅剥离了所谓“封建迷信”的意义,并且赋予了新的意义,变成林场林业员的住所了,当然就没有拆除的道理。第二个原因则昭示建筑物具有象征意义的强大力量,瓦解了现代门的文化冲击。这可以从涉县本地学者江耀堂的叙述里从另一个侧面得到印证。
这个信仰就是在“文革”时期没有打破,人们仅仅只是说,在外表上,不到娲皇宫去了,但是在家里边还照常做这些事,这些传统的东西照样做,只是不让别人发现就行了。
象征世界的事实是,你与你所信仰的象征,彼此的张力可能多强,他与他所信仰的象征,彼此的张力就有可能多强。具体到这场文化冲突,革命者与现代门,是嵌入的、近代史的关系,而香客与神鬼门,是本土的、风俗的关系;硝烟散去,延展于他们未来的,别无他途,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圆融。当然,圆融之路并非坦途,理解文化上他者的努力挑战的是习惯、理所当然,乃至无知无觉的下意识,它是抽身洁净纵入沼泽的勇敢一跃,也是实现人与象征的张力“转”我到我“转”人与象征的张力曼妙转换必经的过场。
“文物”概念是现代门嵌入传统的圆融结点之一。1961年,国务院公布第一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摘录部分公布文本如下。
国务院同意文化部提出的第一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共计一八零处)的名单,现予公布。文化部应当继续在省(自治区、直辖市)级文物保护单位中选择具有重大历史、艺术、科学价值的,分批报国务院核定公布,并协同有关的地方和部门加强保护管理工作。各省、自治区、直辖市人民委员会应当根据“文物保护管理暂行条例”的规定,在短期内组织有关部门对本地区内的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划出保护范围,作出标志说明,并逐步建立科学纪录档案,同时还应当督促有关的县、市人民委员会做好所辖境内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保护管理工作。
这里,文物的价值落脚于历史、艺术和科学这三门学科,是一个现代门内部的定义。娲皇宫未列入这个名单,但作为“文物保护单位”这项国家事业推动的结果,娲皇宫在新中国成立初即纳入地方政府的归口管理。据程耀峰回忆,“文化大革命”期间,当时他就职涉县文化馆任副馆长,曾经有娲皇宫附近的老人找过他反映庙宇破败的情况,因为那时候文物归文化馆管理。
1978年,从中央到省,到市县,自上而下,全国范围内恢复开展文物保护工作,涉县成立县文物保管所,娲皇宫纳入文物保管所的管理。程耀峰是在这样的文化圆融背景下,开启娲皇宫的恢复与重建工作的。此后,神鬼门和萨满门的表现在娲皇宫呈现为由模糊渐次清晰的轨迹。
鲍:程老,咱们谈到您当时修娲皇宫,恢复娲皇宫的古建筑,可是,您说,想到有几种可能,一种可能是被他们打成封建迷信的复辟狂,这个您能解释一下吗?
程:你看,那个时候不是“文化大革命”刚结束,也还没有完全结束了呢。那时候,这个,我给你举一个例子。你看,这个,有个叫石聚荣,他原在林场,原来娲皇宫广生宫那个院是个林场,搞林业的。他在那儿,群众在“文革”期间,七几年的时候,群众有的,有的妇女来了,去那儿烧香,偷偷地烧香,坐夜,偷偷地坐夜,烧香也不多。他去那儿以后,曾经把那个,那儿成立了一个大队,大队那个支书就把他抓起来了。为什么抓他呢?他给这些坐夜的妇女们来了,反正有几个,不太多,烧点水喝,弄点啥。说他,支持封建迷信的,把他就抓到公安局了,抓起来过。
鲍:把看林场那个人抓起来?
程:林场的。林场那儿成立了个、凑了一个,也是个队,这儿叫林场。把那个人,把那个负责人就抓起来了。那个人是心好啊,想,老人们在这儿,是吧,给她们烧点水喝,弄点什么招待一下。说他是搞封建迷信。所以,根据这个,我就定了个“狂”,我比他更,加了个狂字,哈哈。
鲍:您的支持力度就更大了。
程:对,对。当时,我有个原则。我怕他们再抓我辫子,他们来抓辫子,怎么办?我就内部啊,给职工们讲过,那时候还没几个人。“我们谁也不能去烧香磕头,谁都不准。为啥不准呢?你们家里来了,家里父母来了,可以,他们烧香,你们不能陪着去,你们不能磕头。”嘿嘿,为啥呢?怕抓辫子。
鲍:就怕被别人抓辫子。
程:对,那时候正在那个时候,说这个封建迷信还厉害。所以,那是在,刚开始,不要他们去。可是,咱家里要磕头呢,再一个,咱家人来了,这个咱有理由,群众,这个咱有理由。为什么有理由呢?我有宣传的义务,没有限制人的权力。一个是人身自由,这是一个。另外一个,群众思想落后,落后不犯法,对吧?落后不犯法。就是这个,咱们亲自做,他们就要抓辫子。所以,开始就是,凡在娲皇宫,服务员、临时工们都是,一个都不去,烧香磕头,都没参与。他家里父母来了,进去照顾可以,咱不能陪他去。我跟职工们就提了这个。防止别人抓辫子。
娲皇宫被定义为文物,这就意味着,建筑物是不能“破除”了,在这个向度上现代门与民间传统达成了一致。但显而易见,“文物”不等于香客心中的“朝圣地”,潜在的价值冲突还在,且不说“文化大革命”运动中文化冲突的惊涛骇浪,在“文化大革命”结束后的中国,文化圆融也注定是一个或风云激荡或暗流涌动的实践进程。
除“文物”这个文化圆融结点,自20世纪70年代末以来,国家启动的圆融现代门与中国传统的结点还有“文化之乡”“旅游景区”“非物质文化遗产”等概念发明。具体到娲皇宫,它被赋予“中国女娲文化之乡”“国家AAAA级旅游景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等现代门的价值定义。审视这段圆融历程,从当年程耀峰担忧被定义为“封建迷信复辟狂”,以及他在恢复与重建过程中与他所谓的“极左思想”的冲突,到“女娲祭典”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公祭女娲大典”成为地方政府一年一度的常规公务,体现出现代门空间模型与神鬼门在这方空间逐步伸展,文化圆融渐次深化的变化轨迹。这个圆融轨迹将在后文中专节详述,这里先一笔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