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独白篇
(向北。冷、静、清。牛顿力学。)
人类学语境里,使用“文化”这个概念时,即意味着划定一个边界,指涉人,指涉社会,设定一个封闭的人群。古典的人类学工作,好比太空超人,俯瞰地球,远远地观察比较,把地球上的人类根据地域划分为一个个群体,它们以文化呈现对内的同一性以及对外的差异性。对于这项人类知识遗产,近世人类学者多有批评,话锋所向,大约这么几种路数:人类学者何来超人威力?学科史的反思借此展开,这是其一。其二,文化之下,人在哪里?反思人与文化的关系,提出对能动性的关注。其三,也是对这门学科而言最为致命的,即出现对文化概念封闭性的质疑:你人类学家用这文化、那文化来界定人类群体,但是特定人类群体内部的差异,有时它们比群体外部“不同文化”之间的差异更为彰显,这你如何解释?全球范围内人与信息流动频繁,在“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当下世界,地域、人群与象征三位一体的文化分类还有意义吗?
本书旨在应对第三种质疑,捍卫文化概念,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更新文化概念,赋予它新的生命力。从方法上说,首先,升华文化概念,使文化与人类群体脱钩,把文化定义为人类历史上积淀下来的象征体系。其次,在人与文化的关系,即在实践层面,动态地把握人与象征的张力,并以封闭与冲突、开放与圆融两组概念加以描绘。这种张力落实于个人的意识与情感,并且它的力道因社会性调动,即随着集体认同的加入而放大甚至加倍。最后,民族志向象征志的转化。随着文化与人类群体脱钩,“族”这个鲜明文化与人群一体化的概念即失去作为人类学叙述核心的价值,取代它的是外延更为广阔的“象征”这个概念。这也意味着,人类学书写焦点从“文化-族群”转化为“象征-人类”。当然,族这个概念退出人类学书写的核心位置,并不意味着文化-族群的范式失去书写的价值,而是转变为象征-人类范式的一个枝蔓、一种构成象征-人类范式具体内容的书写形式。
娲皇宫坐落在河北省涉县城西北郊,是一个文化内涵丰富的空间,一个人类学意义上的空间象征。概括说来,娲皇宫指涉六个象征体系,即神鬼门、萨满门、现代门、儒门、道门和佛门。其中,神鬼门、萨满门和现代门,通过现时在这个空间里活动的人们,体现得鲜明、突出。儒、道、佛诸门与这方空间的联系,一方面通过这个空间里的象征遗迹直接体现出来;另一方面间接地,即以别样的名义出现在现时活跃在这里的人们的象征表达中,譬如纳入现代门“文物”名义下的古建筑及石刻,纳入现代门“女娲文化”名义下的关于女娲的功绩叙事,如此等等。
如果按文化-族群范式推论,这个空间涉及六个“族”,即承载“神鬼门”文化的A族、承载“萨满门”文化的B族、承载“现代门”文化的C族,以及分别承载“道门”文化、“佛门”文化、“儒门”文化的D族、E族和F族。这样一来,困难马上就出来了:譬如A族、B族和C族,他们说同一种语言,生活在同一个地区(河北、河南、山西交界地区),并且都被国家认定为“汉族”,怎么说他们是三个族呢?再说,承载“现代门”文化的C族,曾经与A族和B族发生激烈的冲突,“破除迷信”,把A族和B族赶出娲皇宫;但现在呢,三族人都在娲皇宫活动,一副相安无事的样子,这到底怎么回事呢?再说,A族、B族和C族,他们与历史上的D族、E族和F族,语言文字有连续性,那么文化的连续与断裂当如何描述呢?总而言之,文化-族群范式,凝固文化与人群的联系,使其在应对共同体内部的文化差异、文化变迁时,显得乏力、辞不意逮。
具体阐述娲皇宫的六个象征体系之前,先就几个基本概念做个说明。这些概念的作用好比围棋盘里的活眼,帮助我们盘活娲皇宫文化,获得一个关于娲皇宫文化的比较通透的了解。
