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情”思潮的生命审美研究:晚明人情小说的“理”与“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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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统治阶级的衰败与礼制僭越

晚明时期明王朝的统治已经现出了一种无法挽回的衰暮景象。嘉靖中叶以后世宗不临朝,专事修仙,政事荒怠,有“钱痨”之称的严嵩父子贪贿弄权,柄政20年之久。万历初期(1573~1582),张居正任宰辅,实行新政,在政治上以法理争,加强集权,伸张法纪,整顿官府和吏治,经济上实行“一条鞭”税制,调整经济政策,发展社会经济,其辅政十年,是明朝最繁荣昌盛的时期。张居正死后,神宗亲政,明朝又走上了下坡路。神宗晚期“酒、色、财、气”俱全,且怠于临朝,自万历二十年(1592)以后到万历四十八年(1620),神宗基本上不郊、不庙、不视朝。神宗不理朝政,却对宦官的密报“百言百听,如提如携”(明)董其昌辑《神庙留中奏疏汇要·吏部卷三》, 《续修四库全书·470·史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第84页。, “是时,廷臣章疏悉不省;而诸税监有所奏,朝上夕报可,所劾无不曲护之”。(清)赵翼纂,曹光甫点校《万历中矿税之害》, 《廿二史札记》卷三十五,中华书局,2008,第714页。矿监税使的派遣,给明王朝带来了空前的灾难,官僚体制被破坏,税监到处横征暴敛,极大地摧残着城乡的手工业和商业,最终激起民变,如万历二十七年(1599)的临清民变,二十八年(1600)和二十九年(1601)的武昌民变等。神宗专权而无为,各级缺官不补,致使“六部堂官仅四五人,都御史数年空署,督抚监司亦缺不补”(清)赵翼纂,曹光甫点校《万历中缺官不补》, 《廿二史札记》卷三十五,中华书局,2008,第715页。,据《明通鉴》记载万历三十年(1602)“两京缺尚书三,侍郎十,科、道九十四,天下缺巡抚三,布、按、监司六十六,知府二十五”。(清)夏燮著,沈仲九标点《明通鉴》第七册卷七十二,中华书局,1959,第2826页。朝堂近于瘫痪,当时政治的废弛程度由此可见。其后泰昌朝如昙花一现,在神宗政治的阴影下,先后历“移宫案”“红丸案”,光宗朱常洛即位一月而逝,迅速凋零。天启皇帝更是昏庸无能,16岁继位,对政治不感兴趣,唯爱好工匠,致阉党乱政。魏忠贤与其乳母客氏勾结,利用强大的特务机构,把持朝政,对东林党人残酷迫害。总之,整个晚明朝皇帝的“非君”作为,破坏了国家机器的正常运转,中央集权专制国家权力被严重削弱,出现了对君主权威的质疑。党争的激烈冲突,也使得官僚集团分裂严重,整个封建专制体制基本处于无为状态。上至君主下至皂隶都争先恐后地加入聚财纵乐的行列,一个新官到任,“循例取索,而又倍之”,文武官员多由贿进。于是贪贿、兼并、奢靡之风便在士大夫和官绅间弥漫开来。张显清:《晚明社会的时代特点》, 《河南师范大学学报》2005年第6期,第6页。以致富者愈富,贫者愈贫,民不堪命。全国各地频频发生民变,加上连年灾荒,大量的饥民、流寇等流窜骚扰,国防力量减弱,兵变频仍,严重地影响了社会统治的稳定。国家形势极其危险,至崇祯朝时,虽朱由检励精图治、改革时弊,但面对内忧外患、矛盾加剧,国势已走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礼制秩序的规定,目的是在社会中形成明尊卑,别贵贱的传统,是维护封建统治正常秩序的必要手段与工具,但当政权失去其权威与震慑,纲纪废弛,律法不严,则会造成礼制秩序的混乱。晚明时期,统治阶层的衰败,必然伴随着对皇权的蔑视与挑战,在服饰、住房、车舆、饮食、婚嫁等方面出现种种越礼现象。

明初专制主义中央集权发展到极致,对礼制秩序有着严密和细致的规定,朱元璋在开国初期就说:“昔帝王之治天下,必定礼制,以辨其贵贱、明等威。是以汉高初兴,即有衣锦绮縠、操兵乘马之禁。历代皆然。近世风俗相承,流于奢侈,闾里之民服食居住与公卿无异。贵贱无等,僭礼败度,此元之所以失败也。”《明太祖洪武实录》,台北“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校印本,第1076页。明初以史为鉴,对礼制规定尤其重视。以服饰为例,正统十二年(1447)二月,英宗谕工部臣曰:“官员服饰旧有定制,今闻有僭用织绣蟒龙、飞鱼、斗牛及违禁花样者,尔工部其通谕之:此后敢有仍蹈前非者,工匠处斩,家口发充边军,服用之人重罪不宥。”余继登:《典故纪闻》卷十一,中华书局,1981,第207页。叶梦珠在《阅世编》中亦谓:“自职官大僚而下至于生员,俱戴四角方巾,服各色花素绸纱绫罗道袍。其华而雅重者,冬用大绒茧绸,夏用细葛,庶民莫敢效也。其朴素者,冬用紫花细布或白布为袍,隶人不敢拟也。……其市井富民亦有服纱绸绫罗者,然色必青黑,不敢从新艳也。”(清)叶梦珠撰,来新夏点校《阅世编》卷八,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第174页。可见明初对官僚以及下民有着明确的服饰规定。而到晚明时期,在服饰中象征皇权至高无上的团龙、立龙等却成为百姓常用的服装花纹,如《万历野获编》所载:

 

天下服饰僭拟无等者,有三种。其一则勋戚,如公、侯、伯支子勋卫,为散骑舍人,其官止八品耳,乃家居或废罢者,皆衣麟服,系金带,顶褐盖,自称勋府。其他戚臣如驸马之庶子,例为齐民。曾见一人,以白身纳外卫指挥空衔,其衣亦如勋卫,而衷以四爪象龙,尤可骇怪。其一为内官,在京内臣稍家温者,辄服似蟒似斗牛之衣,名为草兽,金碧晃目,扬鞭长安道上,无人敢问。至于王府承奉,曾奉旨赐飞鱼者不必言,他即未赐者,亦被蟒腰玉,与抚按藩臬往还宴会,恬不为怪也。其一为妇人,在外士人妻女相沿袭用袍带。固天下通弊,若京师则异极矣,至贱如长班,至秽如教坊,其妇外出,莫不首戴珠箍,身被文绣,一切白泽、麒麟、飞鱼、坐蟒,无不有之。且乘坐肩舆,揭帘露面,与阁部公卿交错于康逵,前驱既不呵止,大老亦不诘责,真天地间大灾孽。(明)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五“服色之僭”条,文化艺术出版社,1998,第157页。

 

可见这一时期在服饰方面与明初有着巨大的差异,象征帝王蟒龙及表明各级官阶差异的飞鱼、斗牛等已成为普通人争奇斗妍的装饰,对王权的僭越可见一斑。在其他日用品方面也同样如此,明初严禁庶民厅房逾三间,即便富人可以拥有数十所房舍,但每所房舍的厅房也不得超过此数,更不准用瓦兽屋脊,彩绘梁栋;家居不许用红漆金饰细木桌椅;酒具只能用锡、银或漆器,不准用盏;肩舆只准三品京官乘用,庶民不能越分。(明)李东阳等撰,(明)申時行等重修《大明会典》礼部二十,广陵书社,2007,第1073~1075页。而到明朝后期,这些规定都被打破,《客座赘语》载,“嘉靖十年(1531)前,富厚之家,多谨礼法,居室不敢淫,饮食不敢过。后遂肆然无忌,服饰器用,宫室车马,僭拟不可言。”(明)顾起元:《客座赘语》卷五《建业风俗》,中华书局,1987,第289页。一个匠头的别墅可以“壮丽敞豁,侔于勋戚”(明)沈德符:《万历野获编》中册卷十九,中华书局,1959,第487页。。“隆(庆)万(历)以来,虽奴隶快甲之家,皆用细器”(明)范濂:《云间据目钞》卷二《记风俗》, 《笔记小说大观》第13册,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1983,第110页。,当然这与晚明时期的经济发展密切相关,但另一方面也显示出王权的衰落,并直接导致了君臣父子等级关系的混乱。张居正之后,社会自下而上引发了一股“非君”思潮,著名的如“海瑞骂皇帝”的事件,其《治安疏》谓:“今赋役常增,万方则效,陛下破产礼佛日甚,室如悬磬,十余年来极矣。天下因即陛下改元之号,而臆之曰:‘嘉靖者,言家家皆净而无财用也。’迩者严嵩罢黜,世蕃极刑,差快人意,一时称清时焉。然严嵩罢相之后,犹之严嵩未相之先而已,非大清明世界也,不及汉文帝远甚。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内外臣工之所知也”。(明)海瑞:《海瑞集·上编五·京官时期·治安疏》,中华书局,1962,第218页。其言辞犀利,直指帝王之过。“孝”历来是“忠”的基础,但晚明时期在江南地区,就有儿孙掘祖坟,焚祖尸的现象,尊师重道的风俗也遭到破坏,“民间之卑胁尊,少凌长,后生侮前辈,奴婢叛家长之变态百出”(明)管志道:《从先维俗议》卷二,俞庆思辑《太昆先暂遗书》,太仓俞氏世德堂民国17~19年据明万历间刻本影印本,第60~61页。对礼制的反叛,是自上而下的结果,正所谓“乱自上作”,封建统治的衰弱是影响社会风尚变化的重要因素。

另外,正因为专制统治的松弛,加于人们身上的各种礼制规定,伦理道德失去了它的约束力,人们在生活中追求美、新、奇,讲求生活品质,开始了一种本我的生活方式,与商品经济发展、哲学思想的开放互相影响,在后文中将一一阐述。