关于文化的定义。在人文社会科学领域,一般概称为“人类学”的这门学科,又称作“文化人类学”“社会人类学”“民族学”“社会-文化人类学”“社会文化人类学”等,体现出学科内部各有侧重的概念落脚点。尽管如此,深究这些不同名号下的著述,我们发现,有一条贯通彼此的学理线索,即由人类、文化、社会这三个概念构成的合体——“人类-文化-社会”,它是这门学问的元概念、基本结构。换个角度说,在人类学的学科视野里,有人的地方,就有文化,就有社会;概念可分,但存在本身,人、文化和社会,它们是一体的。文化,作为人类学的核心概念,学科史里积淀有丰厚的界说。本文中,我提出一个新的定义,没有其他的意思,只是作为我有限的生活经验和田野经验的阶段性路标,觉得用这么一个路标来统领自己既有的经验,展开书写,比之其他更为恰当。何为文化?文化即人类历史上积淀下来的象征体系。这个定义的落脚点是象征,承袭哲学家恩斯特·卡西尔人生活在一个象征宇宙之中的洞察,以及人类学家列维·斯特劳斯以象征的生命为人类学学科研究对象的立意。象征,即承载意义的物质形式。象征呈现为特定的物质形式,但它的价值却在别处,不在物自身,它的价值取决于它所处的系统。文化的系统观,承袭马林诺夫斯基注重文化要素间关系的功能视角,以及文化相对论的语境观。人类与历史积淀这两个限定,点明象征的人类属性和历史属性,同时暗示人与象征之间出现缝隙的可能性。以人类学实践为例,人类学家在人与文化一体化的学科元预设下展开工作,矛盾的是,人类学家实践本身表明人与文化之间出现缝隙的可能性,在跨文化的语境里出入自如不正是人类学家孜孜以求的最理想的专业境界吗?
在人与文化的关系维度上,这里提出两组概念,即封闭与冲突、开放与圆融。前者,即封闭与开放这组对立是从内向的角度说的,封闭描写人与象征体系弥合无间的状态,“理所当然”的实践是它的写照;开放与之相反,人与象征体系间存在缝隙,“反思”“文化自觉”等实践是它的表现。后者与前者两两呼应,是从外向的角度说的,描写象征体系之间的紧张状态。冲突体现为瞬间的爆发,犹如水与火势不两立的相遇;圆融体现为绵长的胶着,好比流水与河沙的对话。
图1 象征体系之环
以图形作解析,象征体系是由点伸展出去的三维环。一方面,它有比较稳定的边界;另一方面,它的边界具有弹性,疏密、松紧、张弛程度不一。就其极端形态而言,它既可能收缩为一个点,凝固成一个封闭的边界,又可能无限伸展,直至边界失去意义。点与点的遭遇,体现为冲突;环与点、环与环的遭遇,体现为圆融。基于环的伸展程度,圆融的状态可分作三种格局或境界:第一种格局是包容式的圆融,伸展程度大的环包容小于其伸展程度的环,即环对点、环对环的包容;第二种格局是交融式的圆融,即伸张程度有限并且大致相当的环之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交融状态;第三种格局为化境,即环的伸展趋于无限,边界失去意义的境地。
任何堪称体系的象征事实,对宇宙、人生各维度有内部自圆其说的象征建构。研究与表述具体象征体系的整体性,这属于专门家的工作。本书的重点是阐发象征体系之间的互动,所以相形之下的差异是本书透视、描写具体象征体系的焦点。当然,即便限定在差异性视角下,对具体象征体系的描绘,牵涉面广,也不是本书所能穷尽、所欲穷尽的。本书以娲皇宫为限,具体研究对象是这方空间里的象征事实,对具体象征体系的描绘以提领娲皇宫象征事实为旨归,点到即止,重在起到彰显边界的功效,譬如儒门的礼、功德,佛门的空、离欲,道门的道、阴阳、仙,现代门的世俗化、欲望无限、自我,神鬼门的心诚则灵、有求必应,如此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